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用人之道(1 / 1)

王希元的奏疏

1575年最后一个月,吏部尚书张瀚向朱翊钧递交了一份允准升职报告。请求被升官的人是浙江瑞安县主簿(县长秘书)汪玄寿。张瀚对他的考语是,才能出众,品德高尚,足以担当更重的责任,希望能升他为瑞安县县长。

朱翊钧看了这份报告后,眉头一皱,亲自批示了“不准”两个字。批示公布后,不怀好意的官员们马上如狗闻到屎似的嗅起来。吏科一个叫王希元的言官马上嗅到发迹气息,心急火燎地上了一道弹劾书。他弹劾汪玄寿向吏部行贿,又借题发挥、登堂入室说,汪玄寿只是个吏员,他们这种人大多品行不端,根本无资格担任县长。

王希元是个伶俐之徒,在吏科做官员已很多年,始终想攀上张瀚和张居正这条线。让他非常伤心的是,张居正似乎发现了他那可疑的品质,从来没给过他任何机会。他愤恨之余,始终在找机会射张瀚和张居正一暗箭,汪玄寿的升职报告被朱翊钧高高挂起,他认为这就是机会,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王希元只是伪伶俐,其实他骨子里是个笨蛋。这道弹劾书如果放在张居正执政前,肯定一击命中。但在1575年时,这道弹劾书就是肉包子打狗——不但被吃掉,扔包子的人也不会全身而退。

其中缘由要从张居正的整顿吏治说起。

考成法是张居正整顿吏治的终极手腕,其实在考成法之前,张居正就已对吏治进行了全方位整肃。

明代开国时,公务员来源主要有三条途径:进士为一途,举人、贡生为一途,吏员为一途。进士是通过中央考试的人,举人是通过省考试的人,贡生是由地方官推荐,经过翰林院考试而录取的人,吏员则是通过服吏役而获得做官资格的人。本来,这是三驾马车,并驾齐驱,给帝国各级机关输送人才。可天长日久,政府渐渐把举人、贡生、吏员贬低,只重视进士。

张居正清楚地记得,当初和高拱谈到帝国这种重资格问题时,高拱说,进士、举人的功名不过是国家网罗人才的工具,用这一工具将人才网罗进来后,还应该看他的实际政绩,绝不能根据功名等级来断定能力的高低和官职的大小。

的确,明帝国中期以后,非翰林不能升任大学士,而非进士出身的人则不能担任翰林。同样是中书舍人,同样是任职九年,同样是合格,进士出身者就可以升三级,而监生只能升一级。进士、举人出身的人到地方做官,就是一把手,而其他资格的人纵然尧舜附体,也只能做副手。

张居正早已清醒地意识到,用人重资格而不看实绩,排挤举人、贡生和吏员,会让有志者变得无志。所以他说:“良吏不专在甲科(进士),甲科未必皆良吏。”

1573年,张居正就以朱翊钧的名义下过这样的命令:凡是推荐官员,只论贤良与否,不论是否进士出身。

王希元上弹劾书的半年前,在众进士出身私下谩骂声中,张居正迎难而上,又颁布举荐法令:凡官员有贤者,都应举荐,各地举荐官员要特别注意那些资格低下,但却有实际政绩的贡生和吏员。

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纸普通政令,它引起的后果不亚于十级地震。有政绩的贡生和吏员们固然心花怒放,可那些进士却黯然神伤,甚至出离了愤怒。其实这道政令并未伤害他们,倘若他们真有政绩,和从前一样照样得到提拔。问题是,他们廉价的自尊受到伤害,他们为自己和那群举人、贡生、吏员站在同一高度而哭天抢地。

尤重要的是,按出身资格用人有利于官僚集团内部的稳定,因为出身资格的差别是一种最明显的差别。对许多高资格的官吏来说,大家都按资格和年资循序渐进,总有希望从小官熬到大官,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接受这种方法。

可张居正却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用人制度会让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而形成死气沉沉的墓道似的稳定。张居正打破了这种制度,必然会引起大部分进士出身的人的憎恨,张居正和他的战友受到攻击在所难免。

王希元的弹劾书正是那些自命不凡、愤恨进士们的一个小突击。实际上,这两年来,吏部尚书张瀚在张居正的许可下,没少举荐出身低的官员。为什么没有人跳出来指控呢?原因就在于,这一次,朱翊钧没有同意张瀚的举荐。

这也是张居正莫名其妙的地方。两天后,张居正来见朱翊钧,二人谈了一会儿,张居正就有意无意地问道:“皇上见到王希元的奏章了?”

