邹元标再掀波澜(1 / 1)

邹元标是江西人,九岁即读通儒家经书,二十岁时出游,遍历名山大川,到天下各个书院踢场子,因其学富五车,又能言善辩,所以在辩才上无人是他的对手。他的志向也异常远大,认为男儿当自强,有道德的人就不能消极退让和放弃指责。1577年,他中进士,到刑部实习,苍天有眼,他赶上了张居正夺情事件,以他的性格,这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

他连上两道奏疏,请朱翊钧允许张居正回家丁忧。但很遗憾,他位卑言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吴中行等四人被廷杖时,冯保特意命令全体京官观赏。在血肉横飞和受刑人的惨叫声中,邹元标的雄性激素加速度升高,他有了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感。廷杖完毕,大家都去救人,他却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交给小宦官。

小宦官问:“何事?”

邹元标平静地回答:“请假。”

小宦官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邹元标这封信是弹劾张居正的,大概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么变态的人,刚观看完行刑场面却去犯相同的错误。小宦官把邹元标的信交给冯保,冯保看后惊骇道:“真有不怕死的啊!”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张居正手上,冯保派人特意提醒张居正:看信之前要有个心理准备,因为邹元标这小子的话说得太难听。

张居正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被人骂死,可看了邹元标的弹劾书,还是气得浑身发抖,险些晕厥。

邹元标的这份弹劾书,大有泼妇骂街的神韵。他首先批驳朱翊钧对张居正“有利社稷”的评价,他说张居正虽然有才,但学术却很异端。志向虽正,却刚愎自用,设施乖张。接着他对朱翊钧说:“您应该自立,不要总被张居正牵着鼻子走,否则这辈子就算完了。”然后猛地拐到张居正身上,“张居正经常说‘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我看他果然够非常的,连老爹死了都不回家奔丧。守孝是五常之道,他践踏大道,留恋权位,这是违背良知的禽兽行为!”

自夺情事件以来,还没有人说张居正是禽兽,邹元标开了个先河,他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和别人不同:他被廷杖八十。冯保告诉行刑员:“给我好生打着。”很多人认为邹元标必死无疑,想不到他凭着胸中的浩然正气,坚持下来,被发配边疆。虽然如此,张居正还是给他的肉体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他从此成了个瘸子,直到四十多年后,如果坐久,还会突然从椅子上摔下来。

据说被驱出京城后,张居正还派了杀手去宰他。幸运的是,这名杀手追错了路,邹元标才逃过一劫。若干年后,邹元标重回北京,担当重要官员。当时已是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末年,他眼见国事败坏,才想起张居正的好来。他拄着拐杖四处奔走,为张居正平反,并每夜焚香,祈祷上天能再降下一个张居正来。有人问他:“你不记得自己屁股被打烂的事吗?那可都是拜张居正所赐啊。”他却苦笑道:“年轻时太无知,现在明白了,恐怕已晚了。”

人只有到末世时,才会想到那些力挽狂澜、顶天立地的伟大人物的好。

邹元标用残废换来了天下美名,士大夫们都说他是顶级男儿,是天底下第一君子。他拄着拐杖去边疆了,可就因为他,夺情事件再度升温。无数的人都决心用腐烂的屁股换取天下之名。张居正有成人之美的心,既然屁股的主人都不怜惜他们的屁股,他何必狗拿耗子。于是那段时间,紫禁城中随时都有惨叫声,廷杖行刑员累个半死。

张居正不仅要迎战那群想获取清誉的人,还要对付他的朋友。邹元标事件后,吕调阳和张四维来找他,委婉地劝告他回老家丁忧。张居正不为所动,只是说:“圣旨不可违抗。”吕调阳和张四维碰了一鼻子灰,叹息着走了。

戚继光居然也来信说:“平息舆论的最好办法就是回家丁忧。”张居正给戚继光回信说:“您远离京城,不知事情原委。有些人别有用心,是想赶我走。我如果走了,岂不是正符了他们的心意。皇上英明,恐怕也看到这点,所以才坚决挽留我。我当然想回家,可我怎敢违抗圣旨啊?”

这些人只是劝他回家,并未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他的另一位朋友周友山可就很不客气了,他说:“您这是恋位,不是君子所为!”

张居正冷静而又坦然地回复道:“恋位并不是坏事。当大责重任的人,心存国家,不同于普通臣僚,不可轻言抛去。所以古人说,恋之一字,古纯臣所不讳言。如果只是为官位,持禄自固,则又当别论。但天下人都知,即使天下人不知,您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天下人如果真懂得这其中的道理,那就真能如理学大师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了。”

周友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他也不在张居正的位置上,所以无法理解张居正的想法。张居正当然恋位,这是因为当时的客观形势使内阁成了帝国的政治重心,而他张居正又是这个重心中的神经中枢,他就是要去,也不可能得到朱翊钧的许可。他明知无法脱身,又何必装腔作势,博取个恬退的虚名?

但这种心思,很少有人理解,即使有人理解,也假装不理解。就在这种难得糊涂的中国传统智慧中,有些人见上疏已无效果,于是另辟蹊径,散播起了谣言。其中一条谣言最让张居正震惊:张居正要谋反。

这谣言一下道出了这次夺情风波的本质,如果吴中行等人反对夺情是出风头的话,那后来的一批人反对夺情,其实就是想让张居正滚蛋。他们不是痛心疾首名教被张居正践踏,只是痛恨张居正的新政。

张居正要谋反的谣言主要有三条内容:第一,张居正擅权,目的当然是谋反;第二,张居正连名教都能践踏,可以想见他的心有多狠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第三,张居正用**威处置正直官员,这是为他谋反扫清道路。

谣言不一定止于智者,也不一定止于沉默者,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朱翊钧很快就发了一道圣旨。圣旨说:“我是天下君,进退予夺我说了算,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不回家丁忧,是我下的命令,和他何干?那群屁股被打烂的官员也是我下的命令,又于张先生何干?你们不要胡说八道,干好自己的事,如果你们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修理下你们的屁股!”

这道上谕马上起了作用,谣言烟消云散,之前纷纷跑来贡献屁股的人也日益稀少。

张居正适时地上疏请求朱翊钧恢宏圣度,不要和这些人再计较下去。看上去,张居正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么多人,背后的主谋就是他张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狭窄”的烙印。实际上,张居正并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这是没有必要的事。他只是希望夺情事件尽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愿,就当他觉得一切都要结束时,又一起风波来了。这场风波不在北京,而发生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