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李善长坐在他的宰相办公室时,他内心都会升起一种自豪感。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当它发作时,太阳都要抖上一抖。李善长有骄傲的资本。自跟随朱元璋后,李善长的表现一直让朱元璋非常满意。李善长是个心理高手,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洞察朱元璋的好恶。同时,他勤奋刻苦,不遗余力地为朱元璋的后勤保障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善于理财,朱元璋遇到他后,从未有过经济上的拮据。朱元璋曾说:“刘邦有萧何,而我有李善长。”所以当李善长在1368年被任命为新中国的宰相时,没有人有一点异议。用李善长自己的话说,宰相这个位置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从刘伯温的眼中看去,李善长也是个宰辅之才。宰相的主要工作就是管理百官,李善长是个特别善于调护百官的人。所有官员都感觉到工作得很愉快,认为自己在宰相的领导下正实现人生最终极的价值。但刘伯温也注意到,李善长有一种并不使他欢喜的情结:地域情结。
李善长和朱元璋是老乡。朱元璋能有1368年建立新中国的那一天,用李善长的话来说,都是淮西帮的功劳。
元末的淮西,指的是淮南西路,包括今天安徽省中部(庐州、安庆、寿州、濠州、和州),河南省淮河以南地区(光州),湖北东部(黄州、蕲州)。
顾名思义,淮西帮也就是淮南西路地区的人。在朱元璋政府中,淮西人多如牛毛。李善长、徐达、常遇春,包括刘伯温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汤和这些名震遐迩的顶级人物都是淮西人,因为朱元璋就是淮西人,这就是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刘邦建立西汉帝国后,满朝文武半数以上是丰沛人,所以时人说,刘邦的政府就是丰沛集团的政府。李渊建立唐王朝后,关陇集团成员充盈朝堂。这并不是说,淮西和沛县,或者是关陇人才辈出,实是因为他们的主子当了皇帝,而他们恰好在主子未飞龙在天时就跟随左右。
据说,当时的应天城中,半城的高官都是淮西人。朱元璋就是淮西帮的帮主,而李善长则是副帮主。由于朱元璋的主要身份是皇帝,所以,李善长就成了淮西帮的大当家的。
当公务不忙时,李善长会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向外望去。他能看到高大粗壮的红柱子,看到青灰色的砖墙,看到宫廷侍卫闪闪发光的盔甲,还能看到空气中的流气如万马奔腾。于是,他站起来,找他的淮西老乡们用家乡话聊天。越是有外省市的人在,李善长的家乡话就说得越地道,声音就越大。他只是想告诉那些非淮西人,这个政府是他们淮西人的,他是淮西帮的头子。
1368年的头四个月,李善长春风得意,但他也有烦心事,让他烦心的事就是刘伯温的为人。有一段时间,李善长特意关闭房门,严肃地思考刘伯温。刘伯温自1360年来到应天后,巨大的能量始终让李善长如芒刺在背。不过,由于二人的工作性质不同,李善长主要负责的是后勤,刘伯温负责的是战前谋划,所以两人没有大的冲突。李善长曾在朱元璋面前积极表现出他瞧不起刘伯温,朱元璋曾问他,谁是象纬高手,他硬着头皮回答是宋濂。其实,宋濂在他心目中远没有这样大的分量,他当时的回答只是出于意气,只要不是刘伯温,是任何阿猫阿狗都可以。朱元璋矫正他说:“其实刘伯温才是象纬高手。”刘伯温在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战争中所表现出的才气与神乎其神的卜算能力,让李善长既妒又恨。不过,他始终没有把刘伯温看成是对手。很简单,他是淮西帮的头,新中国就是淮西帮建立的,刘伯温无论如何,也不过是他们淮西帮的工作人员。
