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1571年张居正的政治智慧绝不会允许他替徐阶向高拱当面求情,但因刚救下高拱的肥头,高拱又展现了可爱的人性,他以为高拱不会拒绝自己。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拱什么都没有说。
在1572年春天海棠花谢后蔷薇开时,他感觉到春色毫无趣味。徐家的两位少爷进了大牢,三少爷正抱着徐阶的大腿哭泣,哭得徐阶肝肠寸断。徐家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写给张居正,张居正如履薄冰地看信,绞尽脑汁思考保住老师的策略。
有一天,高拱在内阁收到苏州、松江巡御史的来信。信中说:“事情有点不妙。徐家老大在狱中放出话来说,蔡国熙查徐家,其实是复仇。更不妙的是,徐老大说,蔡国熙幕后有人撑腰,出谋划策。”
高拱有点坐不住了,蔡国熙也来信说:“他快把徐家连根拔起了。现在徐家就是松江府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把他家所有固定资产都给封了,而且把徐家大院严加看管,有进无出。不出数日,徐家大院就会长草,成为狐狸老鼠的巢穴。”
高拱这时才感到蔡国熙下手真黑,他有道德水准,当然不想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倘若徐老大的话真传遍大江南北,人人都能猜出是他高拱所为。
大概是出于直觉,他找来张居正。他对张居正解释说:“徐阶的事从头至尾,我只是秉公。你也知道,就如写文章,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下面的人执行力有问题,所以才闹到现在这地步。”
张居正立即给高拱的心思切脉,这就是良知。高拱的良知提醒他,对徐阶做得有些过分了。然而他又不能当面去找徐阶说,这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就找了徐阶的传话筒张居正。
高拱找张居正还有个不轨的企图,就是试探张居正对徐阶到底有多忠诚。让他失望的是,张居正对他的解释表现得极为淡漠,似乎这件事跟他无关,所以他说不下去了。两人沉默许久,高拱终于忍不住,以一种请求的口吻向张居正说:“太岳,你说这事如何收场?”
张居正仍是不说,这缘于他高度的政治智慧。高拱能问出这句话,说明他已准备收场。一个认定自己错了并准备改正的人,其实已有了改正的方法,何必别人多嘴多舌地去指点?
张居正慢悠悠地说:“高阁老,解铃还须系铃人。”
高拱“嘿”了一声:“太岳啊,你这城府……”
“这和城府无关,”张居正说,“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徐公一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没有参与这件事,您现在让一个门外汉来给您出主意,这真是为难我了。”
高拱满脸通红:“太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背后捣鬼?”
“千万别误会,”张居正慌忙站起来,“您是用人不当,跟您无关,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高拱缓和了情绪,捏紧拳头,半是解释半是抱怨:“蔡国熙这蠢材,真是心狠手辣。”
张居正一言不发,嘴角却挂起了不易察觉的笑。
那次谈话一结束,高拱就给蔡国熙写信,他委婉地说:“徐阶毕竟曾是辅臣,有功于国。你把他搞得家破人亡,颜面颇不好看,还是宽松一些为好。”
他担心蔡国熙搞徐家搞得兴奋,红了眼不能罢手,又去信给苏州、松江政府官员,厚着脸皮解释说:“世上传说徐公家的倒霉事是我报复他,我没有报复之心,蔡国熙办的案子并非我授意,你们不要看热闹,对蔡国熙该劝解劝解,该控制控制。”
蔡国熙得知高拱的这封信后,勃然大怒道:“高拱这老匹夫出卖我,让我得到抱怨,而自己却收获恩情!”
局势迅速转变,张居正悄无声息地出手,指使忠于他的言官上疏请求重审状告徐家的顾绍。结果顾绍翻供,说自己是诬告。高拱此时只好撒手,蔡国熙见状不妙,急忙请朝廷调他出松江府,这是高拱巴不得的事。
徐阶的晚节总算是保住了。
徐阶虽未被高拱整死,但已伤筋动骨。徐阶后来给张居正写信说:“人生得失利害原如梦幻泡影,我现在有幸窥破这句话。所以虽然遭受凌辱,别人无法忍受的,我却忍受下来,不动如山,只是头发全白了。”
虽然很同情徐阶的遭遇,但对于徐阶的这段话,张居正却无法苟同。渡过艰难困苦之后,应该是越挫越勇,拉起大旗重新上路,他张居正就不能把得失利害当作梦幻泡影。自他第一天进内阁,就从未想过要放弃政权,他要实现伟大抱负,就绝不能失,只能得!
