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宁王 不被待见的宁王002(1 / 1)

于是,我们会在1519年的江西、浙江、湖广、福建、南京等地官员中看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在他们反映江西情况的奏疏中,绝口不提朱宸濠造反。有的官员说,江西南昌有变;有的官员说,江西南昌十分紧急;有的官员说,江西南昌巡抚孙燧被害;还有的官员说,南昌居聚军马船只,据说有变。只有王阳明说,朱宸濠造反了。

这种不顾身家性命的胆气足以让我们折服,对于这种第一时间站出来和朱宸濠划清界限,并把朱宸濠贴上造反标签的举动,王阳明的一位弟子认为大可不必,正如那些官员一样,应该给自己留个缓冲的余地。依这位弟子的想法,王阳明不必发表什么檄文慷慨激昂地声讨朱宸濠,一旦朱宸濠真的革命成功,王阳明的这种努力非被朱宸濠诛了九族不可。王阳明批评这位弟子说:“就是因为很多人都抱有这种心态,所以我辈才要反其道而行之,凭良知做事!”

他也不是没有忧虑,在写完《飞报宁王谋反疏》后,他突然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朱宸濠捉了我的家人可怎么办!”

幸好,朱宸濠当时被他的“造假”计谋搅得心烦意乱,没有想到去捉王阳明的家人来要挟王阳明。几天后,朱宸濠就更不会想到这件事了,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王阳明在虚张声势。

朱宸濠在1519年农历六月末得到可靠消息:根本就没有中央军来,王阳明在丰城的部队才几千人。出人意料地,他对中了王阳明的诡计这件事超然度外,反而还当着李士实的面称赞王阳明果然是非凡人物,险些把自己吓死。

李士实却没有朱宸濠这样的胸襟,他先是咒骂王阳明诡计多端,然后预测说大势恐怕已去。朱宸濠问原因。李士实分析说:“您和南康、九江的部队约定六月二十二从南昌出发去南京祭拜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墓后继位,可现在过去很多天,您却迟迟不出。不必说南康、九江部队,就是南昌城的部队也已人心沮丧。他们错把王阳明的虚张声势当成事实,人心离散,无心攻斗。我听说已有小股部队正走在投降吉安府的路上。”

朱宸濠认为李士实是杞人忧天。他说:“我有精锐部队十八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席卷江南,王阳明仅靠几个虚假宣传就能乱我军心,世界上可从来没有这种事。”

说到这里,朱宸濠猛地一拍脑门:“我应该派人去招降王阳明!”这真是个奇异的想法,但朱宸濠真的做了。被派到吉安府去招降王阳明的人叫季敩(xiào)和赵承芳。

季敩曾是南安府知府,在王阳明领导的桶冈、横水战役中立下大功。南赣匪患平定后,季敩被任命为广西政务长官(参政)。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霉运当头的季敩携带家眷到广西上任路过南昌,听说是宁王生日,就跑去为朱宸濠庆生,结果被扣。据季敩自己说,他当时宁死不屈,可朱宸濠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他只好屈从。而赵承芳则是南昌府教育局局长,属于自发投靠朱宸濠的人。

季敩心知肚明,来招降王阳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一见了王阳明,就把自己面临的困境说给王阳明听,而且把他所知道的南昌城和朱宸濠的所有情况汇报给王阳明。王阳明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朱宸濠要出南昌奔南京。王阳明还得到一个看似千真万确的消息:如果季敩的招降不成功,朱宸濠将和叶芳夹攻吉安府。

叶芳本是南赣地区的造反首领之一,后被王阳明招降,在桶冈之战中身先士卒,立下汗马功劳,很得王阳明的赞许。南赣匪患平定后,叶芳在惠州府政府工作,不过他仍然拥有精兵一万人,是当时朱宸濠积极拉拢的对象之一。如果这个消息属实,那王阳明将陷入绝境。吉安府恰好在朱宸濠的南昌和叶芳部队驻扎地中间,二人夹攻,王阳明纵是吴起、韩信再世也无济于事。

