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宁王 不被待见的宁王003(1 / 1)

这是王阳明心学的一个独到之处:说服对方的成功率,在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能力。有一次,王阳明的弟子们出外讲学回来,都很沮丧,王阳明问原因。弟子们说,那些老百姓都不相信您的心学。王阳明回答:“你们装模作样成一个圣人去给别人讲学,人们看见圣人来了,都给吓跑了,怎么能讲得好呢?唯有做一个愚夫笨妇才能给别人讲学。”

王阳明喊的那句话就是找准了张永的频率。张永把王阳明请进来,单刀直入问道:“你说的国家大事是什么?”

王阳明语重心长地说:“江西百姓先遭盗匪荼毒,后又遭朱宸濠**,已奄奄一息,如今皇上又要来。朱宸濠余党听说皇上来,肯定会给皇上制造麻烦,到那时岂不是刀兵又起?皇上安危是问题,江西百姓有可能会被逼上梁山,如何是好?”

张永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可皇上身边那群小人蛊惑皇上非要来,皇上又喜欢出宫,我也没办法阻拦。我这次主动跟随,就是为了保护皇上,在力所能及之内劝阻皇上不要闹得太厉害,其他,就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

王阳明向前一步,拉起张永的手握紧了,声音微颤:“公公您必须要管啊!”

张永认真审视王阳明,在那张憔悴的青黑色脸上充盈着焦虑,那是在为南方百姓担忧,为皇帝担忧。张永很是敬佩眼前这个老学究,两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来。张永关心地问道:“王大人啊,你这颗忠君爱民的心让我好生佩服,难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身处险境吗?”

王阳明无奈地一笑:“我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诬陷我私通朱宸濠,不过我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希望公公能拯救南方苍生和皇帝的安危。”

张永惊讶地问道:“你真不想知道他们为何要构陷你?”

王阳明摇头。他当然知道,但他向来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尤其是评说别人。

张永多费唇舌道:“这些人为了给皇上增添乐趣,要皇上南下。但皇上南下必须有个由头,现在朱宸濠被你擒了,皇上如果继续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顺,这群无耻小人当然不可能让皇上不开心,而且他们本人也想趁乱捞点油水,所以逼你交出朱宸濠放到鄱阳湖上,让皇上去擒拿,这样就师出有名了。可王大人你三番五次地不交朱宸濠,那群小人当然不开心,构陷你,也就在情在理了。”

王阳明借梯就爬:“我这次来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此事,我一身清白却被人无端泼脏水,真是悲愤。希望张公公能代我向皇上解释。”

张永陷入沉思,有句话他不知该说不该说,不过他还是说了:“你呀,把朱宸濠交给我。当然,我要朱宸濠和那群人要朱宸濠本心不同,我得到朱宸濠就可以面见皇上,向皇上说明你的忠心。”

这是王阳明最希望听到的,朱宸濠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他爽快地答应了张永。这个张忠费尽心机都未得到的宝贝,张永却唾手而得。这不禁让人想到一句格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王阳明和张永分开后,并未回南昌而是到杭州净慈寺休养起来。原因有二:他的健康状况的确很差需要休养;皇上还未对他释疑,他必须在半路等着皇上的意思。

王阳明忙里偷闲,张永却忙碌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推着囚车来到南京面见朱厚照,申明两点。第一,朱宸濠是王阳明主动交给他的,这样就减少了张忠等人对他的嫉妒。第二,他严正地指出,王阳明是忠贞之士,绝不可能和朱宸濠有关系,他基本上是毫不利己专门利国,可现在还有人想要利用剿宁王这件事大做文章陷害他。如果这群小人真的得逞,以后朝廷再遇到这类事情发生,谁还敢站出来,朝廷还有什么脸面教导臣下为国尽忠?

朱厚照被这番话打动,张忠和许泰仰头看天,不以为然。他们再出奸计,对朱厚照说:“王阳明就在杭州,离南京近在咫尺,为何他不亲自献俘,说明他心中有鬼。如果皇上您下旨召见,他必不来。”

朱厚照点了点头说:“传旨,要王阳明来南京。”

王阳明接到圣旨,就要启程。他的弟子们不无忧虑地说:“皇上始终没有召见过您,这次召见肯定是皇上身边那群小丑的奸计,这一去必是羊入虎口。”

王阳明正色道:“君召见臣,臣不去,这是不忠。”

弟子们苦苦哀求老师不能去,王阳明笑道:“我没那么傻,你们想想,那群小人真会让我和皇上见面?他们这是在试探我,你们看着吧,我在半路上就会被原路打回。况且,张公公肯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如果我不去,不是把张公公给卖了!”

王阳明果然料事如神,他才离开杭州郊区,圣旨就来了:王阳明可在杭州养病,不必来南京。

他的弟子们正钦佩老师的神断时,王阳明却来了倔脾气。他对弟子说:“皇上不见我,我却要去见他。”弟子们吃了一惊,王阳明说:“我要给他讲讲良知,不要再胡闹下去。”说完这句话,他不顾众人的反对直奔南京,走到京口时,杨一清把他拦下了。

杨一清对行色匆匆的王阳明说,不要去南京,去了也是白去。

王阳明一旦有了定见,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坚定自己的主张。杨一清悄声对他说:“张忠和许泰已经去了南昌。”

王阳明惊问:“他们去南昌做什么?”

杨一清笑道:“当然是想从朱宸濠之乱中捞点油水,你以为他们去普度众生吗?”

王阳明半天不说话。

杨一清看着别处,唉声叹气道:“南昌城的百姓要受苦了。”

王阳明“腾”地站起来,大踏步冲出门。

杨一清喊他:“去哪儿?”

“回南昌!”声音还在,人已不见。

张忠和许泰的确已到南昌,正如杨一清所分析的那样,他们到南昌城是为了捞点油水,人人都知道朱宸濠有大量财宝,包括朱厚照,所以当张忠和许泰暗示朱厚照去南昌城会有莫大的好处时,朱厚照一口同意,还给了他们几万政府军。张、许二人就打着“扫清朱宸濠余孽”的旗子如鬼子进村一样进了南昌城。

两人一进南昌城,马上把城里的监狱恢复,一批批“朱宸濠余党”被拖了进来,接受严刑拷打,只有一种人能活着出去:给钱。

没有了王阳明的南昌城已如地狱,鸡飞狗跳,声震屋瓦、怨气冲天。幸好,王阳明马不停蹄地回来了,1519年农历十一月末,王阳明以江西巡抚的身份进了南昌城。百姓们箪食壶浆迎接他,惹得张太监醋意大发。他对许泰说:“王阳明这人真会收买人心。”许泰说:“人心算个屁,谁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兵强马壮才得天下。”

这是错误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很快将得到证实。

百姓对王阳明越是热情,王阳明的压力就越大。他必须拯救南昌城的百姓于张、许二人的水火之中。如果有机会,他还想拯救两人的良知。

他分两步来走,第一步,树立权威,必须让张、许二人知道这样一个事实:他王阳明才是南昌城的一把手,而不是别人。他回南昌的第二天,穿上都御史的朝服去了都察院。张忠、许泰正在都察院琢磨朱宸濠的财宝去向,看到王阳明昂首独步而来,存心要他难堪。张忠指着一个旁位给王阳明看,意思是,你坐那里。

王阳明视而不见,径直奔到主位,一屁股坐上去,如一口钟。张、许二人目瞪口呆,王阳明才假装反应过来,示意他们坐下——旁位。

许泰冷笑,看着王阳明说:“你凭什么坐主位?不知高低!”