和李善长对刘伯温的态度不同,刘伯温对李善长是从心里轻忽。刘伯温孤独的性格和已经定型的孤傲的个性,使他看不起那些爱吹捧主子的奴才。李善长恰好就是这样的人,朱元璋称吴王,是他率先叫嚣的,朱元璋称帝前,他忙得四脚朝天。李善长善于逢迎朱元璋,即使是淮西帮的人都看得到。刘伯温轻忽他,其实是对事不对人。除了这点,刘伯温对李善长的能力是敬佩的,几年后,朱元璋要他评论宰相,对于李善长,刘伯温的评价就是,这人有调护百官的能力,这种能力非平常人所能具备。
1368年刚开始,很多人就感觉到了李善长和刘伯温之间的空气充盈着极难闻的味道。刘伯温在御史中丞位置上严厉执法,从不姑息、从不忽视任何作奸犯科之事,这让身为宰相的李善长心情很不舒畅。因为刘伯温弹劾或者是惩罚的官员都是李善长这个宰相在管理。
他曾以柔和的态度提醒朱元璋,刘伯温这人工作一根筋,死咬着法律条文不放,应该要他灵活执法。朱元璋在沉思中,那是1368年阴历三月,汴梁已被攻陷,朱元璋正准备去汴梁考察迁都的问题。
对于李善长的提醒,朱元璋心中有数。他觉得李善长领导下的一部分政府官员的确有失检点之处,刘伯温做事,他是放心的。这人不会营私舞弊,更不会公报私仇。刘伯温做事,向来是按规则、按良知。这样的人,就应该让他发挥良知的力量,使那些没有良知的人得到惩罚。所以,当他在1368年阴历三月从应天去汴梁时,他把政府委托给了李善长和刘伯温。他对李善长说:“你管理百官。”又对刘伯温说,“你监督百官。我希望在我回来时,你二人会让这个政府比现在要好。”
李善长对朱元璋的警告理解得很随意,刘伯温却郑重其事。没有了朱元璋的应天城,政府官员们的头号人物和监督政府官员的头号人物意料之中地交火了。
二人交火的原因很简单,刘伯温纠察百官,使李善长极不舒服。他几乎要像响雷一样炸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刘伯温纠察的官员都是淮西帮的。如果他能冷静下来,认真地想一下,就能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政府官员半数以上是淮西人,刘伯温纠察百官时,即使用击鼓传花的游戏手法,十人中也会有八人是淮西人。
李善长不是不能理解这一事实,只是不想去理解。这种掩耳盗铃的思想,加上他想和刘伯温来次短兵相接的战斗,终于借着“李彬案”爆发了。
如果不是李善长和刘伯温的交火,“李彬”这个名字势必淹没在明初群星闪烁的官员群体中。我们只知道,李彬是淮西人,多年前就参加朱元璋的队伍,立过战功,他是李善长最得意的亲信之一。1368年阴历四月时,他正在中书省担任秘书职务。从后来刘伯温对他的判决词中可以知道,李彬的自制力极差,修养不高,所以当身居要位后,就肆无忌惮地释放人性中的恶。他欺压过应天城里的百姓,抢过郊区百姓的钱,最后,他没有通过任何司法程序,杀了人。
刘伯温迅速行使他的权力,将其捉拿,然后以太子宫官员的身份迅疾面见太子朱标,请求处斩李彬。太子朱标同意,刘伯温马上就下了斩杀令。
李彬在监牢中等待死神到来时,李善长早已得到消息,他一路小跑地来见刘伯温,先是很客气,说:“李彬犯法,是该治罪。可您想过没有,李彬可是为这个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即使你要处置他,也应该从轻。否则,岂不是冷了众臣的心吗?”
刘伯温认为这种论调很有问题。他反驳道:“大臣有罪,就该按法律治罪。如果不治罪,那我如何向皇上交代?你说他有功,我不否认。可他有功,皇上已有了恩赐封赏。也就是说,他和皇上、和法律是两清的。你怎么拿他的功劳来说事?你说处置他会冷了众臣的心,可如果不处置他,你就不怕冷了天下百姓的心吗?”
李善长被刘伯温的这段话噎得脸红心跳,浑身发抖。他太想救李彬,以至于忘记不该以宰相之尊如此有失体统地来求刘伯温。当刘伯温这段话把他气得鲜血直往上冲时,他才突然想到这一问题。他立即恢复了宰相的尊严,板起冰冷的脸来,冷冷地问道:“你要杀中书省的秘书,需先经过皇上的裁决,你经过皇上了吗?”
刘伯温冷笑:“您不必操心,我已派快马去汴梁请示皇上了。我相信皇上的意思和我一样。”
李善长指着刘伯温:“你!”嘴唇哆嗦着,眼里射出凶残的光来,他恨不得自己的眼神是一支箭,射穿刘伯温的脑壳。他的嘴唇抖动了许久,最后说了三个字:“走着瞧!”
