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弹劾就辞职,是明朝大臣的一个特点。明朝绝大多数大臣都注重名节,或者在表面上注重名节,一被人弹劾就会上辞职信,以示自己不恋权位,只重名节。这种方法很冒险,一旦皇上听信弹劾之言,辞职者就会离开政坛。张居正肯定没有沽名钓誉的名节情结,所以当他提笔要写辞职信时,吕调阳和张四维慢悠悠地拦住他,让他收了这种傻念头。
张居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门生弹劾我,我再不辞职,岂不是不要这张老脸了!”
张四维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词:“张阁老身为宰辅,怎么能和一个小御史较真?等我上疏皇上,请皇上揍他一顿重板子。”
张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经营的事业也许就付之东流,心里就阵阵凄凉。”
吕调阳劝道:“张阁老这话不对。我记得您说过,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您现在怎么把说过的话忘记了?您若真的一走,国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为别的,只为您辛苦创建的这番事业,您也应该留下来。”
张居正的笔停在空中,眼前出现了幻觉,国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从前,人浮于事,蒙古人践踏着中华大地,百姓嗷嗷。幻想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现了刘台那张夸张的大脸,向他冷笑。不知什么原因,刘台的脸又变成朱翊钧的脸,再变成李太后的脸,他们也在朝他笑,是不怀好意的笑,这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沉思许久,停在空中的笔突然扎到纸上:“臣张居正有负先皇所托……”
张居正的辞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摆到了朱翊钧桌上。朱翊钧看完信,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李太后先反应过来,呼道:“快去请张先生!”
张居正颤巍巍地来了,一路走一路流泪,跪到朱翊钧御座前时眼泪已成河。朱翊钧手足无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他跑下御座,扶起张居正说:“先生快起,朕要惩治刘台给先生出气!”
李太后在座位上欠着身,万分惋惜地说:“先生怎能说要辞职呢?先皇离开,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先生维护。现在,皇帝还未长大,国家大事纷繁复杂,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让我们母子怎么办?先皇的托付您忘了吗?”
张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后凤眼红润,快要梨花带雨了,慌忙劝慰道:“太后圣体要紧,不要悲伤,臣并未忘记先皇托顾之恩,也非视朝廷大事于不顾,实在是……”哽咽了一下,“实在是人情险恶,舆论杀人,我真是无所适从了。”
朱翊钧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记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为何要走?仅仅因为刘台的那些话吗?那些话朕根本不信。”
张居正接了朱翊钧的话头:“皇上不信,可刘台的话很蛊惑人心,天下人会信。臣不想让天下人说皇上用了擅权作威的人当首辅。”
朱翊钧正要说话,李太后开口了,不是对张居正,而是对朱翊钧:“皇上平时只知道让张先生操劳,也不知为张先生做主,才有今天这种事情发生。”又对张居正,“先生既然身为朝廷重臣,就应当放心做事,皇上必会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顾虑太多。”
张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臣还是不能留下来,皇上和太后的恩德,臣死不能报。但臣这几年整顿政府,朝廷上下对臣很有意见,臣担心此后再有布置,阻挠更大。臣现在离开,于国家大政并无影响,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胜任。希望皇上和太后能允许我这副老迈之躯回归故里。”说完这段话,张居正又跪了下去,热泪盈眶。
冯保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他知道,一旦张居正离开,他的位置就不会稳。张居正坚决要辞职,等于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脏六腑,听到最后,他都要晕厥了。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对张居正说:“先生先请回去休息,你放心,这件事我和皇上必还你个公道!”
张居正步履蹒跚地走出宫门。朱翊钧看着张先生的背影,抹去泪痕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为啥非要辞职啊?”李太后脸色凝重,未发一言。
这个问题,也是冯保想问的,可惜他没有机会。
第二天,张居正再上辞呈。李太后琢磨半天,让朱翊钧下旨挽留。朱翊钧偷看了李太后一眼,轻声说:“这么一件小事,张先生干吗这样较真啊?”