王阳明盯准了他,说:“我是江西巡抚,本省最高军政长官,朱宸濠叛乱,都察院没有长官,依制度,我顺理成章代理都察院院长,这个主位当然是我的。况且我是从二品,你等的品级没我高,你们不坐旁位坐哪里?”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张、许二人,包括头脑灵敏的江彬都无法反驳。王阳明发现自己取得了第一步的胜利,于是乘胜追击:“咱们谈谈朱宸濠余孽的事吧。”

没有人和他谈,三人拂袖而去。

确立权威后,王阳明开始第二步:切断张、许二人捉拿朱宸濠余孽的来源。他命人悄悄通知南昌城百姓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南昌城,等风平浪静后再回来。但很多人都走不了,因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故土难离。所以,张忠一伙人每天仍然忙碌不堪,监狱里鬼哭狼嚎。

张忠等人也有计划,模式是剥洋葱。他们不敢直接对王阳明动手,所以从外围突破捉来王阳明的头马伍文定,严刑拷打,要他承认王阳明和朱宸濠的关系。伍文定是条硬汉,死活都不让他们得逞。

这一计划流产了,他们又生奇计:派一批口齿伶俐的士兵到王阳明府衙门前破口大骂,这是泼妇招式。王阳明的应对策略是,充耳不闻。他和弟子们专心致志地讨论心学,在探讨心学的过程中,整个世界都清静如海底。

王阳明的淡定让张忠团伙无计可施,正如一条狗面对一个蜷缩起来一动不动的刺猬一样,无从下口。

王阳明发现他们黔驴技穷后,发动了反击。反击的招数正是他最擅长的“攻心”。

1520年春节前夕,南昌百姓开始祭祀活动,城里哭声震天。王阳明趁势发布告示,要南昌城百姓在祭祀自己的亲人时也不要忽略还有一批不能和父母相见的孩子,那就是被张忠带来的中央军。中央军的战士们看到告示后流下泪水。张忠等人还没有拿出反击的办法,王阳明趁热打铁,再发布告示说,中央军的弟兄们不远万里来南昌,万分辛苦,他代表皇帝犒师。实际上,王阳明的犒师搞得很简单,他只是让百姓们端着粗茶淡饭在大街小巷等着,只要看到中央军士兵就上前关怀,这些武夫们个个心潮澎湃。王阳明本人也亲自上阵,每当在街道上遇到郁郁寡欢的中央军士兵时,都会嘘寒问暖一番。这就是将心比心,永远都不会过时,必能产生奇效。

很快,张忠这伙人就得到极为不利的消息:军营中的绝大多数士兵已开始念叨王阳明的好,同时对自己在南昌城里做过的坏事忏悔。许泰敲着桌子气急败坏地说:“完了完了,军心散了。”张忠默不作声,江彬眉头紧锁。许泰絮絮叨叨起来:“姓王的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们如此是非不分。”

江彬缓缓地伸出两指,说:“俩字,攻心。”

张忠把拳头捶到桌子上,咬牙切齿道:“姓王的太善玩阴的,我们真是玩不过他。”

江彬冷笑道:“每个人都有弱项,我们找到他的弱项,给他点颜色看看。”

许泰冷冷道:“我听人说姓王的是圣人,无所不能。”

江彬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张弓,吐出一个字:“弓。”

许泰没明白,张忠一点就透,拍着大腿跳起来,喊道:“他王阳明弱不禁风,看他这次不出丑才怪!走,请王阳明去校场。”

校场人山人海,都是张忠组织起来的士兵,王阳明施施然来了。

张忠扔过一张弓来,向王阳明说:“懂射箭吗?”

王阳明看了一眼弓,笑笑说:“略懂。”说完,就从旁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到弓上,看向远处的箭靶,缓慢而有力地拉弓,二指一松,“嗖”的一声,箭如流星飞了出去,正中靶心。箭杆犹在震颤,王阳明的第二支箭已在弓上,略一瞄,二指一松,这支箭的箭杆在靶心上震颤得更厉害。张忠惊讶得来不及张嘴,王阳明的第三支箭已飞了出去,又是正中靶心。三支箭的射击一气呵成,王阳明脸不红心不跳,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王阳明向士兵们微微一笑,把弓扔回给张忠,一拱手:“献丑了。”说完转身就走。张忠团伙垂头丧气,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反击王阳明的招数,可惜惨败。

射箭事件后,张忠团伙的所有成员都发现他们的队伍不好带了,执行力下降,有些士兵甚至还跑到王阳明那里去听课。他们一致确定,王阳明是南昌城的真正主人,而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夹着尾巴走人。

南昌城百姓用最热烈的仪式欢送他们,每个人都在心中祈祷,瘟神来南昌只此一回。王阳明没有祈祷,他知道祈祷也没用,因为张忠团伙对他的攻击必有下文。

的确有下文,张忠等人一到南京见到朱厚照,马上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王阳明来。

张忠说:“王阳明平定朱宸濠功劳一般,实际上是知县王冕(前面提到的活捉朱宸濠那位)擒了朱宸濠。”

朱厚照“哦”了一声,许泰立即跟上:“王阳明拥兵自重,将来必占江西造反。”

朱厚照“啊”了一声,张永在旁边冷笑道:“您有什么根据吗?”

许泰是能发不能收的人,幸好江彬接过话头:“王阳明在南昌城用小恩小惠收买军心,我们的士兵几乎都被他收买了。如果您不相信,现在下诏要他来南京,他肯定不敢来。”

朱厚照笑了,说:“下旨,要王阳明来南京。”

诏书一到南昌,王阳明立即启程。可当他走到安徽芜湖时,张忠团伙又劝朱厚照,王阳明是个话痨,来了后肯定要你别这样、别那样。

朱厚照点头说:“下旨,要王阳明回南昌。”

王阳明现在成了猴子,被耍来耍去,还没有申辩的机会。他不想当猴儿,所以没有回南昌,而是上了九华山。

江彬派出的锦衣卫如狗一样跟踪而至。王阳明知道有狗在身后,所以他每天都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仿佛和石头合二为一了。

锦衣卫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只好回报江彬:王阳明可能得了抑郁症。

抑郁症没有,但王阳明的确得了病。他三次上书朱厚照,要回家养病,同时看一下入土多时的祖母。朱厚照在张永的阻拦下三次不允,王阳明在九华山上对弟子们说,这可如何是好,我现在是如履薄冰,不敢多走一步,很担心被张忠等人拿了把柄去。

弟子们说:“老师也有退缩的时候啊。”

王阳明回答:“谁喜欢身在诬陷的漩涡里!”