“走着瞧”这三个字往往是无计可施的人面对敌人时的自我安慰,李善长回到家中后,仍然愤愤难平,在房间里来回转悠。当他在房间漫无目的地转悠、李彬在监牢里看到死神向他微笑时,朱元璋的批复回到了应天城。正如刘伯温所料,朱元璋同意处斩李彬,因为据朱元璋自己说,这小子横行不法的劣迹,我早有耳闻,既然他不思悔改,那留着也无用。
刘伯温拿到朱元璋的批复后,李善长也知道了,他又一路小跑来见刘伯温。他使出最后一招,也是让刘伯温难以招架的一招。
他对刘伯温说:“今年一直就没有下雨,如果杀李彬,恐怕今年的雨就再也不会来了。你要三思。”
1368年阴历四月,天气酷热,侍卫腰间的宝刀都快热得融化了,天空中的鸟儿被热浪烤得晕头转向,撞到墙上死去。井里的水都被太阳炙得沸腾起来。的确需要一场雨,来涤**这股热浪。
李善长让刘伯温三思,其实是让刘伯温回忆。在李善长的记忆中,刘伯温曾因大旱无雨而向朱元璋建议过,释放犯人,以求得老天降下甘霖。像刘伯温这样的“大仙”人物,都不由自主地坚持认为,活人一命,就会感动老天,得偿所愿。李善长让刘伯温三思,其实要刘伯温在回忆中思索他的原则。按李善长的分析,刘伯温在此时,应该不杀李彬,而感动老天,让老天降下一场大雨来。
遗憾的是,刘伯温不是李善长,在虚无的原则和现实原则之间,他选择了现实原则。这个现实原则就是,李彬犯法,必须要处死。
他告诉李善长,自己没有什么三思的。如果非要思考,那他相信,只要杀了李彬,天自然就下雨。
这一回答让李善长大为惊骇,随即就是震怒。由于愤怒,他的手抖抖索索。他就用那抖抖索索的手指着刘伯温的鼻子,口气阴冷地问:“你真敢斩?”
刘伯温向他亮出朱元璋的批示,平静地回答:“我现在就斩!”
李彬在监牢被死神抽了一嘴巴,所以当他被拖出来准备送往法场时,已经昏死过去。
李善长也险些没有昏死过去,他是被气的。
李彬死的那天晚上,李善长组织了淮西人的同乡会。在同乡会上,他首先对李彬的死表示莫大的遗憾,而且还真的流下几滴泪来。然后,他马上收了泪,一拳头砸到桌子上,所有人都感觉到桌角在晃动,地动山摇。李善长咬咬牙,不无痛苦地说:“我要刘伯温血债血偿!”
淮西人一直都是心连心、共进退的。听了李善长的毒誓,他们也义愤填膺起来,举起右拳,放到耳边,齐声说:“要刘伯温血债血偿!”
要刘伯温血债血偿并不那么容易,至少在李善长看来,朱元璋对刘伯温是非常信赖的。不过他同时也知道,朱元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这种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和别人成为朋友,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和别人成为敌人。
朱元璋显然不知道李善长和刘伯温已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在汴梁城中看着几个月内他的兵团取得的光辉业绩,不禁喜上眉梢。1368年阴历二月,他的兵团削平福建陈友定,阴历四月,他的兵团在河南歼灭了河南元兵团主力,河南被解放。与此同时,他的兵团也解放了广东。阴历五月,他的兵团在广西如狂风扫落叶般一口气解放了十余城。整个中国除了云南和大都外,全成了朱元璋新中国的地盘。就在1368年阴历六月,朱元璋和徐达在汴梁城中筹划对元大都进行总攻。一连串的巨大胜利使朱元璋沉浸在脱离现实对天堂的想象中。在1368年阴历七月,他和徐达制定了总攻大都的战略,闰七月,徐达总攻大都战役打响。
在刘伯温的预测中,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因为在对元王朝的总攻战略中,第一阶段已胜利完成。1368年闰七月初一,徐达兵团二十五万人自中滦渡黄河,沿御河,经临清、长芦、通州,向北挺进。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直逼大都。通州易如反掌地被徐达兵团解放。就在通州失守的夜里,妥懽帖睦尔带着太子、后妃和十万蒙古人悄悄地出了大都城,向北出居庸关逃到了开平。
徐达在通州城待了五天,因为据可靠消息,大都城内还有至少五万的蒙古精锐。徐达于是就在通州城和大都之间树立栅栏,准备和蒙古兵团打野战。可等了五天,不见任何动静。他试探着派出一支军队到大都城下,发现大都城上旗帜飘飘,灰尘乱舞,就是不见一人。
徐达得到消息后,脑海里一道闪电。他叫了起来:“鞑子肯定跑啦!”
1368年阴历八月初二,徐达兵团从通州向大都挺近,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有质量的抵抗,顺利兵临大都城。此时,大都城已是没有了士兵的空城,徐达兵团不费吹灰之力就解放了大都。
统治中国97年的元王朝至此结束。1368年的它就像是一盏枯灯,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它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人们回忆起这个用奔腾的万马建立的王朝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能想起它的只有苍苍的天、茫茫的旷野和被风吹起如波浪样的草原。
后来,逃到开平的妥懽帖睦尔在徐达兵团的追击下向北逃啊逃,一直逃回了他的祖先发迹的地方——草原。在这里,他仍然认为自己是元朝的皇帝,但朱元璋已不承认他和他的政府,而称元为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