但“失”太易,“得”却如登天,尤其是在高拱这座大山前,张居正所受到的压力如五岳压顶。
1572年四月,高拱和张居正坐在内阁中。高拱死盯着张居正,突然问道:“坊间说,你处处维护徐公,是因为收了徐公的三万两银子?”
这是个晴天霹雳!徐阶案虽然结束,但高拱已把张居正当成最大威胁,个人友谊在政治面前,不值一提。听到高拱这一问,张居正先是震惊,突然就大激动,站起来又是发誓又是痛哭,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否则他愿受法律制裁。张居正这番戏剧性表现把高拱震住了,他站起来,假惺惺地安慰张居正:“谣言,你别激动,我不信啊。”
张居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高拱突然又说:“太岳啊,内阁太冷清了。”
张居正看向高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高拱拿出药:“我想请高仪入阁。”
张居正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说:“高公说是就是。”
1572年四月末,高仪入阁,这位高拱的同年、礼部尚书,为人木讷,性格温和。据说高拱和高仪私交甚好,张居正意识到,高拱这是找帮手啊。
可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因为高拱自殷士儋和徐阶事件后,威望大降,部分官员对高拱已有腹诽,渐渐把目光聚焦在张居正身上。
高仪入阁不久,尚宝司(管理玉玺和百官牌符)一把手刘奋庸突然上疏条陈五件事。刘奋庸认为朱载垕已大权旁落,“权奸”蒙蔽皇上,朱载垕应该振奋精神亲政。
这当然有所指,高拱怒了。还未等他发泄怒气,吏部言官曹大埜出奇制胜,弹劾高拱有十件不忠行径,其中“擅权”“贪污”最让高拱怒火中烧。他在内阁咆哮:“谁,到底是谁?!”
高仪用手拄着下巴看着棚顶,张居正沉默不语。高拱把一双拳头砸到桌子上:“给我反击!”
他的言官们分三路披挂上阵:一路猛攻刘奋庸,说他动摇国是;二路猛攻曹大埜受人利用,倾陷元辅;第三路对刘、曹二人同时进攻,说两人狼狈为奸,诬陷内阁伟大领袖,罪该万死。
朱载垕有气无力地坐在龙椅上,晕头转向。他最近一直生病,一直难以痊愈,听着下面的人辩来论去,脑子里像进了无数只苍蝇。他魂不守舍地问高拱:“你以为如何?”
高拱回答:“应将刘、曹二人逐出朝廷。”
朱载垕点头说:“好。”
高拱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如大理石一样。
“太岳啊,我告诉你个秘密,”回内阁后,高拱得意扬扬地对后进来的张居正说,“刘、曹这两头猪不自量力,胡说八道。我开始想不明白,后来啊,有人告诉我,刘奋庸是愤愤不平,因为他是皇上做太子时的裕王府官员,大家都升了,只有他沉沦,所以他抽风似的咬我一口。但曹大埜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张居正看了高拱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说:“愿闻。”
高拱笑得花枝乱颤:“这小子背后有人指使啊。”
张居正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曹大埜所说的十件事,都属无中生有。高公高风亮节,人尽皆知,怎么会贪污,怎么会擅权,更怎么会和江湖骗子(邵方)、内官勾结,夺首辅位呢!”
高拱脸色突变。张居正知道他动了杀机,他知道自己还不是高拱内阁的对手,但他不会像陈以勤那样被吓跑,不会像李春芳那样被赶跑,也不会像殷士儋那样拂袖离去。因为他是张居正,他“愿以身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对于政治,他只有争取,没有放弃,只有前进,绝不后退,要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轻伤不下火线。
然而,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坚定决心,却未派上用场。因为1572年五月发生了重大事件,把忧伤痛苦的明帝国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这就是朱载垕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