弟子们问他:“那您现在该怎么办?”

王阳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直到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的到来。

乔宇本是北京民政部的副部长,因得罪江彬而被排挤到南京坐冷板凳。可能是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突然有一天他认定江彬要谋反。没有人相信他,他却矢志不移地向别人灌输这个信念。朱厚照南下,他捶胸顿足,认定江彬可能要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还是没有人相信他,他于是找到王阳明,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阳明也不太相信,乔宇就说了一件事证明自己的判断。这件事的经过如下:几日前,朱厚照和江彬到郊外打猎,某日宿营突然发生夜惊,士兵们纷纷到皇上军帐前保卫,想不到皇上居然不在军帐。找了许久,才在一个山洞找到狼狈不堪的皇上,和皇上在一起的就有江彬,江彬紧张兮兮。

王阳明没有乔宇那样丰富的想象力,不过他曾在给朱厚照的信中谈到过朱厚照南下面临的风险,朱宸濠余党还在江湖上,皇上又不肯回北京,如果真的发生不测……

王阳明不敢想下去,他的良知也没有再让他想下去,而是让他马上行动起来。1520年农历六月,王阳明集结军队在赣州郊区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演习准备期间,王阳明的弟子都劝他不要如此高调,因为张忠团伙贼心不死,搞演习就是授人以柄。

王阳明说:“我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苦衷,我要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打皇上的主意。话说回来,即使我不搞军事演习,那群人想找麻烦就一定能找得出来。既然横竖都是被人盯着,何必畏畏缩缩,如果有雷就让它打吧,有电就让来闪吧。”

仁者所以无惧,是因为做事全凭良知。

为了表达自己的这一想法,王阳明作了一首《啾啾鸣》:“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抱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这是王阳明经历张忠团伙的诽谤和构陷后豁然开朗的重新认识,超然、自信、不惑、不忧的人生境界跃然纸上。

让人惊奇的是,朱厚照对王阳明大张旗鼓的军事演习毫无意识,所以当江彬向他进谗言说王阳明别有用心时,朱厚照一笑置之。朱厚照现在最迫切的想法是让朱寿大将军名垂青史。几个月前,他真把朱宸濠放到了鄱阳湖上,派给朱宸濠一群士兵,这群士兵的唯一工作就是擂鼓和挥舞旗帜。朱厚照英勇神武,身穿重甲,站在船头指挥作战,朱宸濠毫无还手之力,缴械投降。这是一场完全有资格载入史册的战事,朱厚照决心要把这件事和他当初的应州大捷写入他的人生,这叫双峰并峙。

他的这一想法给王阳明制造了难题。王阳明曾向中央政府连上两道捷音书,天下人都知道是王阳明捉了朱宸濠。现在要把这一客观事实改变,解铃还需系铃人,王阳明想躲也躲不开。

朱厚照明示张永,要他暗示王阳明,重上江西捷音书。

张永哭笑不得地暗示王阳明:只要把张忠团伙和朱厚照写进平定朱宸濠的功劳簿里,此前种种,一笔勾销。王阳明也哭笑不得,他是个有良知的人,不能撒谎。即使面对种种构陷也不愿意撒谎。

张永对王阳明的高洁品格印象深刻,他只好拿出最后一招,也是王阳明最在意的一招:如果按皇上的要求重写江西捷音书,皇上马上回北京!

王阳明片刻没有迟疑,马上按照要求重写。张永成功了,因为他知道王阳明不在乎自身安危,却在乎皇上和天下百姓。皇上在南方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险,而当地百姓也会早日解脱,要知道,皇上和他的军队每天吃喝的钱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1520年农历七月十七,王阳明献上修改版平定宁王报捷书,朱寿大将军、张忠、许泰、江彬成为功勋,王阳明屈居功臣第二梯队。

朱厚照果然说话算话,1520年农历八月下旬,朱厚照从南京启程回北京。王阳明得到消息后大松了一口气。有弟子问他:“老师您受到如此不公正待遇,却还心系皇上,这是良知的命令吗?”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刁,所以王阳明被问住了。

人生在世,难免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可当遇到不公正待遇时,我们该怎么办呢?王阳明时常教导弟子,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缩头乌龟,否则就是活千年,不过是千年的禽兽。如果王阳明知行合一,他就应该在面对张忠团伙的无耻和朱厚照的昏聩时勇敢地说“不”,他应该抗争,而不是畏畏缩缩地被人牵着鼻子走,到头来贡献了力量却没有得到荣誉,任何人的良知都不会教导他,这样做是对的。

王阳明思考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答案:“应视功名利禄如浮云,要勇敢地去做事,不必计较事成之后的荣耀。有荣耀是我幸,无荣耀是我命,这就是良知给我们的答案。”

直到1520年农历九月前,王阳明始终把“存天理去人欲”作为他心学的终极目标。每当有人问他应该如何成为道德圣人时,他给出的方法也只是“存天理去人欲”,但经历了张忠团伙处心积虑地谗诬构陷而能毫发无损后,王阳明的心学来了一次飞跃,这即是“致良知”的正式提出。从此后,王阳明什么都不提,只提“致良知”。

有人考证说,“致良知”早就被南宋的理学大师胡宏提出过,我们已无从得知王阳明是不是抄袭了胡宏,还是根本不知道胡宏而自创出来的,无论哪种情况,在今天,“致良知”和“王阳明”已成一体,不容置疑。

“致良知”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用良知去为人处世。按王阳明的话说则是,由于良知能分清是非善恶,所以它就是天理,致我心的良知于万事万物上,万事万物就得到了天理,于是皆大欢喜。

“致良知”的运行原理是什么呢?王阳明和弟子陈九川的一段对话是最佳的答案。

陈九川向王阳明提出这样一个困惑:“心学功夫虽能略微掌握些要领,但想寻找到一个稳当快乐的地方,倒十分困难。”

王阳明告诉他:“你正是要到心上去寻找一个天理,这就是所谓的‘理障’。此间有一个诀窍。”

陈九川就问诀窍是什么。

王阳明回答:“致良知。”

陈九川问:“如何致良知?”

