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成法实施的几个月后,1573年十一月,替代吏部尚书杨博的张瀚向张居正递交文件说:“为了鼓励官员,建议让六部、六科选拔推荐廉能官员。”张居正欣然同意,他也想看看考成法实施后,催生了多少廉能官员。
张瀚虽初登吏部尚书的宝座,但因为是张居正推荐上来的,所以倾尽全力张罗此事。在他督促和操持下,各地长官纷纷上报优秀人才的名单、简历和政绩。只一个月的时间,工作就大功告成。
张瀚不无谄媚地对张居正说:“若是从前,非拖延两三个月不可。自您的考成法出台,看这效率,简直快如闪电啊。”
张居正也很欣慰,看了看名单,全国各地共上报申请奖谕官员三十五人。他大致浏览了下名单,就分送给六部科审查考核,这不审不要紧,一审问题就出来了。
吏科言官上疏说,推荐名单中有一人不符合规定,不但不能给予奖励,而且应该惩处。张居正看了混在珠里的这个鱼目,名叫周倍阳,时任广西巡按御史,他是张居正最货真价实的老乡——湖北江陵荆州人。
周倍阳是1562年的进士,1571年被调到广西担任巡按御史。当时广西境内府江瑶人叛乱,占据了从桂林直到苍梧的桂江流域,进攻永安完州荔浦县城,州长和武装部部长都被瑶人活捉,导致桂江交通中断,各县城市,光天化日之下都紧闭城门,形势异常严重。
张居正当时正主持帝国军事,得知此事后马上给新上任的广西巡抚郭应聘去信说:“这股盗贼为患日久,之前的地方官为了隐瞒,姑息养奸,所以才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的意见是,对付盗贼如对付身上的烂疮,必迅疾除之,绝不姑息。你可集结广西境内所有武装力量,务必一战而成,消此祸患。”
郭应聘虽是文人,却很能打,尤其是对付内部叛乱,曾在镇压福建上杭古田叛乱时立下赫赫战功。他和张居正私交也不错,所以一接到张居正的信,马上集结六万军队,向府江瑶根据地推进。
人马未动,粮草先行。郭应聘知道这么多人,补给是大问题,于是向坐镇贵阳的周倍阳请求粮草。周倍阳自来广西后,就闷闷不乐。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果不能立下震天动地的大功,肯定离不开这里,可现在有机会立功,却被郭应聘抢了。于是他扣押粮草,搞小动作,使郭应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府江瑶的叛乱非但没被平息,反而渐呈燎原之势。
幸好,张居正调集资源全力支持郭应聘,瑶人的叛乱才渐渐被平息。但周倍阳嫉贤妒能、贻误战机的臭名已传开,只因为后来朱载垕去世,朝廷空气极度紧张,没有人关注他罢了。
张居正执政后,空气缓和,言官们又发现周倍阳是张居正的老乡,所以不太敢发声。最应该弹劾周倍阳的是郭应聘,可郭应聘也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息事宁人。于是,周倍阳在广西继续当他的巡按御史。
张居正发现问题时,大惑不解。很多人都知道周倍阳是副什么德行,怎么会有人举荐他呢?他对张瀚说:“考成法的实施正是关键时刻,严刑峻法的精神连同层层负责的机制已深入人心,言官们在这个时候弹劾周倍阳,我们必须要查清楚。否则,会冷了其他官员的心。”
张瀚昼夜加班,像老鼠一样追查,终于追查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推荐周倍阳的是吏部右侍郎崔永年。崔永年和周倍阳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们从小长大,既是同乡,又是同年,这种关系使他们唇齿相依。周倍阳去广西做巡按御史时,崔永年哭得昏天黑地,如同死了爹妈。他对周倍阳说:“只要有一线机会,我就把你搞回京城。”遗憾的是,两年来,他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都没和周倍阳打招呼,就推荐了他。推荐周倍阳前,他也想过周倍阳的劣迹,但兄弟的情感糊住了他的心,他大无畏地把好兄弟的名字写进了推荐书里。
张居正得到调查结果,拍案而起,发誓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他马上找来张瀚、葛守礼和吕调阳商议。
张瀚先发言:“崔永年假公济私,玩忽圣命,理当贬黜。不过……”他停下来看张居正,见张居正毫无示意,他继续说道,“崔永年和周倍阳进士考试的主考官是杨博大人,杨博刚去世,门生就遭罢黜,外面的人恐怕会对张阁老您说三道四。”
张居正何等聪明,已听出张瀚的真实用意。张瀚最想说的其实是这两人都是张居正的同乡,张居正虽口口声声不拉帮结派,可朝中权势人物,谁不拉帮结派?一个好汉三个帮,不拉帮结派,尤其是不和同乡打成一片,你的位置就很悬。他这是为张居正考虑,张居正没有说话。
葛守礼鲁莽地插话了:“张大人糊涂啊!张阁老一再强调秉公执法,不分亲疏远近。尤其现在,考成法已颁行,就应当违法必究,管他是谁的门生,谁的同乡,考成法面前,人人平等。你提到杨大人,杨大人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徇私枉法。如果杨大人在天有灵,肯定会严厉惩处这两个浑球儿,防止玷污他的清名!”
张瀚脸上很挂不住。张居正笑了笑,去问吕调阳。吕调阳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跳出来,说道:“我在想啊,这崔永年和周倍阳都是张阁老您的老乡,此事很有难度。不处理或处理轻了,朝廷上下肯定风言四起;处理重了,又有人会说你张阁老忘本,对同乡下手。难得很。”
张居正点头,称赞吕调阳:“你说得很好,我也是有这层顾虑。”然后看了看三人,庄重地说道,“我以浅薄之才,身当国家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侥幸之心。考成法才出,就出了这样一件事,非严惩不能争取官员之心。诸位大人都见过马车,马车不前,因马不用力。不驱赶马而驱赶车,没有意义。同样,法不能行,人不出力也,不议人而议法,这和赶车而不驱马有何区别?”
张瀚直愣愣地听着,想不明白张居正说这段话的意思。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说:“我以为,要严格实行考成法,必要从惩处以身试法者开始。古往今来,天下之法律,先严格后废弛。人立志后,开始奋发,但无持之以恒的劲,所以渐渐懈怠,终于虎头蛇尾。只有不计一身得失,摈弃褒贬毁誉之词,持之以恒,才能严刑峻法,赏罚分明,有始有终。”
葛守礼频频点头,吕调阳也附和着,张瀚满脸通红。张居正即刻说出自己的判决结果:“周倍阳降三级,调往他处;崔永年削职为民;至于郭应聘,身为广西地方长官,却对周倍阳置之不理,我亲自去信责备他。诸位以为如何?”
三人异口同声:“张阁老处理得当,我等深深佩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崔永年懊悔不已地离开京城回他的老家,当然也是张居正的老家。临行前,崔永年决心赌一把,去见张居正,希望用同乡之情感动张居正。遗憾的是,张居正连见都不见他。这位吏部右侍郎用功名换了“够兄弟”三个字;张居正举重若轻地用一个礼部侍郎重点强调了考成法的威严。双方算是各取所需,抛掉崔永年的功名,可谓皆大欢喜。
实际上,对崔永年和周倍阳的处罚的确很重,张居正并未依据当时的法律,而是实行了“严打”。之所以有这种强硬措施,不仅是因为考成法,还因为周倍阳所在之地百姓造反,的确形势严峻。张居正下重手,只是希望包括广西在内的南方地区的百姓造反能尽快平定,对于周倍阳的捣乱行为肯定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