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将军福兴在1857年春向中央政府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中,他愤愤不平地说:“我敢确信,在这个世上,除了曾国藩外,没人能指挥得了湘军。这是一支无纪律、且目无尊长(除了曾国藩)的军队,完全不可用。”
福兴这人饭桶一个,平时判断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走眼,但这份报告却一语中的。在当时的世上,除了曾国藩外,确实没有第二人可以指挥湘军。福兴这份报告是在去视察湘军瑞州军营后写就的,据他说,他本来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去瑞州军营。想不到那些湘军土鳖将领把他当成视察官,对他百般恭敬,繁文缛节样样没有落下。这意思已很明显:你不是我们的主人,从哪来回哪去吧。
湘军不能被曾国藩之外的人指挥,连胡林翼都印象深刻。咸丰把福兴的抱怨说给胡林翼听,要他想办法整顿湘军,胡林翼直言不讳地对咸丰说:“这些人只认曾国藩,没有曾国藩的许可,他们连我都不认。”
咸丰暴跳如雷,要下旨强行解散湘军,但想一想就打消了主意,因为现在,他们还有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很快,他睁的那只眼也闭上了。
在江西的湘军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派系林立。这里既有曾国藩纯湘系的湘军李元度、刘腾鹤等部,也有和曾国藩闹过矛盾的王錱部,还有被曾国藩见死不救过的江忠源系统的楚军刘长佑等部。这些统兵将领,派系不同,互不统属,各自为战,缺乏统一的领导和指挥。他们不但和长毛打,有时候也和政府正规军打,甚至有时候自己也打。江西官员们屡屡向咸丰请求援助,咸丰唯一的援助就是,闭上另外一只眼。
咸丰双眼都闭上后,江西前线又发生不小的转折,1857年七月,曾国藩的一员爱将在攻打瑞州时阵亡,下月,王錱死于军营,之前被胡林翼邀请出山的曾国荃也在全军后退。江西形势的变化引起了北京方面有识之士的高度重视。
一个叫李鹤年的兵部言官上奏咸丰,请命曾国藩出山。咸丰语重心长地对这位言官说:“曾国藩正在守孝,要他出山就必须夺情,夺情历来是不得已之举,江西方面现有杨载福统带,不必曾国藩前往。曾国藩非要移孝作忠,湖南土匪也很多,就在湖南建功立业吧。”
咸丰特意让人把这道奏折和他的批示抄给曾国藩看,曾国藩哑然失笑。如果按照咸丰的意思,他曾国藩真要出山必须从头开始。而咸丰要人把这道奏折给他看,大概是怀疑他主使李鹤年上奏的。
他蕴积着一股不满,向咸丰皇帝解释说:“皇上您这是听了哪个混账的话,竟然说湖南还有土匪。湖南全境连个匪毛都没有,无‘贼’可剿。我本是无才之人,所处又不是可以有所为之地。您英明神武,使臣以礼,因时制宜,我不禁感动痛哭。皇上要我在湖南剿匪,我本该提刀上马,奔向战场,但守孝在家,出去了恐怕会被世人骂死。现在只希望各路军事日有起色,我在老家也就稍安了。”
“使臣以礼,因时制宜”八个字一针见血,戳穿了咸丰的把戏。咸丰见被曾国藩揭了短,急忙遮掩,下圣旨给曾国藩:“大臣出处以国事为重,忠就是孝,你说的世人骂死你,太过于拘执。暂时就这样吧。”
“暂时就这样”的意思是,曾国藩仍要在家守丧。
胡林翼很焦急。
1857年十月,他上奏咸丰说:“目前的战局乐观也不乐观,长毛方面虽然内斗消耗了力量,但我们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路统帅各自为政,号令不一,心力不齐,必有危险。李续宾、杨载福、彭玉麟等将领严厉刚烈,落落寡合,不是一般人所能调遣的。仅以这三人为例,就可知为何只有曾国藩能领导湘军,因为湘军是曾国藩一手所创,这三人也是曾国藩‘识拔于风尘之中’,自湘军东杀西讨以来,他们都是曾国藩的属下兼密友。如果曾国藩不回来,那湘军可能会分裂;如果曾国藩回来,统一政令,就能趁现在长毛的衰弱,直捣南京,消灭敌人,太平盛世必还魂归来。”
胡林翼非比寻常,他是湘军二号人物,又是重要战场湖北的一把手,咸丰对他不能像对待李鹤年那样随意。
他极“重视”地给胡林翼回复说:“我恨不得明天早上醒来就看到天下太平。但曾国藩离开战场已很久,对现在的战场情况和计划是否有把握,我不得而知。如果真让其出山,他从湖南走到江西,耗费时日太多,恐于军心非好事也。你胡林翼我是知道的,我看曾国藩能做的事,你能做;你能做到的事,曾国藩就未必。”
胡林翼接到圣旨后大发感慨:我举荐曾国藩,皇上却把这帽子扣给我,曾公知道了,该怎么想。
曾国藩的负面情绪只是针对家人,绝不针对外人。当胡林翼把他自己的奏折和咸丰的批示抄给曾国藩时,曾国藩只是对胡林翼说,以后千万别推荐我了。我不出山在家修心也是好事,我若出山,那说明战局已坏,咱们做臣子的当然希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这是扯淡!