王阳明回答:“你的那点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为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正确的就知道正确,错误的就知道错误,不可能有丝毫的隐瞒。只要你不去欺骗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着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恶。此处是何等的稳当快乐!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诀,致知的实在功夫。若不仰仗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关于这点,我也是近年才领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开始,我还怀疑仅凭良知肯定会有不足,但经过仔细体会,自然会感觉到没有一丝缺陷。”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致良知”就是“格物致知”里的“致知”,它的运行原理就是按良知的本能(能分是非善恶)指引去为人处世。

我们现在可以追溯王阳明如神的用兵事迹,他对付江西土匪和朱宸濠未败一战,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他在多方面考察和大量资料搜集后,一旦定下战略就绝不更改。这恰好就是“致良知”的力量。

由上面的论述可以知道,王阳明心学认为人心中有个能分是非善恶的良知,所以人不必靠典籍,也不必靠其他外在的方面来证明,良知刹那间一发作,那就是正确答案。但千万不能有第二次发作,也就是在一件事上不要反复思考,记住你面对事情时脑海中的第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最佳方案,这也就是真正的致良知。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就应该致良知,相信自己良知的力量,按良知的指引做出决定,这样才不会疑虑和悔恨。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阳明是在1520年农历九月的哪一天提出了致良知的心学思想,我们只是知道,王阳明心学又被称为“良知学”,可见,致良知在王阳明心学中的分量。

据王阳明自己说,提出“致良知”还要特别感谢张忠团伙,如果没有他们对他进行的百般构陷使他每天都在生死一线徘徊,他就不可能在这极端恶劣的人为环境中提出“致良知”。

王阳明对良知的评价非常高,他曾在给弟子的书信中说,考察人类历史和神鬼历史,发现“致良知”三字是圣门正法眼藏,能规避灾难、看淡生死。人如果能致良知,就如操舟得舵,纵然无边风浪,只要舵柄在手,就能乘风破浪,可免于沉没。

听上去简洁明快的“致良知”真的有如此神奇?王阳明的回答是坚决的肯定,不过他也有担忧,说:“就是因为致良知如此简捷,很多人会不太重视,走向歧路。实际上,我的致良知之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真不可以轻视。”

王阳明这种担忧是必要的,多年以后,王阳明心学的衰败就是他这种担忧成了事实。我们也无从明白,王阳明怎么会把“致良知”看得如此重要,并且预见性地认为人们在学习良知学时会走歪路。

依我们之见,致良知无非是用良知去为人处世而已,这有什么难的?可王阳明却说,人人都明白,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一件坏事到眼前,良知明明告诉你不要去做,可无数人还是违背了良知的教导。这就是王阳明为什么说“致良知”看似简易,其实艰难的原因:知行不一。

按王阳明的意思,如果我们做每件事都按良知的指引去做,那就能获得不动如山的心和排忧解难的智慧。他在张忠团伙的非难中能安然度过,除了一点点运气外,靠的就是这种不动如山的心和排忧解难的智慧,而这两种东西,必须长时间地坚持致良知才能获得。

王阳明心学无非如此!

它难就难在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持之以恒地致良知,如果真能坚持到底,那超然的心态和超人的智慧就会不请自来。遗憾的是,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把致良知坚持到底,所以我们缺乏不动如山的定力和解决问题的智慧,烦恼由此而生。

1520年农历九月后,王阳明开始向弟子们讲授“致良知”。第二年五月,王阳明在白鹿洞书院大事声张“致良知”,并且声称,他的“致良知”学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直接从孟子而来,也就是说,圣学到孟子后就戛然而止,赖天老爷垂青,终于让他接下了孟子手中的棒子。这种说法,韩愈、程颐、陆九渊、朱熹都用过,并无创新。王阳明还煞有介事地说,他提出的“致良知”是千古圣贤尤其是孟子遗留的一点血脉。对于那些讥笑和反对他学说的人,他长叹说:“这些人顽固得很,就是滴血认亲得到证据,他们也不会相信。”

王阳明显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孟子所谓的“良知”纯粹立足于人的情感上,也就是道德上,恻隐之心、羞恶之心都属于道德,属于善恶之心。而王阳明提的“良知”则除了关于道德的善恶之心外还有关于智慧的是非之心,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在王阳明弟子越来越多的同时,他的学术敌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攻击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是枯禅,理由是,禅宗主张直指本心,人人都有佛性,佛在心中坐,不去心外求。而王阳明的心学和禅宗异曲同工,无一例外的,他的学术敌人都是朱熹门徒,发誓有生之年和王阳明心学不共戴天。

王阳明的反应很让这些人愤怒,他不但未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1521年农历八月回浙江余姚后,他居然肆无忌惮地扩招门徒,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浙江余姚有个王阳明在讲心学。在他的敌人看来,王阳明明知道自己的学说是荒谬的,应该痛哭流涕地向他们忏悔。可王阳明不但不知悔改,还拿圣人孟子当挡箭牌,这真是恬不知耻。

攻击谩骂王阳明的声音在整个明帝国成了学术界的主旋律,上到中央政府高级官员下至地方小吏,王阳明的敌人满坑满谷。当然,对他顶礼膜拜的人也是浩如烟海。王阳明大有不管不顾的气势,用他的话说,我只相信自己的良知,其他一概不理。

他曾和弟子们谈论过这样一件事:为什么王阳明自平定朱宸濠后,他的学术敌人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样层出不穷。有弟子说,因为先生立下与天地同寿的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这应该是真理。还有弟子说,这是因为先生的学说影响力已如泛滥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门徒自然要站出来反抗让他们耳目一新的学说。更有人说,先生创建了动摇山河的功勋,所以尊崇先生的人越来越多,根据辩证法,那些排挤阻挠先生的人也就越来越卖力。

王阳明说:“诸位的话有道理,但并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这样的,未发现良知妙用之前,我对人对事还有点乡愿的意思,也就是言行不符。可我确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后,就发现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为人处世,心情非常愉快,由此就养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讲我言行不符也毫无关系。这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就是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告诉你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那就去做,不必顾虑、不必计较。”

如果说,王阳明在龙场悟道的“格物致知”是王阳明心学的基调,那么,他后来提“知行合一”“存天理去人欲”则是探索模式。1520年,他提出“致良知”,由此给了王阳明心学的灵魂。到他1521年这次和弟子谈话后,王阳明心学第一次在他身上有了成果:超狂入圣。王阳明心学的主张就是要成为圣人,先要成为狂者,然后才能循序渐进,进入圣人殿堂。

所谓“狂”,就是在相信真理的前提下时刻坚持真理、践履真理,其他一概不管。或者说,和真理无关的事就不是我的菜,对于不是我的菜,我不需伪饰,只要本色表现就可以了。

王阳明年轻时就是个狂放不羁的人,坚持建功立业的真理。为了这个真理,他废寝忘食苦读兵法,不屑众人的嘲笑在饭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阵,这就是狂。因为他本是个狂人,所以他英雄相惜,他也喜欢别人是狂人。1520年他收服王艮就是个典型例子。

王艮原名王银,出生于儒家大本营山东泰州,父亲靠煮盐维持全家生计,王艮七岁开始学习理学,四年后辍学继承父业,二十五岁时成为当地富翁。由于经济条件许可,王艮重新回归理学,他的天分和刻苦成就了他,二十九岁的某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如雨,突然感觉心体洞彻、万物一体,确切地说,他悟道了。