但王阳明认为叶芳绝不会和朱宸濠连成一气。他以深邃的洞察力告诉惊慌失措的弟子们:“山贼草寇们都以茅草建筑房屋,但凡叛乱都会把房屋烧毁,以示破釜沉舟的决心。可我曾路过他大本营,见他们用上好的原木为房屋的建筑材料,如此重视家园的人,肯定不反。”

后来的事实证明,叶芳的确不会反,而且还在王阳明平定朱宸濠的战争中出力不小。

1519年农历七月初二,朱宸濠带着他的主力部队开出南昌城,目的地:南京。他根本没有理会季敩去招降王阳明的成败,也许在当时的他看来,一个手无精兵的人,即使他是用兵如神的王阳明,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所以,他毫无顾虑地去实现他的理想。

王阳明更加忙碌起来,他命令各地仍然效忠中央政府的官员集结所能集结到的一切部队,在本年七月十五会合于离南昌九十公里的临江樟树镇,他将在此地集结兵力后向北对南昌城发动总攻。

随后他很担心中央政府对朱宸濠的造反认识不清,又连上两道奏疏,在其中一道奏疏中,他提醒朱厚照:“您在位这十几年来,屡经变难,民心**,可您却四处巡游,皇室谋动干戈不止。我告诉您,觊觎您龙椅的又岂止宁王一人?天下的奸雄又岂止在皇室?如果您不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那么会有无数个宁王站出来。我一想到这里,就心寒彻骨。如果您真的能像汉武帝那样有轮台之悔,像唐德宗那样有罪己之诏,天下人必被感动,天下人心必被收服,那真是江山社稷之幸。”

朱宸濠可没有王阳明那份“愚忠”的心,他倒巴不得所有的皇帝都像朱厚照那样昏庸。皇帝昏庸,他才有机会。可不知为什么,朱宸濠感觉这次革命的开头就不怎么顺利。虽然有攻陷南康和九江的成绩,但他被王阳明的虚张声势耽误了近半个月,这让他很不爽。另外,在他水军誓师那天,出了个天大的意外。本来是万里无云的天突然变化,云气如墨、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他的舰队先锋官被雷击。一艘军舰瞬间起火,很快就烧成了灰烬。朱宸濠对这一晦气的预兆很不开心,更不开心的是,他睡梦中看到自己照镜子,里面的他白发如霜。惊醒之后,他沮丧地叫来解梦专家。解梦专家看到他那半死不活的架势,赶紧安慰他:“您现在是亲王,而梦到头发白,‘王’字上面一个‘白’,乃是‘皇’字,此行必轻取皇位!”

这个解释真是千古一绝!朱宸濠重获青春的活力,命令水陆大军全力向前,取那命中注定的皇位。

朱宸濠兵团一路沿江北上,过九江后又势如破竹,推进到安庆附近。朱宸濠命人去安庆招降,结果安庆知府张文锦不吃这套,还给朱宸濠带了口信,诅咒他必死在安庆城下。朱宸濠七窍生烟,决心攻陷安庆活剥了张文锦。我们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南昌、九江、安庆和南京是在南北向的一条直线上,四个城市都在长江边,所以去南京必通过安庆,但通过它和攻占它不是一回事儿。按李士实的意思,朱宸濠没必要和安庆较劲,应该迅速通过安庆以最快的速度去攻南京。朱宸濠看着李士实苍老而红通通的脸,试图找到他居心叵测的证据,可惜没有找到。

他对李士实说:“如果不把安庆拿下,我们攻打南京又不顺利,安庆部队断了我们的后路,我们就插翅难飞了。”

李士实说:“安庆城易守难攻,我们会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南京方面一旦有了准备,那我们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朱宸濠说:“就是因为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所以南京城肯定早就有了准备,我们应该稳扎稳打,如果真的打不下南京城,还能有个退路。”

李士实跌足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还要什么退路。南京是帝国的第二心脏,攻取南京,太祖坟前登基,南方就是我们的了。不直趋南京而攻安庆就是不要西瓜捡芝麻。”