曾国藩一直密切关注前方战事的变化和北京方面的部署,从种种细微处观察自己重出江湖的机会。1858年四月,几乎是一个晴天霹雳传来:湘军攻克了九江城,江西全境除了吉安外全部光复。曾国藩捶胸顿足,在院子中绕柱狂走。他悲叹道:之前预测的事果然发生了,我此生休矣。
如果这句话让洪秀全听到,也会瞠目结舌。洪秀全可是语无伦次、装神弄鬼的高手,但在曾国藩这句大预言面前,他那些神魔附体的神迹简直如同儿戏。
曾国藩悲叹自己的人生后,又和院子里的家人吵了一架。累得半死回到书桌前,给正在前线打仗的曾国荃写了封信,信中有这样一句话:吾为其始,弟善其终。意思是,我种下了种子,希望你能捡到点胜利果实。
这似乎有点太矫情,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所以1858年年初,石达开率领20万太平天国最精锐的兵团从江西东部进入浙江,旋即兵临衢州。浙江一直是满清帝国的财赋重地,也是长江下游清军筹饷的主要基地。而衢州则是浙江的大门,石达开虽未攻下衢州,却出奇兵百里奔袭,轻取浙江军事重镇处州。
处州在衢州东南,与衢州、金华互为掎角。石达开一克处州,旋即兵锋指向金华,并快速攻陷了金华的武义、永康。石达开的另一支机动兵团又攻克常山、开化,如此一来,安徽、江西、浙江三省交通的枢纽被石达开扼住,浙江首府杭州岌岌可危。
浙江震动,江南震动,整个中国震动,咸丰的嘴角开始**。
他慌忙下令胡林翼从湖北支援浙江,胡林翼拿出半死不活的模样说:“安徽、湖北军情异常紧张,我是无兵可调啊。”他在胡说八道,这样说的目的就是逼咸丰让曾国藩出山。
咸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走这一步。他又下命令给围困南京的江南大营总指挥和春,要他去对付石达开。和春和石达开打过多次交道,都被石达开搞得晕头转向,所以立即魂不附体,马上就生了病,无法领兵出战。
咸丰刚要向南方的诸位将领下命令,突然南方诸将领都生了病。咸丰的思路弹尽粮绝,忽然又想到刚被他提为浙江巡抚的李续宾,有人旁敲侧击地对他说:“李续宾和曾国藩是穿一条裤子的!”
