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金身(1 / 1)

曾国藩在那心情水深火热的几天里,得出这样高明的结论:我到处碰壁,非是心外壁垒森严,而是我内心不够强大。也就是说,沦落到这步田地,根本原因就在自我修养方面有无限弱点,这些弱点才是让我被人抛弃的主因。

那么,都有哪些弱点呢?

曾国藩总结为两条。第一条,缺少“谦”的美德。早在京城时,曾国藩就用理学修心法抑制过自己的傲慢。然而徒劳无益,傲慢就在他骨子里,自他开始办团练开始,这种心态在轻视他的人的催化下,再度萌发。曾国藩虽然是中下之资,却非常自负,认为自己本领奇绝。奇绝在哪里呢?他自称能伸能屈,可行可藏,常常见到别人家不是,而见不到自己不是。

他说,我曾绝望过两次,自杀了两次,活过来后,立即就精神百倍,这就是能屈能伸。我初办团练,有人讥讽我,用各种方法对付我,我忍辱负重,终于办成天下第一军——湘军,这也是能屈能伸。他又说,我先是攻克武昌,皇上没有赏我,我也没有抱怨(扯淡);我的军队后来收复武昌,皇上也没有赏我,我更无抱怨(更扯);现在,我被皇上扔在家里,我平静如水(太扯了),这就是可行可藏。

可行可藏是儒家鼻祖“无可无不可”的延伸,孔子曾说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孔子可真够伶俐的,你用我我就出山,不用我我就藏起来。千万豪杰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太平盛世(有道)这个平台后,我出来推行我的主张,天下一乱,大事不妙,赶紧躲起来。

曾国藩恐怕不是这样的人,他心怀天下,似乎还做不到“可行可藏”。但是,经过反思后,他意识到,人不可能永远走上坡路,有上坡必有下坡,这是朴素辩证法。所以上坡时不可傲慢自大,下坡时也不能低迷消沉。归根结底,人必须要有颗平常心,尤其是不能傲慢。曾国藩说,从今以后,我要大变身,常见得自己不是,常见得别人的优点。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第二条,必须要圆滑。曾国藩终于觉察到一点,自己所经之地的官员处处和他作对,是因为他不懂官场。他性子太直,又不肯和不喜欢的人应酬交际,不合群是官场大忌。中国官场是个奇特的所在,在这个场子里,所有人都必须把真正的我隐藏,绝不可以致良知,谁致谁死。所有人必须知行不一,人格分裂,否则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北宋末期,有人找宰相蔡京要个好官职。蔡京知道这人人品不错,就没有给他。有人问蔡京,为何不给他官。蔡京说了令人咂舌的官场名言:既要做好人,又要做高官,世上没有这回事!

曾国藩始终在官场保持刚方之气,以为天地正气能胜万邪,最终,他失败了。无论是湖南的芝麻小官,还是湖南大佬骆秉章、江西巡抚陈启迈或是文俊,对他曾国藩都是有冷没热。原因就在于,曾国藩不能融入他们的官场圈子,不能融入的原因就是,他还有良知,依然傻乎乎地知行合一。所谓知行合一,非是单纯的知与行的统一。它对人最大的要求是人格不应该分裂,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而中国官场恰恰要的就是这种人格的分裂。

曾国藩重出江湖的不多几年后,对人无限感慨地说:“我往年在外,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棘。后来改弦易辙,稍觉相安。”也就是说,曾国藩比从前更会做官了。只要会做官,官官相护之下,仕途就不言而喻地一马平川,想要做的事就顺当多了。

当人们赞叹蝴蝶破茧而出、凤凰涅槃、雄鹰砸啄时,有谁能真正理解蝴蝶、凤凰和雄鹰的苦楚?