朱翊钧若有所思:“见到了。”

张居正再问:“那您也一定见到了张瀚举荐汪玄寿的奏疏了吧。”

朱翊钧点头。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汪玄寿虽是吏员出身,但经过考成法,是很优秀的一个人。”

朱翊钧急忙说:“张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批张瀚的举荐书,并非因为这个。”

“哦?”张居正不满地发出一声,突然意识到这一态度不对,马上平和地问,“皇上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朱翊钧拿出一道折子,说:“张先生,这是汪玄寿写给张瀚的折子。这应该是公文,可汪玄寿的行文格式不对,是以私人身份写的。”

张居正大吃一惊,想不到朱翊钧进步如此之快,居然连这么微小的细节都看出来了。他接过太监送上来的折子,果然,汪玄寿写给张瀚的这道政府公文,开头的称谓不对。

他惊异的同时是高兴,脸上露出欣赏的神色,夸赞朱翊钧:“皇上真是英明,汪玄寿的这道折子的确有违规之处。”

朱翊钧被他的张先生一夸,顿时兴奋起来,脸上泛着红光,继续卖弄起来:“我又看了王希元的弹劾书,发现也有问题。他说汪玄寿行贿吏部,可没有指出是谁,这是无中生有。”

张居正有点失态地叫起来:“皇上太英明了。”

朱翊钧在龙椅上晃动起来,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喜悦。但张居正马上又说:“皇上这样看问题是对的,但不全面。”

朱翊钧停住了晃动的屁股,有点失望:“哦?”

张居正稍一沉思,说道:“王希元是言官,指控别人是他的职责,但寻找证据是司法机关的事,和他无关。倘若他不是诬告,那司法机关必能找出证据来。遗憾的是,据我所知,他正如皇上所说,是无中生有。”朱翊钧展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模样。

张居正继续给他上课:“王希元指控的是一个部门,而不是个人。倘若他指名道姓指控就是张瀚收贿,那皇上就该立即下令司法机关调查张瀚。做臣子的向君主反映情况应该直截了当,不能藏头露尾。如果属实,自当依法处理;如不属实,也不至于冤枉好人。”朱翊钧连连点头。

张居正顺势询问:“那汪玄寿当县长的事?”

朱翊钧脱口而出:“准了。”

这个时候,张居正应该高喊“谢恩”,但他没有。朱翊钧觉得张先生还有话:“张先生还有什么话吗?”

张居正半是询问半是考朱翊钧似的问:“皇上觉得这件事就算完了吗?”

朱翊钧琢磨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啊呀,对,还有王希元,他无中生有,应该惩处。来啊,传……”

“皇上且慢!”

朱翊钧生生把“旨”字憋回喉咙,疑惑地看着张居正。

“皇上,如果这样就惩处王希元,必有人说皇上不调查就擅自惩处言官。”

“那张先生的意思呢?”

张居正回答:“先让吏部尚书张瀚代表吏部向皇上辩明,然后再让王希元为他的无中生有付出代价。”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张先生真是想得周到,就这样办吧。”

第二天,张瀚上疏辩明,说明了汪玄寿和他吏部清白无误。同一天,朱翊钧下旨,王希元无事生非,罚薪半年,调出京城。又是同一天,吏部发文,升汪玄寿为浙江瑞安知县。

不重资格重能力,破格用人,这就是张居正的用人之道,其实也是所有精明政治家的用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