岂止是李续宾和曾国藩,连湖南巡抚骆秉章都抢着要和曾国藩穿一条裤子。当石达开兵团进入浙江并攻城略地时,骆秉章叫起来:“曾公可以出山啦。”
他紧急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和湖南省高官,其中就有左宗棠。左宗棠和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很谈得来,曾国荃婉言相劝左宗棠:“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我老哥都是国家栋梁之才,纵然不合作,也不能成为仇人。”左宗棠正为当初讥讽曾国藩而受良心谴责,于是顺水推舟,坚决支持曾国藩出山。
骆秉章一得到左宗棠的支持,立即美滋滋地派人去曾国藩老家,告诉曾国藩,我要举荐你,整个湖南官场,尤其是左宗棠都支持我的决定。
曾国藩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说:“万万不可,皇上现在对我很大意见,你们这是引他的火上我的身。”来人要曾国藩把心放在腔子里,因为这回必能成功。
曾国藩勉为其难地同意,骆秉章于是上奏咸丰说,石达开狡猾、凶悍,既已入浙,必会引带东南不稳,为今之计,只有起用曾国藩统帅江西湘军,才有可能收到追击石达开取胜的结果。
咸丰悲愤不已,想不到他堂堂大清,文武百官数以万计,竟然找不出一个人可以顶替曾国藩!他真是被逼无奈,几乎是肝肠寸断地发布了起用曾国藩的圣旨。
但他心里仍有个结,就是对曾国藩当初不等他命令就奔跑回家的愤恨。所以这道圣旨的用词很耐人琢磨:
东南大局攸关,必须声威素著之大员,督率各军,方能措置裕如。曾国藩开缺回籍,计将服阕。现在江西抚、建均经克服,止剩吉安一府,有曾国荃等兵勇,足敷剿办。前段时间已命令几员猛将驰援浙江。这几人都是曾国藩旧部,所带士兵,得曾国藩调遣,可期得力。本日已明降谕旨,令曾国藩驰驿前往浙江,办理军务。着骆秉章即传旨令该侍郎迅赴江西,驰赴援浙境……该侍郎曾守孝半路出来过,所以这次也应该不辞辛苦出山。何日启程?
这道圣旨里,把曾国藩的巨大作用轻描淡写,而且还带着点讽刺:你守孝期间出来做官已不是第一次,所以就别惺惺作态,赶紧出山吧。
曾国藩一收到这道圣旨,热泪盈眶,跑到院子里大喊大叫,他的兄弟和弟媳早已枕戈待旦,从门里冲出来准备吵架。很遗憾,他们想错了,曾国藩没有吵架的意思,而是跪倒在地,面向北方,磕头如捣蒜,嘴里絮叨着:“皇上英明,伟大,万寿无疆。”
那天晚上,曾家大院出奇地消停,曾国藩如一潭宁静湖水端坐在**,和他两个弟弟聊天。
他弟弟说:“当初老哥有‘统兵大员非任巡抚方可’的要求,怎么现在又不提了?”
曾国藩缓缓地说:“当初气盛,非中庸之道也。这一年来,我深刻反思得出这样的结论:气盛时是‘有我’,中庸时是‘无我’。‘无我’才是圣人境界。”
“有我”与“无我”的区别很简单:“有我”是为自己谋利益,“无我”是为众生谋福利,为众生谋福利后再为自己谋福利,其实“无我”才是真正的“有我”。
曾国藩接到圣旨后的当天,就挥毫泼墨写了封信。信不是写给咸丰的,而是写给左宗棠。他很清楚一点,此次被起用,左宗棠起的作用非同一般。即使不为感恩,单就日后来看,左宗棠也是他需要仰仗的人之一,所以必须要妥善维护和此人的关系。他在信中告诉左宗棠自己的启程时间、路线,然后说,我这次出山要带什么人、带哪支军队,还请您多多指教。具体细节,我想等到长沙后,咱们再谈,到时请您一定当我的指南针,知无不言。
左宗棠收到信后,积极回应:收到你这封信我真是太高兴了。一年没接到你的信,我以为你彻底和我绝交了,我是又思念,又伤心,但你也知道我性格,我只是负气等待,不愿先认错。但是反思这些年,事务太繁、困难太多,所以接人待物,常常出错。意一发动,就不假思索形之于文字,刚发出去就后悔,但后悔之后仍会犯同类错误。我总以为,真朋友就该知道我的性格,不会怪罪我。这就叫做责人严而责己宽,用你的话说,是我自我修养不够的表现啊。
左宗棠这封信,自我批评诚意十足,曾国藩接到信后至为感动。
写完给左宗棠的信,曾国藩又连写两封,一封给浙江巡抚晏端书,一封给浙江士绅们。他在这两封信中都谦卑地申明,“国藩之来,虽受皇命,实有叨扰之处,请诸位多行方便给国藩,请做国藩的指南针。”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打着哈欠吃早餐,吃到半路,突然一拍脑门,大叫着跑进书房,又写了几封信。第一封信写给湖广总督官文,可谓极尽曲心:九江克复,全楚肃清,杨载福、李续宾仰赖您悉心保护栽培,才得此大功。国藩从军数载,毫无成效。此次复出,专辖陆军,精力亏若,深恐不能胜任。请您示我指南针,感激涕零。
第二封信写给江西新任巡抚耆龄,也要求这个能力低下的官员赏赐他指南针。第三封、第四封……无数封信都是写给当时在浙江、江西、湖南等地高级官员的,信中都有一句话:请不吝赐教,做我的指南针!