朱宸濠不理李士实,命令他的兵团猛攻安庆城。安庆城和它的主人张文锦开始经受严峻考验。

安庆城诞生于南宋初年,它被筑于长江北岸的目的就是为了防御从海上进攻的蒙古兵团,由此可知,它必定是易守难攻。张文锦到安庆担任知府后,江西巡抚孙燧曾多次给他写信,要他把安庆防御进一步精细化。张文锦也认为朱宸濠肯定会闹事,于是勤恳专业地料理安庆防御工事。当1519年农历七月份朱宸濠来到安庆城下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他还看到城墙上摆满了防守军械。

朱宸濠猛攻安庆城的第一天,张文锦就把消息传给了王阳明。王阳明祈求老天保佑张文锦能守住安庆城。王阳明对张文锦并不了解,他只是知道这位知府是个忠正之士,曾受过刘瑾的制裁被迫回家养老。刘瑾死后,张文锦被重新起用,到陕西负责税务工作。据可靠消息,张文锦为官清廉,忠贞不贰。可这只是个人道德素质,它并不能证明张文锦的能力。

张文锦很快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能力。安庆城正规军不到一千人,预备役(民兵)也只有几千人,张文锦发挥他突出的演讲能力,动员安庆城所有百姓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他又发挥出色的管理能力,让每个登城者携带一块大石,石积如山,安庆城更加高大坚固。他发布命令说,每个登城者防守的时间必须坚持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没有受伤的歇息一个时辰再来;轻伤的可以休息半天;重伤的不但无限期休息,还会得到物质奖励。

用王阳明的说法,真正的作战高手打的都是心理战,张文锦深以为然。他命人在城上架起大锅煮茶解暑。当时正是伏天,南方的伏天简直比炼狱还可怕,朱宸濠的攻城部队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喝茶解暑,而自己却是挥汗如雨,气得直跳。

开始时,他们用云梯攻城,被张文锦的卫兵用大石头砸得痛不欲生。后来他们又推出云楼,那玩意儿比安庆城墙高出一大截,他们想从云楼上跳到安庆城里。张文锦以毒攻毒,就在城上制造云楼,恰好比他们的高出一截。双方士兵在云楼中面对面,可朱宸濠的士兵只有大刀长矛,而张文锦的士兵有滚烫的热水,热水浇身,堪称火上浇油。

朱宸濠七窍生烟,可让他五脏俱裂的是,张文锦居然趁夜派出敢死队缒城而下袭击他的舰队。

在经过多轮的较量后,朱宸濠失去信心,说:“一个安庆都不能攻陷,还说什么南京城啊!”

李士实又适时地发话,他始终认为应该放弃安庆直奔南京。朱宸濠一生中从未遇过如此挫折,发毒誓要拿下安庆,否则他死不瞑目。经常有人说,遇到挫折时如果不能解决就绕过它,这叫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世界上唯一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筷子。特别是从未遇过挫折的人突然面临困境时,要么退缩,要么死钻牛角尖。

如果没有王阳明,朱宸濠的毅力还是会取得效果。无论是张文锦还是王阳明都深知,安庆城抵抗不了多久。在朱宸濠丧心病狂的攻击下,安庆城正呈加速度的战斗性减员。吉安知府伍文定劝说王阳明,应该改变七月十五围攻南昌的计划而去援救安庆。因为人人都知道,安庆一下,南京就在朱宸濠眉睫。南京的防御工事多年来从未升级,根本抵挡不住朱宸濠的虎狼之师。如果朱宸濠拿下南京称帝,大明必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王阳明沉思片刻,就说出了他的见解:“九江、南康都已是朱宸濠的了,据可靠消息,朱宸濠留了一万精锐在南昌城。如果我们去解救安庆,必走长江,必过南昌、九江、南康,这都是朱宸濠的地盘,危机四伏,谁也不敢保证我们是否能顺利到达安庆。即使我们顺利到达安庆,朱宸濠必掉头来对付我,他号称十万精锐,我们如何能对付?纵使我们和朱宸濠旗鼓相当,可他的九江部队一旦割断我们的运输线,到那时必是大势已去。”

