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咱就走(1 / 1)

1371年正月,当大明帝国南京城中所有人都沉浸在春节的喜气中时,刘伯温离开了南京城。这一次和1368年的那次离开截然不同,他光明正大地退休了。而退休的原因和两个人有关,一个是胡惟庸,另一个则是汪广洋。

1371年正月,李善长生病。朱元璋认为他已不能全身心地行使宰相的职责,所以让他暂时退休,同时把胡惟庸任命为左丞,汪广洋则担任右丞。胡惟庸虽然不是丞相,但由于没有丞相,他实际上已成了中书省的第一人。

到这个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刘伯温的论相没有给朱元璋一点警示,甚至可以说,朱元璋是在和刘伯温较劲:你不让用的,我非要用。

胡、汪二人的任命书下来的那天中午,刘伯温去了玄武湖。玄武湖正从严寒中费力地爬出,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他看到一只燕子在湖面盘旋,大概是在找落脚的地方,但找了很久,仍没有找到,于是一个振翅,飞走了。刘伯温一直看那只燕子在遥远的空中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他小声地念叨着:“玄武湖,湖,胡,胡惟庸。”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湖水多凉啊,我这把老骨头如何能受得了!”

胡惟庸会让任何人都受不了。他才上任几天,就雷厉风行地变更了中书省的人事结构。他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所以他属于技术官僚。加上又是淮西帮成员,他行事起来异常的顺利,又由于他手腕强硬,头脑灵活,所以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俨然成为大明帝国的实质宰相。每当胡惟庸看到同僚向自己弯腰微笑时,就会想到一个人,此人曾说胡惟庸不是个好车夫。如今,那人正像根木头一样坐在御史中丞的椅子上。

“这把椅子早就该从他屁股底下挪开。”胡惟庸对汪广洋说。

“是是是。”汪广洋连说。

“这事你来办,找几个御史指控他。”胡惟庸下了指示。

汪广洋道:“这倒不用,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那他就不是刘基了。”

刘伯温当然有眼力。其实这一眼力早在他1368年回南京时就已经在运用,在他那苍老的躯壳里仍然保持着一份清醒之地。刘伯温在结冰的清晨等候在宫门外准备上早朝时,看到了那群官员在小心翼翼地猜测着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说“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朱元璋说“不是”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朱元璋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这些官员们搓着手,小心地跺着脚以驱逐寒冷。在这种景象中,刘伯温看到,朱元璋已在慢慢地蜕变成权力野兽。这个才建立了两年的帝国已经被恐怖之神所捉住,所有人都无法逃脱。

就在胡惟庸和汪广洋决定对他刘伯温下手时,刘伯温已先发制人,拜见朱元璋,请求辞职。他说:“我已老了,不中用了。让我在这里尸位素餐,我认为这是一种煎熬。”

朱元璋沉默不语。他看向刘伯温,仔细地看。这两年多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刘伯温的脸。对于刘伯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苍老得如此之快,他有些吃惊。朱元璋不明白,还是在四年前,刘伯温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让人觉得他是一位神仙级的人物,永远不会老。朱元璋还曾想过,可能有一天,刘伯温突然返老还童,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如今看刘伯温,时光似乎在他脸上加快了速度,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灵气,俨然就是如他刘伯温自己所说的“不中用的老头子”了。

三年以来,朱元璋第一次在刘伯温身上泄下一点人性。朱元璋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说:“是啊,先生您真的老了。”

这种柔情灵光一现,马上就消失了。朱元璋又恢复了他的冷酷,向刘伯温说:“刘基,你可以致仕,回老家去吧。”

刘伯温心里一颤,最近这段时间的思想重压终于轻了下来,但刹那间,他又感觉到一股压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这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但确实存在的压力。

他连夜离开了南京城,走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城门官对那天最后一个走出南京城的刘伯温毫无印象,只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

刘伯温的致仕表面上看是胡惟庸和汪广洋的排挤,实际上是朱元璋的默许。朱元璋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这位导师产生了不可去除的嫌隙,但他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相反,他最乐于看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更乐于看到刘伯温那孤苦伶仃的身影行走在从南京到青田的羊肠小道上。

所以,在明代小说《大明英烈传》中,刘伯温致仕的原因直指朱元璋:

且说太祖出庙,信步行至历代功臣庙内。猛然回头,看见殿外有一泥人,便问:“此是何人?”伯温奏明:“这是三国时赵子龙。因逼国母,死于非命,抱了阿斗逃生。”太祖听罢,说道:“那时正在乱军之中,事出无奈,还该进殿才是。”话未说完,只见殿外泥人,大步走进殿中。太祖又向前细看,只见一泥人站立,便问:“此是何人?”伯温又道:“这是伍子胥。因鞭了平王的尸,虽系有功,实为不忠,故此只塑站像。”太祖听罢,怒道:“虽然杀父之仇当报,为臣岂可辱君,本该逐出庙外。”只见庙内泥人,霎时走至外边。随臣尽道奇异。太祖又行至一泥人面前,问道:“此是何人?”伯温奏道:“这是张良。”太祖听罢烈火生心,手指张良骂道:“朕想当日汉称三杰,你何不直谏汉王,不使韩信抱恨,那蹑足封信之时,你即有阴谋不轨,不能致君为尧、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千载遗恨。你又弃职归山,来何意去何意也?”太祖细细数说,只见张良连连点头,腮边掉下泪来。伯温在旁,心内踌躇:“我与张良俱是扶助社稷之人。皇上如此留心,只恐将来祸及满门,何不隐居山林抛却繁华,与那苍松为伴,翠竹为邻,闲观麋鹿衔花,呢喃燕舞,任意遨游,以消余年。”