其实,即使朱熹本人,也不可能在四年时间里悟透理学之道,王艮的悟道只是他没有深厚的理学基础,没有基础就没有思想负担,一番胡思乱想后就很容易让自己误以为悟道了。王艮自悟道后,就四处讲学,他的讲学有个特点:不拘泥陈说旧注,而是根据自己的心理、以经证心,以悟释经。说白了,就是望文生义,但因为可以言之成理,所以他的听众越来越多。三十七岁时,王艮已在泰州声名大振,他把自己塑造成超级特立独行的人物:按古礼定制了一套冠服,帽子叫“五常冠”,取儒家仁义礼智信五常之义,衣服是古代人穿的连衣裙“深衣”。穿戴完毕,他捧着笏板,行走时迈的步子经过精致的测量,坐时一动不动,和死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还有气息。

王艮还有一特立独行之处,就是嗜酒、嗜赌如命。1520年他到江西挑战各路理学大家并且百战百胜。他最后狂傲地宣称,天下没有人可以当他的对手。当有人告诉他,江西有个叫王阳明的在学术上很厉害时,他冷笑。

王阳明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后,派人隆重地去邀请。王艮没有时间,他正在喝酒赌博。王阳明不停地去请,王艮不停地在喝酒赌博。

王阳明的弟子劝王阳明:“这种人还是算了,他既然不想来,强求不得。”

王阳明说:“据说这人很有‘狂’气,我非要他来见我不可。”

弟子们问:“难不成去绑架他?”

王阳明笑了笑,找出几个学习能力强的人专门学习喝酒赌博。这几名弟子学成后就跑到王艮面前,先是喝酒,把王艮喝得大醉三天,又和王艮赌博,王艮输得一塌糊涂。王艮大为叹服,对方却告诉他,我们不是自学成才,而是有名师指导。王艮问是何人,他们就把王阳明的名字告诉了王艮。

王艮大吃一惊,说:“想不到王阳明这老儒还会这些东西。”

这些赢家就说:“我们老师非腐儒,而是能灵活变通的圣人。”

王艮打了几个酒嗝,推开牌局,说:“那我要去见见他。”

王艮戴上了他的复古帽,穿上了他的非主流衣服,捧着笏板来见王阳明。二人开始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王阳明:“你戴的是什么帽子?”

王艮:“舜帝的帽子。”

王阳明:“穿的什么衣服?”

王艮:“春秋道教创始者老莱子的衣服。”

王阳明:“为什么穿这样非主流的衣服?”

王艮:“表示对父母的孝心。”(舜和老莱子都以孝著称)

王阳明:“你的孝道贯通昼夜吗?”

王艮:“当然。”

王阳明:“如果你认为穿这套衣服就是孝,那你脱掉衣服就寝时,你的孝还在吗?”

王艮:“我的孝在心,哪里在衣服上!”

王阳明:“既然不在衣服上,何必把衣服穿得如此古怪?你是想把孝做给别人看?”

王艮:“……”

王艮:“咱们来谈谈天下大事吧。”

王阳明:“君子思不出其位,天下事可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管的。”

王艮狂傲道:“我虽是个草民,但尧舜君民之心,没有一天忘记过。”

王阳明:“当年舜是平民时在山中和野兽玩乐,快乐得忘记了还有天下这回事。”

王艮:“那是因为上有尧这样的圣君。”

这回轮到王阳明答不上来了。王艮说得对,上有尧那样的圣君,作为平民的舜才没心没肺地忘记还有天下这回事。可如果上有朱厚照那样的混蛋,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平民,是否还应该没心没肺呢?

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和王艮在后者着装上的谈话已经透露了王阳明“心即理”的心学核心,而王艮的回答恰好符合了这个心学的核心。王阳明发现,这是一个可塑之才,大喜之下,连忙给王艮脑子里灌他的心学思想,从“格物致知”谈到“诚意”,再谈到“存天理去人欲”,最后谈到“致良知”。王艮听得一愣一愣的,深深拜服。王阳明最后说,其实你已有了“狂”的灵魂,但有点跑偏,你应该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得到“狂”的真谛,这就需要你致良知。你的名字“银”边是个金字,金乃狂躁流动之物,把它去掉,名为王艮,字“汝止”。这是提醒你自己:要静止,不要太流动。

王艮同意王阳明的见解,从此专心地学习起心学来。王阳明后来说,我收服王艮比我平定朱宸濠还有满足感。但也正是这个王艮,后来把王阳明心学的这只巨舟驶入狂傲不羁的禅宗海洋,让王阳明心学的敌人们有了攻击的话柄,从而导致了心学在明代被围剿,直致没落。

当然,这是后话了。

从王阳明的角度来看,王艮犯的致命错误就是,全力渲染良知的效用,而不注重光明良知。王阳明说,因为我心中有良知,良知能辨是非善恶,所以我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就一定符合天理。问题是,良知能分是非善恶,是因为良知光明。如果良知不光明,在是非善恶上,它的作用就会微乎其微。王阳明一直主张,你固然有良知,可别人也有良知,只有大多数人的良知认定同一件事是对的或者错的,那才叫心即理,否则就不是。

王艮和他后来的弟子都有这样的思路:良知告诉我,五花肉好吃,那不管什么场合面对什么人我都吃。可如果我们面对穆斯林时吃猪肉,那就是大不敬,这种行为就不符合天理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的良知分清的就不是“是”或者“非”,它完全拧了。

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怨王艮,王阳明在对待良知能分清是非的问题上,也刻意强调良知的作用。曾经有个叫杨茂的聋哑人向王阳明请教如何对待“是非”,王阳明用笔和他交谈。

王阳明:“你的耳朵能听到是非吗?”

回答:“不能,因为我是个聋子。”

王阳明:“你的嘴巴能够讲是非吗?”

回答:“不能,因为我是个哑巴。”

王阳明:“你的心知道是非吗?”