重生之后是光辉,但重生的过程却痛不欲生。

曾国藩的重生过程也是如此,当人们真正要脱胎换骨时,会对自己从前的愚蠢极度愧悔,这愧悔的心理过程就是折磨人的利器。

每当曾国藩要从往事的愧悔中拔身而出时又产生了新的烦恼,这烦恼如邪恶之火,的确燃烧了从前,但也点燃了现在。

这种自我反省的过程虽然痛苦,但却宁静,不受外界的干扰。我想如何反省就如何反省,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但有件事就不这样容易了,这就是当时舆论对曾国藩的严厉苛责!

大众舆论一致认为,曾国藩常夸口自己深谙传统道德三昧,忠君言辞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可为什么在奔丧之后却向皇帝伸手要权,权未到手就在家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典型的伪道学!

曾国藩的敌人不必说,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攻击他,纵然是他的朋友也来信语言婉转,认为他这次很失态,没了仪态。敌人、朋友的责难,曾国藩能承受,让他如剜心之痛的是左宗棠对他毫无保留的攻击。

左宗棠在当时南方名动天下。他要推举谁,谁马上就飞黄腾达;他若贬损谁,谁立即就一落千丈。左宗棠的嘴不是嘴,而是道德审判机。现在,他把这台机器对准了曾国藩。

他先从曾国藩不等朝命就回老家奔丧说起:“老兄你领兵打仗的本事哦,我想恭维却找不到案例。你原本就犯了很多错误,丧失了许多机会。只是中央政府念你忠心耿耿,不予计较。不过你这次不等中央政府同意就披星戴月往家赶,你的忠心可就没那么纯了。你是否听我的劝告重新出山,我不敢说;你重新出山,凭你那点能力,对国家大局是否有帮助,我也不敢说。但是你不等中央命令就回家奔丧,真是无礼无义,我必须敢于教训你几句。”

铺陈了这样一番宏大开场白后,左宗棠直奔曾国藩的人生观:“你经常摆出一副道学家面孔,四处吹嘘自己‘以诚为本’,可你这次却打着给老爹上坟的旗号,行向皇帝要权的实。我看你的良知彻底坏掉了,你平时自诩光明正大,我看这要么是你在说笑话,要么就是……不必说了吧,你用事实证明了这是个反语啊!”

曾国藩看信后,除了七窍生烟外别无他法。对付左宗棠这种嘴损到家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搭理他。曾国藩只字未回。左宗棠等了许多天回信,发现没有回信。他竟然气冲斗牛,对人说:“曾国藩这人才短气狭,绝不是平贼之人。”意思是,曾国藩狗屁不是,心眼还这么小,根本就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这可真够有意思的,更有意思的是,他在湖南到处说,结果长江两岸都知道曾国藩狗屁不是、心眼特别小,更知道曾国藩“以诚为本”的人生观根本是个笑话。

幸好曾国藩心眼远没有左宗棠判断的那样小,不然早跳河一百次了。对昨日种种之非的愧悔和舆论的攻击,让曾国藩渐渐失去平常心,在老家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犹如魔鬼附体,稍不如意就和弟弟,甚至是弟媳大吵特吵。从其家经过的人常常听到一副破锣嗓子,震天响。

曾国藩有这样失心疯的表现,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原因,那就是他对当时形势痴心妄想的判断。他离开江西时,太平军和湘军正在打破脑袋争夺江西九江、吉安、瑞州等军事重镇,双方相持不下。但1857年七月,石达开在南京城发现处处受到洪秀全的猜忌和抵制,一怒之下带领二十万精锐出走。江西太平军顿时兵力锐减,湘军在江西全线反攻。曾国藩被这一乱象所震惊,他认为不出一年,太平军就会被彻底镇压。战争一结束,他立功扬名、光宗耀祖的大好时机就灰飞烟灭。这比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要痛苦一万倍。

他不无痛苦地和弟弟曾国荃说:“人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悲叹完他的世界观,就跑到庭院里大吵大闹,曾家短暂的宁静后,重温鸡飞狗跳。

曾国藩不明白,他不是预言大师,他的出山是命中注定,没有注定的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