伍文定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王阳明说:“执行原计划,七月十五全力攻南昌。一旦攻陷南昌,朱宸濠必会从安庆城下撤兵。这是一箭双雕:解了安庆之围,南京再无危险;朱宸濠失去老巢,必魂飞魄散,大功可成。”

1519年农历七月十五,各路部队在樟树镇会合。三天后,王阳明在樟树誓师,并向南昌城推进。农历七月十九,王阳明部队攻陷了距南昌城二十公里的南昌县。当夜,王阳明调兵遣将,确定在第二天拂晓对南昌城发动总攻。王阳明针对南昌城七个城门把攻击部队分为十三路。

第一路指挥官兼副总司令官伍文定,领官兵四千四百二十一人,进攻南昌城广润门,事成之后径直到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宁王府内门。

第二路指挥官泰和县知县李缉,领官兵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和第一路指挥官伍文定夹攻广润门,事成后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三路指挥官赣州府知府邢珣,领官兵三千一百三十人,进攻南昌城顺化门,事成之后径直入城到镇守府屯兵。

第四路指挥官吉安府推官王暐(wěi),领官兵一千余人,夹攻顺化门,事成之后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五路指挥官袁州府知府徐琏,领官兵三千五百三十人,进攻南昌城惠民门,事成之后径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六路指挥官临江府知府戴德孺,领官兵三千六百七十五人,进攻南昌城永和门,事成之后径直到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七路指挥官瑞州府通判胡尧元,领官兵四千人,进攻南昌城章丘门,事成之后径直到南昌卫前屯兵。

第八路指挥官新淦县知县李美,领官兵两千人,进攻南昌城德胜门,事成之后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九路指挥官吉安府通判谈储,领官兵一千五百七十六人,夹攻德胜门,事成之后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路指挥官抚州府通判邹琥,领官兵三千余人,夹攻德胜门,事成之后撤出城在天宁寺屯兵。

第十一路指挥官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领官兵四千六百七十人,进攻进贤门,事成之后直入都司屯兵。

第十二路指挥官万安县知县王冕,领官兵一千二百五十七人,夹攻进贤门,事成之后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三路指挥官宁都县知县王天与,领官兵一千余人,夹攻进贤门,事成之后直入钟楼下屯兵。

在发动总攻前,王阳明做了一件让指挥官们心惊胆战的事。王阳明命人把十几个穿着低级军官制服的人当着那群指挥官的面处决,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王阳明平静地对这些指挥官说,这几个人在攻打南昌县城的战役中不听命令,得此下场罪有应得。你们明天作战,必须要严格按我的命令进行。如果我发现有士兵不听命令,就斩士兵的长官;你们的手下不听命令的,就斩你们;如果你们不听命令,我就斩你们的司令官伍文定。

众人汗流浃背。实际上,王阳明所斩的都是俘虏。王阳明的权术高深莫测,这只是一个并不显眼的证明。

令人大为惊诧的是,南昌城兵团指挥官对王阳明从1519年农历七月十五到七月十九的情况毫不知情。王阳明的神速是其中一方面,不过也同时证明朱宸濠南昌兵团指挥官的低能。直到七月二十凌晨,王阳明的部队已经敲起战鼓时,朱宸濠南昌城守卫兵团才大梦初醒,南昌城里顿时像被踢翻的蚂蚁窝一样。

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日凌晨,王阳明对南昌城下达了总攻令。据后来被俘的宁王部属交代,他们对王阳明的用兵如神早有耳闻,当时得知王阳明来攻南昌城时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看到南昌城外围兵力顷刻瓦解崩溃退回城内后,他们对守卫南昌城已不抱丝毫希望。