杨茂兴奋起来,手舞足蹈,拼命点头。

王阳明最后写下这样的话:“你的耳朵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口不能说是非,又省了多少闲是非;你的心知道是非就够了。”

人人都有良知,所以人人心中都知道“是非”,但耳朵不听是非,口不说是非,那也不是知行合一。

王阳明说他已进入狂放不管不顾的境界,其实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至少他在良知指引下的狂放境界就不能绝对地解决下面的问题——对朱厚照的评价。

人人都知道王阳明在平定朱宸濠中居功至伟,人人也都知道,王阳明最终闹了一场空。他的全体弟子都为他抱不平,但无济于事。甚至是退休在家的杨一清也为王阳明抱不平,也无济于事。整个1520年,王阳明成了一把扫帚,扫完朱宸濠这堆垃圾后就被人放到墙角,中央政府所有高官显贵都故意不想起他。

1521年农历三月,王阳明的光明时刻看似到来。因为朱厚照死了,环绕在他身边的垃圾群如冰山消融,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江彬。

1520年末,朱厚照一行到达通州,江彬提醒朱厚照不要回紫禁城,因为一旦回紫禁城再出来就很难。江彬设法让朱厚照相信,在通州完全可以处置宁王余孽,完事后可以去他在大同建造的行宫。朱厚照欣然同意,就在通州,审讯朱宸濠同党。钱宁和吏部部长陆完被拖到他面前,朱厚照对二人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们以谋反来回报他对他们的信任。他以恶作剧的方式来惩治这两个罪犯:把二人剥得一丝不挂,五花大绑,站在严寒天气中让士兵向他们身上吐口水。凌辱完毕,他命令把二人凌迟处死。至于朱宸濠,他显示了家人温情的一面:允许朱宸濠自尽,不过朱宸濠自尽后,他命令把朱宸濠的尸体烧成灰烬。

虽然朱宸濠已灰飞烟灭,但朱厚照相信江彬的说法,所以对中央政府官员要他回京的请求置之不理。但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胡闹。两个多月前,他在江苏淮安的清江浦独自划船时,船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喝了好多口水才被人救起。也就在那时,他经常会感到寒冷,不停地咳嗽,到通州时,他给人的感觉已是有气无力。

他其实特别想去大同行宫,可紫禁城来到通州的御医告诉他,如果不回北京进行一番正规的疗养,那后果不堪设想。朱厚照听到这句话时很遗憾地看了看江彬,江彬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朱厚照如坠云里雾里。

1520年农历十二月初十,朱厚照终于病体沉重地回到紫禁城。虽然如此,他还是进行了一番夸张的表演:几千名捆绑着的俘虏排列在通往皇宫的路旁,他则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检阅”俘虏们,由于身体原因,这场表演很快结束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表演,有点失败。

三天后,他勉强从**爬起到天坛献祭。在群臣的惊呼声中,他当场晕倒,被抬回紫禁城时,气若游丝。皇家御医们虽然保住了他的命,却没有恢复他的健康。1521年农历二月初二,他带病和一位宫女进行质量不高的**,之后,病情加重,只有躺在病**回忆往事。1521年农历三月十四,朱厚照一命呜呼,享年三十一。

一直以来,人们对朱厚照的评价都不高。大家普遍认为,朱厚照是一位自私任性的皇帝。倘若用王阳明心学来评价他,应该有两种评价:作为普通人,朱厚照无疑是很出色的,因为他能创造心灵的自由,他不被那群腐朽的老臣订立的规则所左右,只活最真实的自己;但作为皇帝,他是极不合格的。朱厚照在享受皇帝权力带给他快乐时却很少履行皇帝应该尽的责任。按王阳明心学的解释,朱厚照的心中应该有这样的天理:我要为江山社稷负责,要为黎民苍生负责。可事实证明,他没有。他心中的“天理”就是:我行我素,让自己成为一个“将军—皇帝”式的皇帝。如你所知,这和大多数人(儒家门徒)对皇帝心中应该具备的天理的共识背道而驰。

天理是什么,其实就是有良知的大多数人对一个道理达成的共识。显然,身为皇帝,朱厚照没有按他的良知去行事。

江彬也没有按自己的良知去行事。朱厚照在残存于世的那两个月里,江彬一直在违背良知。他明知道朱厚照已病入膏肓,却还要求朱厚照去大同行宫,目的只有一个:朱厚照死时,他能在身边,将来的事就都好办了。

但朱厚照忽然变得聪明起来,回到北京紫禁城,这让江彬的计划泡汤。他明知道伪造圣旨不是臣子应该做的事,可还是在1521年农历三月初九伪造了一道“要江彬担任北京郊区边防军司令”的圣旨。

北京郊区的边防军是江彬几年前在得到朱厚照许可的情况下调动的大同军区部队,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考验的部队,能以一敌百。江彬希望这支军队能为他的前途保驾护航。他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守在朱厚照病榻前,只要朱厚照一死,他可以再伪造朱厚照的遗命,而他江彬则将名标青史。至于怎么名标青史,江彬的答案是:造反。

这一计划险些就成功了,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1521年农历三月十四朱厚照咽气时,江彬不在朱厚照身边,历史由此转向。

朱厚照死时,身边除了几名宫女外,只有两个与大局无关的司礼太监,两名太监记下了他的临终遗言: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将朕意传达太后,此后国事,当请太后(张太后)与内阁定夺。从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误,与你等无关。

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朱厚照的遗言是伪造的。那两个宦官很担心朱厚照死后政府官员找他们算账,所以添加了“从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误,与你等无关”这一句。即使这句是伪造的,但前面几句话肯定是真的,因为它是口语,反映了朱厚照实际说话的情态。

朱厚照把后事完全交给皇太后和大学士,说明他临死前已变得清醒。如果他再混账一点,把后事交给江彬,后果不堪设想。

出色的政治天才、内阁首辅杨廷和勇担重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新皇帝,朱厚照一生没有儿女,而且也没有过继的子嗣,所以必须要从朱家重新挑选一位。这件事不必临时抱佛脚,杨廷和早在朱厚照卧床不起时心中就有了人选,而且曾向朱厚照暗示过,但朱厚照认为自己可以起死回生,所以没有答复。当杨廷和第一时间得知朱厚照归天的消息后,马上跑进太后宫中,提出了他心目中的人选:设藩于湖广安陆(湖北钟祥)的兴王朱厚熜(时年十三岁)。

杨廷和的理由是:朱厚熜天生明敏、温文尔雅,后天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明君的气度。张太后同意了。杨廷和立即向群臣宣布这件大事,群臣哗然。

兵部尚书王琼第一个强烈反对。他的理由是,皇上朱厚照还有很多叔伯,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做皇帝,这太玩笑了。杨廷和老谋深算地祭出朱元璋制定的《皇明祖训》说,这里有“兄终弟及”的规定,我是按规定办事。

王琼又反对说,“兄终弟及”的“弟”必须是嫡长子,而朱厚熜是他老爹朱祐杬的次子,这不符合规定。

杨廷和冷笑说:“朱祐杬的长子已死多年,我们去哪里请他?”

王琼再反对说,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朱厚熜,益庄王朱厚烨(设藩江西抚州)今年二十三岁,生性恬淡,生活简朴,而且是嫡长子,他更适合。

杨廷和冷笑:“别忘了,江西可刚出了个宁王朱宸濠。你提江西的朱厚烨,什么意思?”