李太后板起脸,语气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圣旨即刻就传到张居正家中:“张先生忠诚为国,并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诡邪小人必受重惩!万望张先生以朕为念,出来上班,不要介意别人说什么。”
其实,李太后也有朱翊钧一样的想法。刘台指控的张居正罪状,若隐若现。说它有,它真有:张家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成为湖北的超级土豪;考成法的严苛,每天都有被罢黜的官员;张居正在朝堂之上的倨傲,俨然是万人之上的宰相;张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刘台没说他结党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说这些罪状没有,也说得过去。张家成为超级土豪,绝不会是张居正自己的意愿,张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态的拒绝收贿,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确定的法律,刘台指责考成法,实际上就是在指责国家,指责皇上,因为只有皇上才有权力制定法律;张居正在众人面前的高傲,不正是重臣应该具备的行为规范;张居正用熟悉的人,试问哪个领导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后认为,张居正这两次的辞职,稍有点撒娇的意思。再不客气点说,这是意气用事、胡闹。
她当着冯保的面发出无奈的叹息。冯保抓住这个开口的机会,问:“太后是为张先生的辞职而烦忧?”
李太后“嗯”了一声:“张先生为何这么较真啊?”
冯保转动眼珠:“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张先生。”
“哦?”李太后来了兴趣,“你倒说说看。”
“您想啊,刘台是张先生的爱徒,本朝开国以来,学生直接攻击老师的事情,只此一例。张先生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个打击啊。”
李太后“哦”了一声,冯保听出来了,李太后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个小故事,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冯保为了让李太后理解张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后,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如您精心培养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却攻击您……”
说到这里,冯保及时住口。李太后对这个比方没有表示出厌恶,相反,还点了点头:“是啊,这真让人伤心。”随即又说,“可皇上和我已对他说了,要为他做主,惩治刘台,他为何还要上辞呈?”
“这才是问题所在。”冯保说,“您和皇上说是要惩治刘台,可还没有行动啊。张先生肯定心里打鼓,以为您和皇上相信了刘台的话。站在张先生的立场,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样的人,那他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李太后恍然大悟,慌忙去见朱翊钧:“快下旨,惩治刘台。”
朱翊钧还未反应过来,有人就送来了张居正的第三封辞职信。
这封信应该是张居正冥思多时才写出来的,所以让人至为感动。张居正首先说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托之时,就发誓以死相报。皇上现在的执政能力还未成正果,朝廷的许多事还未走上正轨,天下百姓还未安居乐业,先皇的嘱托还未完成万分之一,我怎敢离去!我更不想离去的是,古时圣贤豪杰多如牛毛,可怀才不遇者车载斗量,今天我多大的幸运遇到您这样神圣天纵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对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离去!”
有对他人的承诺,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这就是张居正说的他不能离开,不敢离去的原因。可是,他说,然而臣必须要离去,因为实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话是皇上的话。刘台说我擅作威福,其实没错。因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举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执政三年来,臣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们不安心,就会攻击臣。刘台这次攻击,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下次呢?臣虽胸襟坦**,可人言可畏,言能杀人。我真诚地希望皇上能恩准我辞职,一旦我走,整个朝廷就会太平宁静。皇上常说我才干卓越,其实天下才干卓越辈如恒河沙数,只要皇上以虔诚心寻找,处处是人才。”
张居正前说后说,左旋又转,无非是试探李太后和皇上对他的态度。正如冯保所说,如果李太后和朱翊钧真的相信了刘台的话,那张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摆设,只要再有几人攻击他,他必下台。
李太后看出来了,露出一个吊诡的微笑。朱翊钧没有看出来,皱着眉头对李太后说:“母后,张先生有点啰唆啊,说不能走可还是要走,咱们是不是严惩刘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后扫了冯保一眼,以一种异样的语调对朱翊钧说:“钧儿,你还是年轻,这看文字不仅要能看到文字,还要看到文字背后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冯公公学画吗,可知道画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吗?”
朱翊钧更困惑起来,李太后长吁一口气:“我看这事就这样办吧,冯公公,传圣上口谕给刘台:‘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内阁拟票来行。’钧儿,你先下圣旨,挽留张先生,然后再派司礼监太监带着你的手谕前往张先生家慰留。”
朱翊钧对后两件事没有意见,只对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后,刘台这厮胡说八道,为何还要让内阁拟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给张先生出气得了。”
李太后温情地看着朱翊钧:“你还小不懂,这件事只能交给张先生处理。”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表情怪异,“看张先生怎么处理他的好学生吧。”
张居正先等来了朱翊钧的挽留圣旨,紧接着又等来了司礼监太监带来的朱翊钧手谕。张居正再也没有理由辞职了,他确定皇上和李太后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只要他的权力源泉汩汩不断,他就要继续贯彻自己的政治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