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朱元璋(1 / 1)

同八月吉利地灭亡元朝而来的是刘伯温的不吉利。

1368年闰七月末,朱元璋回到应天。一回到应天,他就召集大臣们商讨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定都。朱元璋最开始的想法是把都城定在应天。应天城从硬件上来看,很有资格,朱元璋在应天城苦心经营多年,已很具规模。从地利上来看,应天背靠钟山,面临长江,龙盘虎踞,是天造地设的皇帝之家。从经济条件来看,应天是当时全国的经济中心,不仅盛产粮食,纺织业、制盐业和繁荣的商业都是它傲视天下的本钱。

不过应天城也有致命的缺陷,它偏居中国东南,不是全国的中心,与山海关外强大的敌人遥不可及。刘伯温曾说,应天城被秦始皇凿开了龙脉,是短命王朝或者是颓废王朝的都城。一年前,刘伯温奉命建造新城,朱元璋也并未把应天当成是都城的首选。

所以当徐达兵团解放了汴梁后,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跑去汴梁,他设想在汴梁建都。可当他仔细对汴梁考察后发现,虽然它地处中国中心地带,道路通畅,但它“八面漏风”,无险可守。在从汴梁回来的路上,朱元璋又有了新想法,那就是把应天当作南京,把汴梁当作北京,而把他的故乡临濠(原濠州)设为都城。

1368年阴历八月初一,他下诏改应天为南京,汴梁为北京,第二天,他召集在南京的文武百官,商讨建都临濠的问题。所有人都同意,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淮西人,建都临濠,正是他们衣锦还乡、大显神威的好机会。只有刘伯温不同意,他的理由很直接:“临濠虽然是皇上您的故乡,但不宜建都。”

朱元璋问为什么,刘伯温就把临濠的地理位置和风水情况作了一番博学的汇报,朱元璋不以为然。李善长跳了出来,说:“刘基认为临濠的风水不好,那为何还会出皇上您这样震动天地的人物?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种指责连朱元璋都大为惊骇,刘伯温自然难以心安。但他不露声色,重新叙述了一遍临濠的地理位置和风水情况,最后,再次说了他的意见:“临濠虽然是皇上您的故乡,但不宜建都。”

突然,徐达兵团解放大都的消息传来,举朝欢庆。连朱元璋都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在那一刻,又静又热的南京城突然变得清凉起来,铁树开了花,坚石变得柔软,南京城中的百姓忽然觉得平等了。

只有刘伯温,脸色依然铁青,心潮未曾澎湃,甚至连涟漪都没有。他平静地注视着朝臣们的手舞足蹈,拥抱握手,由于激动,他们的脸红得透明,有人甚至噙着泪水,跪倒在朱元璋脚下,高喊吾皇万岁,喊得嗓子都嘶哑了。

刘伯温在这场如中了魔的狂欢中始终保持着冷静,朱元璋也很快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问刘伯温:“鞑虏被驱逐,我中华复兴,先生为何没有半点兴奋?”

刘伯温不答反问:“皇上您和徐达将军制定的总攻大都计划,为何要绕开秦晋?”

朱元璋浑身一震。他看见一位有着坚毅眼神的粗壮大汉骑在高头大马上,来去如风。这个人就是王保保,此时,王保保还据有秦晋,还拥有一支让朱元璋和徐达都深为恐惧的蒙古骑兵团。这时,他又看向刘伯温,刘伯温一字一顿地说道:“王保保未可轻也!”

二人的对话,是李善长没有听到的,所以当他看到刘伯温丝毫没有和他们一起中魔时,马上就向朱元璋递上了攻击刘伯温的奏折。他称,刘伯温听说元朝灭亡,脸色极为难看,由于他曾做过元朝的官,所以这是怀念旧主。他这样的前朝余孽,就是新社会的敌人,应该对他进行专政。

朱元璋没有理会。李善长发动淮西帮成员,接连不断地向朱元璋投诉刘伯温,说他在执法过程中不分青红皂白,总拿朱元璋的老乡开刀。李善长还特意指出,刘伯温杀李彬,是在祭祀朱元璋祖先的场所坛壝杀的,这是大逆不道!

朱元璋这次理会了,他叫来刘伯温问李彬被处决的地方。刘伯温如实回答,坛壝。朱元璋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执法可以,为什么要玷污我祭祀祖先的地方?”