王琼惊骇万分,突然发现这场廷议杀机四伏,马上闭起了嘴。没有人反对,因为该反对的理由都被王琼说尽了。

杨廷和为什么非要违背《皇明祖训》选朱厚熜而不选朱厚烨,从二人的年龄上就可以得到答案:朱厚熜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容易控制,而朱厚烨已经二十三岁,具备了独立意识,杨廷和控制起来会非常麻烦。

迎朱厚熜继位的大队人马刚出北京城,杨廷和立即着手第二件事:解决江彬。

1521年农历三月十七日,杨廷和正式发布朱厚照遗诏,江彬大摇大摆地来听遗诏。他不担心杨廷和,因为他来之前就已经和他的部队商量好,只要在约定的时间内没有见到他出宫,他的部队将采取行动。杨廷和当然明白江彬是有备而来,所以绝不会在这时对他动手,但还是伪造了朱厚照的遗诏,命令江彬指挥的边防军撤出北京回大同军区。

命令于发布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执行,边防军陆续北返。江彬的幕僚们怂恿他立即采取行动,可江彬根本就不是成事的料,犹豫不决。大概是边防军撤出北京一事严重地打击了他,他已乱了方寸,甚至派人去打探杨廷和的态度。

杨廷和发现自己已掌握了主动权,内心狂喜。不过表面上他还是设法让江彬相信,他对江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对江彬的处理是未来皇帝的事,他一个首辅没有这个权力。

江彬得到这一消息后,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这是杨廷和的缓兵之计,只要等边防军全部撤出北京,杨廷和就会翻脸无情。由这件事可以推断,江彬不过是个庸人,他最擅长的只是谄媚和构陷,对政治,他一窍不通。

江彬的幕僚们看到主子忽然悠闲起来,不禁扼腕叹息。1521年农历三月十九日,边防军全部撤出北京,江彬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幕僚们出于对主子的爱护,劝他立即离开北京。江彬拒绝,他不但拒绝这一善意的提醒,反而就在当日跑到皇宫里参加坤宁宫的落成典礼。在典礼进行到最**时,江彬突然发现露天礼堂周围多了很多士兵,一股冷汗顺着头皮就流了下来。他推开众人想要逃跑,杨廷和大喝一声,早已准备多时的士兵把他拿下,送进了锦衣卫大牢。

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解决江彬后,杨廷和凌厉地开始第三件事:涤**朱厚照在北京城内的一切痕迹。撤销朱厚照的皇家娱乐场所,遣散仍逗留在宫中的僧侣、异域美女、演艺人员。把朱厚照豢养的野兽统统拉到郊区,或是放走,或是杀掉。

看上去,紫禁城恢复了它本来的庄严。

杨廷和现在成了明帝国当之无愧的主人,成了一个伟大的人。一个月后,朱厚熜来到北京郊外,伟大的杨廷和指示有关人员:要以迎接太子的仪式迎接朱厚熜。

杨廷和是想给朱厚熜一个下马威,要朱厚熜意识到他的龙椅是怎么来的。朱厚熜不领这个情,他传话给杨廷和:我不是先帝的儿子,所以不是太子,我是来继承帝位的,所以我是皇帝,要用迎接皇帝的仪式迎我进城。否则,我就打道回府。

杨廷和想不到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么较真,他只能同意朱厚熜的意见。本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被迎进北京城,杨廷和先败一局。

朱厚熜继位的第五天,礼部接到这位小皇帝的命令:拿出适合于他父母的大礼和称号的意见。

这是朱厚熜注定要面临和解决的问题:他不是先皇朱厚照的儿子,他有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既然做了皇帝,那按常理,他的父母必然是太上皇和皇太后。

可正如杨廷和所说:当今圣上的父母不能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因为他的帝位是从朱厚照那里得来的。朱熹说过,继承别人的皇位后,就要称此人为父,这是天理。而对于亲生父亲,就不能称为父,可以称皇伯、叔父。朱熹总结说,如此一来,正统就明了,天下人对皇帝的尊崇就到达极限,天理就昭昭了。

杨廷和拿出自己的见解:朱厚熜应该效仿北宋赵曙(宋英宗)称呼父母的方式。

赵曙是北宋第五任帝,他前任是赵祯(宋仁宗)。赵祯一生无子,就把兄弟的儿子赵曙认作义子,赵祯死后,赵曙继位。按儒家家法,他应该称亲生父母为伯父,称赵祯为亲爹,理由是:赵曙是从赵祯那里继承的皇位,而不是从亲爹那里。

在伟大的杨廷和的指示下,礼部建议朱厚熜:“称您亲爹为皇伯,而称朱厚照的父亲(朱祐樘)为亲爹。”

朱厚熜大为不解,他说:“我和赵曙的情况不一样,他是早已入继赵祯膝下的,赵祯活着时,赵曙就已经称赵祯为父,而且还当过太子。可我从未入继过朱祐樘,也从未被立为太子,所以我不必遵守儒家理法。”

杨廷和认为这是件严重的事,如果朱厚熜真的称亲生父亲为父,那就预示着皇帝的位子不必一系相承,朱宸濠要做皇帝,也无非是想从旁系进入皇帝这一系。如果朱厚熜真如愿以偿,将来皇系以外的皇族各系都会对皇位虎视眈眈。

还有就是,朱厚熜如果真称亲爹为爹,那就是断绝了朱祐樘一系的正统。这属于内部革命,无论如何都不成。

朱厚熜非要称亲爹为爹,而杨廷和和他的朱熹门徒同僚们强烈反对,双方由此展开了空前的激战,这就是明代历史上最动人心弦的“大礼议”。

那么,远在浙江余姚的不同于朱熹理学的异端王阳明的态度是什么呢?

无须推测,我们就能知道王阳明对“大礼议”的态度必然和杨廷和背道而驰。朱熹理学主张孝道,王阳明心学更主张孝道。所不同的是,王阳明心学对事物做出判断依靠的不是外界的规定,而是内心的良知。任何人的良知都会告诉他,亲生父母就是父母,不可更改。难道朱熹和杨廷和的良知不知道这一点吗?当然知道!但他们自认为那些儒家的规定能保证正统,所以他们违背良知的告诫,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然而在他们看来,这是很严肃的事,认为他们莫名其妙的人才莫名其妙。

朱厚熜的抵抗是强烈的。1521年农历四月到六月,朱厚熜统治下的明帝国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大礼议”。杨廷和带领全体官员向朱厚熜施加压力,要他称自己的父亲为皇伯。朱厚熜单枪匹马,靠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顽强抵抗。1521年农历六月,一个叫张璁的新进士让本无希望再抵抗的朱厚熜神奇般地转守为攻。

张璁的运气一直不好,连续七次参加会试才终于在第八次的1521年过关,这一年他已四十六岁。张璁一进入政坛,就遇到“大礼议”事件,他发现这是个旱地拔葱的机会,决心站在朱厚熜一边和整个帝国的官员们作对。

张璁向朱厚熜表明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杨廷和挑选的典故并不适用于当今皇上,皇上应该称自己亲爹为父。朱厚熜心花怒放,把这个唯一盟友的奏疏转给杨廷和看。杨廷和傲慢地在奏疏上批下自己的意见:一介书生晓得什么大体?