半个月后,众官员先后接到曾国藩的信,不禁奔走狂呼:从未见曾国藩如此谦虚过,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满腹狐疑过后,这些官员就都笑起来说:“看来曾国藩懂事了。”
曾国藩的确懂事了,这是他在家中反思得出的深入灵魂的高级结论:自己全无是处,要多向别人请教,纵然得不到真材实料,绝不会吃亏。要让自己以温和的面貌走入官场,融入官场,以后才能吃得开。
在找了无数个指南针后,他满怀**和自信地上奏中央,除了报告立即启程和沿途军事部署外,又虔敬地向咸丰表示:“我才智浅陋,这几年运气也不好,败多胜少。蒙您怜悯,给我机会。我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咸丰高度赞赏曾国藩的诚意,批示道:“你此次奉命即行,足见你关心大局,忠勇可嘉。好好干吧。”
时值1858年的盛夏,烈日炎炎,路上少人行。而曾国藩却身穿官服、大摇大摆地走在从湖南去往江西的路上,稀少的路人都投来惊羡的目光。
曾国藩就这样意气风发地走了一天。太阳西垂时,他突然怪叫一声,直挺挺向后就倒。随从们慌忙跑过来扶起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个伶俐的看到曾国藩脸色潮红有汗,嘴唇发紫,一切都明白了。
他让人脱下曾国藩的官服,拿来凉水,一顿乱泼。曾国藩这才悠悠醒转。一醒来,看到自己上半身**,不禁恼羞成怒,训斥随从们:“谁大胆剥了我,读书人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随从们只好说:“大人,您中暑了,如果不立刻施救,会有生命危险。”
曾国藩大人有大量,原谅了随从,突然眼睛上翻,哇呀一声:“苦也!”
是够苦的,随从们心里说,这么热的天,您还穿着去年秋天的官服,能不苦吗?
但曾国藩说的苦不是这个,他说:“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随从们见他一脸严肃,惊问何事。
“日记!”曾国藩扯开嗓子喊道:“今年四、五月份的日记,我没有写啊!”
曾国藩写日记,天下人皆知。他的随从们也知道,所以这件在别人那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曾国藩这里的确就是比天还大的事。
当晚在一客栈住下,随从们急忙把文房四宝准备好,曾国藩开始补写日记。大人物写日记是很讲究的,曾国藩不可能补写他和弟弟、弟媳们吵架的事,所以1858年四、五月份的日记就成了鸡汤似的心灵感悟。比如“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再比如“矫激近名,扬人之善;有始无终,怠慢简脱”,还比如“威仪有定,字态有定,文气有定”。
写完这些感悟,曾国藩觉得不妥,于是补充道:三月二十二日,作札记立誓;四月二十三日,戒棋立誓;二十六日,窒欲立誓……
1858年六月末,曾国藩来到长沙,遇到难以置信的欢迎,连左宗棠都亲自跑到城外,向曾国藩一个劲地点头微笑。曾国藩心里叹息说,人情这玩意就是镜子,你对它笑,它就还你微笑,你若愁眉不展,那它绝对还你苦瓜脸。
不但和长沙的最高长官们打成一片,他甚至跑到长沙县衙和县太爷们欢快畅谈。整个长沙,甚至整个湖南都知道了,从前的曾国藩已死,现在的曾国藩是个圆通和气的好官僚。也就是说,曾国藩会做官了。
会做官,并不一定就有好运气。曾国藩还有很长很难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