世界上最坚固的城池绝不是铜墙铁壁,而是人心。南昌城原本就是南中国壮丽的大城,又被朱宸濠经营多年,几乎坚不可摧。城上常年架设着滚木、灰瓶、火炮、石弩等现代化守城军械,朱宸濠临走时又留下一万精锐和五千预备役(土匪流氓),而王阳明的杂牌部队才三万人,兵法说“围五攻十”,包围敌人要用五倍于敌人的士兵,攻击敌人就要用十倍于敌人的士兵。如果南昌城死守,王阳明绝讨不到半点便宜。问题是,王阳明之前的宣传战(各地勤王军正源源不断赶来)和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扫除南昌外围防御的阵势吓住了南昌城守军。

当伍文定攻城部队率先攻打广润门时,广润门守军一哄而散,伍文定几乎未遇任何抵抗就进了广润门。广润门一失,其他各门扔掉武器大开城门,王阳明的攻城部队就这样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南昌城。

王阳明一进南昌城就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首先是张贴安民告示,对百姓没有支持朱宸濠守军表示欣慰,要他们各安生业,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同时打开朱宸濠的粮仓,大放粮食;其次是扑灭宁王府大火。宁王府的人一听王阳明围城就开始放火,王阳明进城时,宁王府已浓烟滚滚,火光四射,殃及周围的百姓房屋;再次是整顿部队纪律。王阳明的部队是从各地征召来的,其中难免有地痞无赖,这些人进城后**掳掠,搞得南昌城居民苦不堪言。王阳明就捉了几个闹得最凶的斩首示众;最后,王阳明整编朱宸濠留在南昌城的部队,同时张贴告示,所有胁从人员只要自首,一律不问,虽主动投靠朱宸濠但现在只要改邪归正,写份保证书,也既往不咎。南昌城很快秩序井然,于是朱宸濠的老巢换了主人。

当王阳明把朱宸濠的大本营重新恢复为明政府治下的一个城市时,朱宸濠早已得到南昌城失守的消息,他嚼着无声的怨恨,痛苦地流下眼泪。朱宸濠下令回师夺回南昌,李士实和刘养正都不同意。

李士实认为,一旦从安庆撤军回南昌,军心必散。朱宸濠冷冷地说:“南昌是我们的根基所在,怎能不救?”刘养正说:“男儿四海为家,况且您可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安庆城指日可下。拿下安庆,调遣九江、南康部队,再救南昌也不迟。”

朱宸濠咆哮起来,大骂二人:“你们两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你们的家人被王阳明好生照料着,我的家人却在南昌城受苦,要我不回南昌,除非我死。”

两人万分错愕,解释说:“这是王阳明的诡计,他在离间我们。”

朱宸濠冷笑:“我现在倒希望他也对我使用诡计!”

李士实和刘养正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已放到了朱宸濠的屠刀下,他们沉默起来。没有了谋士的朱宸濠奋起雄威,下令把军队从安庆城下撤到阮子江。一到此地,朱宸濠就制订了夺回南昌城的作战计划。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先锋部队二万人乘战舰南下,直逼南昌城,他随后跟进。

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朱宸濠回师的消息传到南昌,王阳明召集他的指挥官们开会商议对策。所有指挥官都认为,朱宸濠那支虎狼之师最近这段时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只在安庆城下小遇挫折,如果不是我们取了他南昌逼他撤兵,安庆城早被他拿下了。面对这样一支强悍之师,最好的办法就是闭门坚守,等待援兵。

王阳明厌恶被动防守,他认为最佳的防守就是主动出击。况且,朱宸濠造反已一月有余,勤王之师连个影儿都没见到。谁敢保证他们死守南昌城就一定能等来援军?南昌城粮食本来就不多,很大一部分又分给老百姓,一旦粮食吃完,援军又不来,到时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王阳明的分析是从“心”的角度开始的。他说,朱宸濠自造反以来,兵锋所向的确锐不可当。而现在我们占了他的老巢,他又不能打下安庆,处于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尴尬境地。出师才半个月又要回师,这对他部队的士气是个严重的打击。我们不如雪上加霜,出奇兵一鼓作气挫了他先锋的锐气,他的兵团必不战自溃。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这分析和解决方案从理论上说,非常绝妙。没有人否认朱宸濠的士兵现在已是方寸大乱,朱宸濠部队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南昌人,家人都在南昌城,家里换了主人,换作是谁都会方寸大乱。一个人内心已动,就必然心不在焉,心不在焉的人必然会失败。

可有个问题:战场情况瞬息万变,王阳明凭什么就确定他的“奇兵”能一战而成?