……次日太祖设朝,刘基叩首奏道:“臣刘基今有辞表,冒犯天颜,允臣微鉴。”太祖览表,说道:“先生苦心数载,疲劳万状,方今天下太平,君臣正好共乐富贵,何故推辞?”伯温又奏道:“臣基犬马微躯,身有暗疾,乞放还田里,以尽天年,真是微臣侥幸,伏唯圣情谕允。”太祖不从。伯温恳求再三,太祖方准其所奏。令长子刘琏,袭封诚意伯,刘伯温拜谢辞出朝门,即日归回,自在逍遥。

我们知道,这并非是事实,却生动地写出了朱元璋和刘伯温关系的阴影。朱元璋骂张良,实际上是含沙射影。刘伯温从朱元璋骂张良里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所以才致仕。在武侠世界中,一个人厌倦了江湖恩怨就会退出江湖。但政治场比江湖要肮脏一万倍,比江湖要恐怖一万倍,只要你还在人世,你就永远都退不出这样的江湖,只要你还有剩余价值,你就永远都退不出政治场。

刘伯温最致命的剩余价值就是他曾指引过朱元璋,还有一条,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正炙手可热的胡惟庸,所以他退不出去。

1371年,朱元璋已经把刘伯温塞进了储物柜,只有用得到他时,才会想起这个人来。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态度已是不冷不热,随胡惟庸的波,逐胡惟庸的流。所以,胡惟庸想要搞倒刘伯温,易如反掌,只要能找到机会。

1371年阴历二月,刘伯温回到阔别两年多的老家。他呼吸到了青田的清新空气,那种空气像是鸡血,一下就把一路上有气无力的刘伯温激活了。在和乡亲们吃了个热闹的饭后,刘伯温把儿子刘琏叫进房间,并且锁上了门。

那天是1371年阴历二月初四,没有月光,房间里的灯光被刘伯温拨弄得很暗。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纸来,那是朱元璋在他临走前送他的一首诗。诗名为《赠刘伯温》:

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吴灭汉显英谟。

不居凤阁调金鼎,却入云山炼玉炉。

事业堪同商四皓,功劳早贱管夷吾。

先生此去归何处,朝入青山暮泛湖。

刘琏看了这首诗,说:“皇上对您的评价很高啊。”刘伯温却严肃地说:“这信上有杀气啊。”他的儿子没有这种嗅觉,奇怪地看着父亲。刘伯温不想作任何解释,对儿子说:“我今天就写一封《谢恩表》,你明天出发去京城,交给皇上。”

刘琏认为去南京城递交《谢恩表》符合情理,但也不至于这么急啊。

刘伯温把灯挑了挑,灯光把父子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跳一跳的。刘伯温想要和儿子分析朱元璋这个人,但张了张嘴,他又不说了,只是说:“听我的,明天一早就走。”

那天晚上,刘伯温坐在书桌前,违心地写下了他的《谢恩表》:

伏以出草莱而遇真主,受荣宠而归故乡,此人人之所愿欲而不可得者也。中谢。钦惟皇帝陛下以圣神文武之姿,提一旅之众,龙兴淮甸,扫除群雄。不数年间,遂定中原,奄有四海。神谟庙断,悉出圣衷。舜禹以来,未之有也。臣基一介愚庸,生长南裔,疏拙无似。其能识主于未发之先者,亦犹巢鹊之知太岁,园葵之企太阳。以管窥天,偶见于此,非臣之知有以过于人也。至于仰观乾象,言或有验者,是乃天以大命授之陛下,若有鬼神阴诱臣衷,开导使言,非臣念虑所能及也。圣德广大,不遗葑菲。远法唐虞功疑惟重之典,锡臣以封爵,赐臣以禄食,俾臣回还故乡,受荣宠以终其天年。臣窃自揆何修而膺此。犬马微忱,惟增愧惧。已于洪武四年二月初四日到家,谨遣长男臣琏捧表诣阙,拜谢圣恩。臣基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谢恩表》主要写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拍朱元璋的马屁,把字典里所有美誉的词都给了朱元璋,说他是“真主”,有“神圣文武之姿”。像朱元璋这样的人,尧舜禹以来,就从没有出过。拍完了朱元璋的马屁后,又贬低自己。他说自己是“一介愚庸”,才疏学浅,不知礼数。如果朱元璋是“太岁”,那我就是“巢鸥”;朱元璋是“太阳”,我就是“向日葵”。总之,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你的奴仆。而至于那些神秘莫测的未卜先知,实际上也是他朱元璋的功劳,因为朱元璋是天的代表,他刘伯温的水平只能在朱元璋那里才能施展出来。最后,刘伯温对诚意伯的爵位非常非常满意,尤其是对朱元璋允许他告老还乡,更是感激得一塌糊涂,他激动的泪水险些没把自己淹死。

刘伯温写这样一封《谢恩表》,唯一的目的就是避祸。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他退不出这个朱元璋编织的江湖,无论何时何地,朱元璋只要想把他放到砧板上,他就是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