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要控制全局,至少要在人事、军事和内阁上动脑筋,只有掌控了这三个部门,才能有所作为。掌管人事的是吏部尚书,张居正心中早就有了吏部尚书的人选,他就是正掌管兵部的杨博。
杨博是高拱的人,对高拱死心塌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当高拱去位后,杨博把辞职信都写好了,准备找时间投递。他不是真想离开政府,而是认定张居正一定会排挤他,那么与其让张居正请他走,不如自己保全名声主动走。
张居正对杨博有着深刻认识,杨博出将入相,而且最负重望,这也是善于用人的高拱始终对其另眼相看的原因。只要把杨博留住并重用,那就能挽救大部分人心。
他去找杨博,杨博忸怩相见。两人先是客套,客套之后就直奔正题。张居正侃侃而谈说:“圣人说,尽己谓忠,就是尽自己全部心力,不但要对得起外部,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忠分三种,也是三个境界,第一是忠于国家,第二是忠于某人,第三是忠于利益。不知杨公属于哪一境界啊?”
杨博“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张居正适时地正色道:“当今皇上的意思,让您掌管吏部,这其实也是先皇的意思。我希望有幸能和您同心戮力,共创美好明天。”
杨博在1572年时已经六十四岁,但精神矍铄,再干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但他必须要谦虚一下,这是处世智慧。他说:“我做过三任兵部尚书、一任吏部尚书,做累了,真不想再做下去了。”
张居正觉得杨博和大多数人一样,说话喜欢藏着掖着。
杨博还在说:“你再让我做吏部尚书,我就是尸位素餐,恐怕于人于己都无好处。”
张居正笑了,说:“您的政绩名声妇孺皆知,请不要谦虚。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还请杨公出马。”
杨博感觉到了张居正的诚意,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说:“我和高拱的私人关系很好。”
张居正又笑了:“杨公和同僚的关系一向处理得很好。我记得当初高拱对我老师徐阶痛打落水狗时,第一个向高拱求情的就是您。做大臣的最忌有私心,拉帮结派。可您不是这样的人,您不站队,只站在公理这边。”
杨博有点动心,盯着张居正看了许久,但他看不透张居正,这是当时很多人都面临的难题,没有人能看透张居正在想什么。他说:“你容我再想想吧。”
杨博想得很复杂,这缘于多年来他耳濡目染的内阁混斗,还缘于他和高拱的密切关系。出任吏部尚书,就是投靠张居正。高拱的势力在中央政府仍很牢固,再起波澜是必然的,他不想在最后的岁月中卷入波澜,晚节不保。
张居正知道杨博会把问题想得复杂,但他确信杨博肯定会出山,因为杨博是个肯担当的人。果然,两天后,杨博就主动来找张居正,向张居正和帝国献上忠心。
杨博走马上任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的职位就空了出来。张居正心中有三个人选:前任蓟辽总督老将谭纶、前任三边总督王之诰、同张居正关系异常密切的宣大总督王崇古。
他心中有了人选后,去征求杨博的意见。杨博受宠若惊,动了最大心思分析这三人的优劣。他说:“王之诰有军事才能,但只是将才,兵部尚书恐怕做不来。谭纶文武全才,善识人用人,胸中有丘壑,应是最佳人选。不过王崇古也不赖,俺答汗封贡时,他和您合作无间。”
张居正微微点了点头,说:“王崇古身负重任,边境离了他,俺答汗封贡的事业将无法进行。我看,兵部尚书就让谭纶来做吧。”杨博对张居正的安排没有异议。
张居正此时表现出了高明政治家的智慧。他担心王崇古会有想法,所以去信说:“当今世上再也没人能和你相提并论,因为俺答汗封贡一事从头到尾,你都参与,并且巩固得很好,那里不能没有你。”
王崇古对张居正的器重感激涕零,回信说:“全听您的安排。”
兵部尚书人选确定后,张居正又把目光瞄向内阁。
高仪死后,内阁只剩张居正一人。张居正面临着和老师徐阶当初所面临的同样的问题,必须要补人进来。补大学士很有门道,要么是皇帝的老师,要么就是当时资望最高的人。朱翊钧年纪还小,虽有老师,但都很年轻,还没达到进内阁的资格。资望最好的人,当属杨博。问题是,杨博已是吏部尚书,如果再让他入阁,那权力就太大了。
张居正巧妙地绕开杨博,推举了礼部尚书吕调阳。吕调阳和当年的李春芳一样,与世无争,脾气极好,没有野心。张居正要独裁,吕调阳这种忠厚老实的长者是最佳伙伴。
吕调阳开始时死活不同意进内阁,他知道张居正不是善茬,伴张居正和伴老虎区别不大。但张居正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向他下达了命令。按他的性格,不可能违抗,只好唉声叹气地走进了内阁。
吕调阳从礼部尚书任上离开,张居正要陆树声补上。陆树声狷介耿直,在任何职位上都尽心尽职,张居正请他出任礼部尚书,足可见张居正的公心。
吏部和礼部换人后,张居正又把户部和刑部尚书换掉。由财政专家王国光出任户部尚书,王之诰出任刑部尚书。至于工部尚书朱衡,张居正认为其成绩和操守都不错,于是留任。同时留任的还有廉洁奉公的左都御史葛守礼。
中枢机构大换血就此完成。仍然忠诚于高拱的那群言官感觉黑云压城,他们惶惶不安起来,常常坐到一起商议对策。如你所知,没有领导时,他们就是群无头苍蝇,只会嗡嗡,绝拿不出有效的行动来。
张居正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把中枢调整完毕,就向他们举起了棍棒——京察。
杨博大力支持张居正,两人通过京察把一大批言官罢黜。张居正毫不留情地铲除这些官场蛆虫,就如同铲除院子里的臭狗屎一般。
有人曾提醒张居正,这群言官中也有能人,不能一竿子划拉一船人。张居正说:“时间紧迫,没有时间去察看谁行谁不行,他们遇上我只能算他们倒霉。只要江山社稷不倒霉,冤枉几个人算什么?!”