王阳明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而是小心翼翼地布置战场。伍文定仍然是他的头马:领兵五百从正面迎击朱宸濠的先头部队;赣州卫都指挥余恩领兵四百作为伍文定的增援;赣州知府邢珣领兵五百绕到敌人背后;袁州府知府徐琏和临江府知府戴德孺在敌人左右埋伏。伍文定把敌人诱进埋伏圈后,总攻开始。

在布置完战场后,王阳明又命人制造免死木牌数万块。有人问他缘由,王阳明笑而不答。

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三,朱宸濠先头舰队乘风破浪抵达樵舍(江西新建县樵舍镇)。王阳明的探子心惊胆战地回报:风帆蔽江,战鼓雷动,传出几公里。王阳明下令伍文定等人进入战场。七月二十四,朱宸濠先头舰队直逼离南昌城15公里的黄家渡(属南昌县南新乡)。王阳明下令伍文定和余恩迎击。

九百人对两万人,小舰艇对大战舰,只有天绝其魄的人才敢在这样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主动进攻。朱宸濠先头舰队的指挥官看到几艘足足落后三代的战舰迎面冲来,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认为敌人这是在自掘坟墓。

伍文定和余恩果然有自掘坟墓的征兆,两人并驾齐驱,遥遥领先,把自己的舰队远远地甩在后面。朱宸濠先头舰队指挥官发现世界上还有如此呆鸟,大喜若狂,也从他的舰队群中鲁莽地冲了出去。他冲出去时,他的舰队没有得到是跟进还是原地待命的命令,所以张皇起来。后面的军舰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想开到旁边看看。大家都这样想也都这样做,朱宸濠的先头舰队自己先乱了,横七竖八地趴在江面上。指挥舰和伍文定已经交战,后面的舰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赣州知府邢珣的军舰已经悄悄地绕到敌人的后方,王阳明得到消息后下令前后左右同时进攻,三路舰队猛地切进了朱宸濠的先头舰队,朱宸濠的战舰上都配有巨炮,但前后左右有敌人也有同僚,所以不敢轻易开炮。而王阳明的小军舰上每个士兵都配备了小火枪,在乱哄哄中,小火枪正好派上用场。一阵混战后,朱宸濠先头舰队完败,死在水里的士兵不计其数。此时,朱宸濠主力舰队刚到八字脑(今属南昌县塘南镇),听说先锋舰队溃败,心胆俱裂。

他急忙召开紧急军事会议,会议上,人人都保持沉默。李士实和刘养正想说话,但朱宸濠不给他们机会。朱宸濠没有任何方案,因为第二天,王阳明舰队就向八字脑发动进攻。朱宸濠这才有了方案:抵抗。

朱宸濠的顽强抵抗出现了奇迹,王阳明舰队被逼退数十次,最后没有人敢再向前。不过也有坏消息,有人告诉朱宸濠,士兵在大量逃亡。他们从江中拾到写着“免死”的木牌,都投奔王阳明去了。朱宸濠气得哇哇怪叫,他奢望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借着击退王阳明舰队的数次胜利失而复得的锐气命令他的舰队反攻。

以当时的情势,王阳明舰队恐怕抵挡不了朱宸濠的反攻。王阳明收到伍文定迟迟无法突破朱宸濠防御的战报时,正在给学生讲课。他讲课时聚精会神、神态从容,仿佛外面根本就没有他亲自指挥的战役一样。每当前线送来消息,他就抱歉地对弟子们笑一下,然后起身到外面看军情报告,轻声细语地发布命令。伍文定在八字脑毫无进展,让王阳明动了杀心,他处斩了几个冲锋不力的人,可仍然没有进展。