十三岁的朱厚熜火冒三丈,把奏疏摔到地上,他有点沉不住气地要和杨廷和翻脸。他从湖广带来的幕僚群提醒他,和杨廷和翻脸是极不明智的。从私人角度讲,杨廷和是您的恩人;从政治角度讲,杨廷和控制着政府,皇帝新来乍到,在力量不足时绝不能和杨廷和控制的政府作对。

朱厚熜问计,有幕僚提到大量引进外援,比如王阳明。依这名幕僚的见解,王阳明思想开通,而且依靠他的哲学思想和不可置疑的军功建立了卓著的声誉和广泛的人脉,他将是抗衡杨廷和的最佳人选。朱厚熜转怒为喜,下旨给王阳明:你当初能剿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正是用人之时,你速速来京,我要封赏你,并委你重任,不得迟疑。

1521年农历六月二十一,圣旨到达江西南昌时,王阳明正和他的弟子们在游山玩水中探讨学问。

他接到圣旨后,心中波澜起伏。客观地说,王阳明的仕途并不顺。开始时王阳明是没有用武之地,后来有了用武之地,却永远都是无名英雄。朱厚照剥夺了他的一切荣誉,他并不沮丧,因为他看淡了这一切。

但他只是看淡这一切,而不是推托。当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机会来到他面前时,他绝不会拒绝。他对弟子们说,新帝上任,朝廷风气面目一新,此时正是施展我抱负的时机,我应该去京城。

弟子们对老师的深明大义表示赞赏,但有弟子犀利地指出,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您到江西剿匪能功成名就,是因为兵部尚书王琼。也就是说,您上面有人。可王琼在一月前已被杨廷和清除出中央,您现在是孤家寡人,皇上又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中央政府里情况暧昧不明,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王阳明一听到“王琼”这个名字,心上不禁一颤。王琼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没有之一。如果不是王琼,王阳明的一生将失色很多,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王琼,王阳明不过是个哲学家,不可能在军事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王琼在朱厚熜未进北京时就被杨廷和排除,罪名是:私通钱宁、江彬等乱党。这个罪名从王琼的行为上看是成立的,王琼和钱宁、江彬的关系的确很紧密。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的中央,想要做成大事必须通过朱厚照身边这两位红人,王琼之所以主动结交他们,就是为了让王阳明在江西百无禁忌,否则,一旦派去监军,王阳明将会束手束脚、难以成事。

结交皇帝身边的红人是一个政治家变通的智慧,多年以后的张居正能让半死不活的明帝国重获生命力,靠的就是和宫中的大太监冯保的友谊。但对于朱熹门徒的那些君子来说,君子和小人势不两立,你就是和那群小人打个招呼都是罪过。

法律专家杨廷和排挤王琼只和政治有关。自朱厚照死的那天开始,王琼就对杨廷和的自作主张非常厌恶,杨廷和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把这块石头搬走,他才能控制政局。

王阳明弟子们的担忧不仅于此。有弟子说,几乎所有的政府官员都是朱熹门徒,对王老师您的心学深恶痛绝,您进中央政府和进龙潭虎穴有何区别?纵然朝廷上有为王老师您讲话的人,那也是位卑言轻之辈,王老师您虽然有良知在身,能乘风破浪,可咱们在江西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经历大风浪?

还有弟子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难道有官瘾?”

王阳明瞪起眼睛来,说:“胡说!我怎么会有官瘾?我早就教导过你们之中进入仕途的人,仕途如一张网,进入后就会被沾上不得转身,所以千万不要沉浸在里面,要懂得站在网上看。但也不是要你不作为,是要你看明白,然后进入网中去做,做完就赶紧撤出来,这样才能不被仕途牵引,不被功名利禄所累。”

说完,他叹息一声说:“皇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我虽然能力有限,但皇上既然能想到我,说明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应该去。”

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说:“恐怕去不了京城。”

王阳明问原因。

弟子回答:“杨廷和是朱熹忠实的门下走狗,绝不容许您这样的异端。”

王阳明说,不能以恶意推测别人,杨廷和是识大体的人,不会为难我。

这可能是心学的一个缺陷:绝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否则自己就先恶了,一旦如此,就是丧失良知的表现。那么,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该如何防止别人的恶意(以欺骗为例)呢?比如有弟子就向王阳明提过这方面的担忧:“人情诡诈多变,如果用诚信应对它,经常会被它欺骗。很多骗子行骗成功就是利用了人们的厚道和诚信。但是,如果想不被骗,必须事先能察觉,可事先察觉的前提必须是把每个人都当成潜在的骗子。可这样就违反了孔子‘不要预先猜测别人欺诈自己,不要预先揣度别人不诚实’的忠告。也就是说,我这样做,就把自己变成了那种不诚实、不厚道的人了。”

王阳明告诉他:“这是孔子针砭时弊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而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还有人不会去主动欺诈别人,但是缺乏致良知的能力,而常常又被别人所欺诈。孔老夫子并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体察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事先存心,把别人看成是骗子。可即使他时刻防备,也很难不被欺骗。原因很简单,他把别人当成骗子,就证明他也是骗子。他总是防备别人,心力交瘁,偶一疏忽,骗子就乘虚而入了。”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苦下致良知的功夫,就可以避免被人欺骗,更可以避免别人的攻击。问题是,攻击和欺骗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中,而在对方的手中,比如杨廷和,他即使知道王阳明没有把他当成坏人,也不会撤销阻挠和攻击王阳明的行动。

王阳明绝不能来中央政府,这就是杨廷和给他自己和他所控制的政府定下的基调。杨廷和和王阳明结怨已久。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剿匪,不停地给王琼写信报捷,信中只字不提内阁,杨廷和这位首辅面子上当然过不去。王阳明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有些失误。人人都知道,他王阳明虽然是兵部推荐的,但内阁位于兵部之上,王阳明至少应该提一下内阁才对。另外,杨廷和在思想修为上和王阳明也是水火不容。所以杨廷和对臣僚们说:“皇上要王阳明来京肯定是寻找外援,王阳明的主张必然和我们的相反,所以他绝对不能来京。”

有人认为王阳明来到京城后无依无靠,他的弟子都聚集在政府下层,无关大局,杨廷和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杨廷和严肃地指出:“王阳明非同小可,不说他那野路子的学说,只看他在江西短时间内创建的军功就能说明这是个狡诈多端的人。这种人,不能让他来京城。”

其实,杨廷和还有一点忌讳没有说,那就是,王阳明和王琼的关系非常密切,他担心王阳明来京后皇上会重新重用王琼。

他对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见,朱厚熜的娃娃脸阴沉下来:“我是皇帝,任用一个人还需要你的许可?”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对他的不满已溢于言表,不过他明白皇上对他的不满还只停留于言表,他说:“先皇才驾崩,此时不宜行封赏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来:“这是哪门子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