刘伯温哑口无言。他当时没有这么多想法,只是认为皇上不在,就应该以皇帝的名义来处决犯人,而坛壝正是皇权的象征之一,这只是随机挑选的地方而已。

看到刘伯温无话可说,朱元璋嘿嘿笑了笑,说:“我最痛恨的就是臣子擅自妄为。”

刘伯温张大了嘴巴,他想不到朱元璋的变化如此之快,这是一句多么重的话,居然就扣在了他的头上。未等他平息这种情绪,朱元璋马上又问:“先生当初在黑暗的旧社会政府工作时,也有这样的行为吗?”

刘伯温这次岂止是张大了嘴巴,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我们找不到积极的证据证明,朱元璋为何会对刘伯温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刘伯温不要他建都临濠,朱元璋并未说什么;李善长说刘伯温怀念前朝,朱元璋也未说什么;淮西帮控诉刘伯温滥用权力,朱元璋更没说什么。只有提到刘伯温在坛壝杀人时,朱元璋才说了什么,而且话一出口,就是严厉至极。

如果非要找到积极的证据,那可能就是朱元璋的喜怒无常导致了他突然对刘伯温失去了耐心。有时候,很多人都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事后反省时,发现当时如鬼迷心窍一样。也只有这样,我们才相信朱元璋为何对刘伯温失去耐心,用最严厉的话来质问他。

当刘伯温发现自己置身在毒蛇牙齿上时,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他知道,朱元璋已经站在了淮西帮一面,他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挽回朱元璋的心。因为他是个做光明正大的出谋划策事业的人,而当时,已经没有出谋划策的事要他来做。他对元王朝是否怀念,这在八年前,他就已经给出答案。如果他对元王朝仍有一丝希望,就不会来南京城见朱元璋。

1368年阴历八月初的那几天,刘伯温在酷热的南京城里,挥汗如雨。太阳最毒时,刘伯温漫不经心地看着书房里的山水画,怀念故乡的情感如一波清泉,流淌进他的心田。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家,青田山上,梅花已准备绽放,兰花正在飘**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他家后院的池塘中,大如车轮的荷花正向他招手。从青田山上吹下来的风,在池塘的水面上撒下让人迷醉的芬芳。怀乡之情使他忘记了现实世界,进入了梦幻。南京城中已被烤得热气腾腾的城墙成了绿荫,长江里战舰热得弯曲的绞索成了依依杨柳,燥热的尘土也成了清晨亮晶晶的露水。

在他书房的桌上,放着一封家信,信中说,他三位老婆中的陈女士去世了。当他从幻境中走出来时,看到那封信,不禁眼睛发红,房间里的空气充满了忧伤的气息。

他忧伤的事并不仅是老婆的去世,还有今天朱元璋在朝堂上的震怒。几天前,被酷热折磨得无法忍受的朱元璋要他求雨。刘伯温说:“阵亡士兵的家眷被圈在一处,不给她们自由;建造南京城的工人死伤无数,尸骨暴露。如果能把这些事解决,天自然就下雨。”

热得直吐舌头的朱元璋马上命有关部门办理,一天后,朱元璋摇着蒲扇坐在水桶里等待大雨。可惜,三天后,苍蝇都被烤得死在地上,还没有一丝雨点。

朱元璋震怒,酷热推波助澜,使他像炮仗一样,毫无悬念地爆了起来。当他正要向刘伯温讨要说法时,刘伯温递上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已五十八岁,而且身体一向不好,这次又死了老婆,所以无论是心情还是身体都难以经受如此重击,请求回家养老。我不是辞职,而是告老还乡,请皇上您批准。”

朱元璋问身边的李善长:“你怎么看?”

李善长心花怒放,说:“一个连求雨都求不来的半仙,留他何用?”

朱元璋沉思许久,说:“允他回家乡,办他老婆的葬礼。”

刘伯温离开南京城时,南京城城门正被烈日炙烤,发出吱吱的声音。他走出南京城,回首望了望,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投进回忆的陷阱中。八年前,他进入这城时,城里下着小雨。朱元璋那时如大理石般的脸,直到现在还印在他的脑海里。这八年来,他用超自然的智慧为朱元璋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无所求。八年后,他走出南京城,他那超自然智慧的神性已销声匿迹,他以一个神的形象进入了南京城,又以一个凡夫俗子的身份出了南京城。他不禁为自己丧失的神性而感叹,最后,他说道:“永别了,朱元璋。”可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谁知道呢!一切都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