这就有些霸道了,甚至有违圣人的教诲,圣人不是说过:“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张居正说:“说这话的人绝对不是身当大任的人,否则他不会说出这种废话来!”接着,他就说出了那句名言,“二三子以言乱政,实朝廷纪纲所系,所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
杨博从政几十年,从未见过任何皇帝、首辅有张居正这样的手腕和速度。在他眼中,张居正永远都是成竹在胸,要么不言,言必有中。一言既出,立即付诸行动,绝没有多余的废话。和张居正才合作半个月,杨博明显感觉到精力跟不上张居正了。
但张居正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跟着他做事,虽然劳心劳力,却乐不可支。杨博曾琢磨很久,也和同僚们探讨过,仍不得其解。
既然不知其所以然,那就只好用心做分内的事,推荐人才,是他当时最迫切的分内之事。这份分内之事很有难度,因为入张居正法眼的人很少。
有一天,杨博试探地对张居正说:“有传言说海瑞放出话来,只要张阁老您一声令下,他披星戴月赶来为您、为国家效劳。”
张居正毫无表情。
杨博就继续说道:“海瑞可不是‘以言乱政’的人,而且是污浊官场中的一面清白旗帜。如果重用他,可以给帝国官场竖个标杆,人人仰头观看和敬仰,官场风气将大为改观,我们也省了不少气力。”
张居正笑了,只是一笑,笑完仍是一副冷淡的表情。
杨博被张居正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天后,他又向张居正提到海瑞,说他正在老家待业,他这样的人应该被重用。杨博最后强调说:“用了海瑞,就等于收了天下士人的心。”
张居正对杨博向来敬重,而且又是他几次三番请杨博出山,如果不答应杨博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他在第二天就派出御史去拜访海瑞。杨博很高兴,不是因为海瑞可以当官了,而是因为张居正很重视他的意见。
该御史跋山涉水,一路风尘来到了海瑞的老家广东琼山。海瑞宰了一只鸡招待他。该御史见海瑞住的房子摇摇欲坠,海瑞本人老朽得如同五百岁,不禁叹息连连。回北京后,他将海瑞的情况详细报告给了张居正,大概是海瑞的招待太简单,这名御史下定义说海瑞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出山为官。
张居正看了看杨博,不说话。杨博连连叹息,海瑞出山的问题,就此尘埃落定。
其实,纵然那名御史说海瑞有精力出山,张居正也不会用。他知道海瑞,了解海瑞,甚至比海瑞本人都了解他自己。海瑞“峭直”,心中和眼中只有道德规范,没有人,没有关系,甚至连私交都没有。张居正最担心的是海瑞一旦出山,必会愚蠢地用道德标准来对待政治。海瑞永远都无法明白,政治和道德各行其是,倘若将二者混为一谈,那就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他即将要进行的新政,必有许多地方违反传统道德。如果他真用海瑞,那就是把一颗定时炸弹放在身边,纵然炸不到他,也会给他设置重重障碍。张居正绝不会给自己设套。
张居正讨厌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他们虽然能获得舆论的支持,但让他们去做事,他们就会用毫无用处的道德代替能力,结果只能是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他很想对杨博说下面的这些话,而且杨博在官场中历练多年,也应该明白这段话:政治家,尤其是伟大的政治家,靠道德是做不成事的。只要有“为天下谋福”的志向,抛弃一些腐朽的道德,不择手段是天经地义的。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哪一个是道德完人?他张居正更不是,他也不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