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置刘台(1 / 1)

张居正重回内阁时,刘台已在锦衣卫大牢。他身体发肤未受任何损伤,于是在牢房里用脚步丈量房间的面积。一缕光柱射进来,捕住许多游动的飞尘,在这道飞尘组成的光柱里,他看到了张老师那张古板英俊的脸。

弹劾重臣这种事,成功和失败只在一线,刘台不明白,为什么失败的会是他。很多因弹劾重臣被扔进锦衣卫牢狱的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们侥幸活着出狱后,却从来不对人说失败的根由,他们认为这是苍天瞎眼。刘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证都是货真价实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当他听到朱翊钧的口谕时,让他奇怪的是,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他心里一个声音说:刘台,你要火!

的确,指控当朝首辅,帝国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实际上的一号首长,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里就如灌了铅一样向下沉。他知道,这件事是张老师做主,张老师被他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饼不可。

刘台在大牢中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在内阁也思绪纷繁。他苦笑连连,想不到回到内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逆徒刘台。在一般人看来,既然皇上都下了口谕,那就按口谕办就是了。可张居正沉思了一会儿,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上疏解救刘台,说刘台虽然胡说八道,但毕竟是为皇上着想,罪不至一百廷杖,削职为民就可以了。

朱翊钧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严厉的张先生会如此仁慈。他记得张先生对付盗贼的冷酷手段,也记得对付其他起哄言官的辣手,他又猛然记起刘台是张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但这种想法一闪而逝,他毕竟长大了几岁,有些事会多角度去思考,他发现张先生不严厉处置刘台是一种政治手腕,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还是想借此收揽人心?

张居正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朱翊钧学会了他的招数:每遇一件事就会沉思。当然,朱翊钧那种沉思的内容过于幼稚,所以张居正马上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毫无遮拦,直戳朱翊钧的沉思内容:“皇上,我这样做并非收揽人心,那些人根本不配让我施舍,也并非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这几年来,皇上为我惩治的朝臣还少吗?我只是想,既然皇上对我万分信任,他攻击我,其实就是攻击皇上代表的国家。国家应有好生之德,倘若严厉处置刘台,必会引起别人说三道四,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会冒死进攻,这样反而会让皇上心思烦乱,引皇上不高兴。我这样处置,全是在为皇上分忧解难。”

朱翊钧张大了嘴巴,心想:明明是攻击张先生的一件事,被他这么一说,竟然是为我排忧解难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刘台被削职为民。群情沸腾,有人在阴暗的角落发出冷笑:“张居正会有这么高尚?他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刘台这蠢货肯定会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有人就比这种人胆大,刘台被削职为民的几天后,京城大街小巷传播着种种谣言,这些谣言的中心思想并未脱离刘台弹劾书的内容,一直传到了张居正家和皇宫中。

朱翊钧扼腕痛惜:“张先生,处置刘台太轻了,你看谣言起来了。”

张居正自信地一笑,解释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不必管它,它自己就灭亡了。”

“可是……”

“皇上,朝廷事务纷繁,没必要在这上面耗费精力。”

这是种不带任何水分的自信,只要有皇上和李太后的支持,谣言的力量轻如鸿毛。他通过刘台事件认定了这样一件事:在皇上和李太后心中,只有他张居正才能担当国家大任。而且他本人也是这种看法,这个帝国如果没有了他张居正,那还了得?!

的确,明帝国在1575年时绝不能没有他。老师徐阶在刘台事件后就写信给他,要他别对刘台耿耿于怀,应把心思放到国家大政上。张居正回信说:“老师放心,我现在只知竭智尽忠,全在报国,不思保身。我向来以诚意对人,绝不担心别人会伤我自己。刘台攻击我实出我意料之外,这也是几年来积累敌人的结果。可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国家大政。”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尚了?张居正可不是割肉喂鹰的老佛祖,也不是以德报怨的太上老君,他是铁腕政治家,向来秉承圣人孔夫子“以直报怨”的张居正!实际上,以德报怨的人,除非是白痴,否则就必抱了狡狯的诈术。不超过限度的复仇应该得到认可,否则就是时分不分、恩怨不明,丧失了基本原则。

四年后,辽东巡抚张学颜突然指控刘台在巡按辽东期间的贪污行为,朱翊钧下令彻查,果然证据确凿。刘台在安稳地做了四年的平民后被发配到荒凉之地浔州,当年种下的弹劾老师的卑鄙之种,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