不久,伍文定和赣州知府邢珣各送来两封信。伍文定说邢珣不听从他的指挥,而邢珣则说,伍文定的打法有问题。朱宸濠舰队一字排开,伍文定也让舰队一字排开冲锋,本来双方舰队数量对比悬殊,这是以卵击石。他的建议是应该采取中央突破战术,找到朱宸濠舰队防御弱点,集中主力迅**入,然后左右展开。

王阳明回复二人道:“采用什么战术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齐心合力,奋勇冲锋,不要在地域上画圈圈(邢珣是赣州知府,伍文定是吉安知府)。你们二人的行为已经触犯军法,我本该现在就处置你们,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伍文定和邢珣对这个仿佛藏了刀锋的回复心惊肉跳,二人握手言和,齐心协力。伍文定改变战术,试图在江面上捕捉朱宸濠的指挥舰。他虽然没有找到朱宸濠的指挥舰,却找到了朱宸濠的副舰。伍文定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他的战舰上有当时最先进的武器——佛郎机铳,这一武器是王阳明的崇拜者林见素贡献的。

林见素是1478年的进士,进入官场后以敢于谏诤出名,后来到沿海地区做官,和外国的商人们结下友谊,佛郎机铳大概就是他从葡萄牙人那里得来的。据说,当他知道朱宸濠叛乱后,第一时间把一尊佛郎机铳运送给王阳明。伍文定大展神威,把佛郎机铳对准朱宸濠的副舰,开出了山摇地动的一炮,朱宸濠的副舰像纸糊的一样被打成碎片。

意料之中的,朱宸濠的指挥舰就在那艘倒霉的副舰后面,副舰被炸碎后,朱宸濠的指挥舰也被震**得左右摇晃。副舰燃烧的碎片击中了他的指挥舰,他惊慌失措,弃舰逃到岸上。

众人一看王爷跑了,哪里还敢恋战,纷纷溃退。伍文定指挥舰队一阵猛冲,朱宸濠损失惨重,退到了黄石矶。那天夜里,朱宸濠神情沮丧,心不在焉地问身边的卫兵:“这是什么地方?”卫兵急忙显摆学问:“‘王’失机。”(南方人讲话,黄、王不分)朱宸濠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咆哮道:“你敢咒我!拉出去砍了。”

朱宸濠身边的人看到王爷已是神经错乱,叹息着偷偷潜逃。朱宸濠望向江面,江面死气沉沉,如他当时的心。他突然想讨个吉利,命舰队退避樵舍,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量对策。有人提议,调集九江、南康部队和王阳明拼死一搏。朱宸濠认为这也是个主意,立即派人去调动他在九江、南康的部队。

王阳明不给他这个机会。当朱宸濠心急火燎地南下时,王阳明就已派出两支部队绕过朱宸濠的主力,直奔南康和九江。

仍然是攻心战。他命人在南康、九江城外散播朱宸濠已在南昌附近被擒的消息,南康、九江守军人心浮动。当他们绝望升级时,这两支部队突然发动进攻。南康、九江被克复,朱宸濠的两万精锐部队弃械投降。

朱宸濠得到这个消息后,如五雷轰顶。他不得不承认,王阳明真是个厉害角色。他也不得不向李士实和刘养正请教。李士实也无计可施,刘养正却有个主意:主力舰队受损不大,如果把战舰连成一体,完全可以抵御王阳明的进攻。王阳明的部队都是杂牌,只要我们挡住他几轮进攻,然后找准机会反攻,仍能反败为胜。

“连舟”这种事,有两个英雄人物做过:一个是三国时期的曹操;一个是元末的陈友谅。二人的结局都是惨败。刘养正肯定知道历史上有这两个反面案例,但他还要坚持用这一招,而朱宸濠又毫不犹豫地同意,说明这一招肯定有它的优点。

把单个战舰连成一体,会让舰队不被一一击破,而且无数只战舰连成一体,无论是防御还是进攻,都会给敌人造成排山倒海的气势,实际也有这种威力。

朱宸濠立即下令用铁索把所有军舰连起来,同时搬出他所有金银财宝,鼓励他的将士们,如果能杀回老巢南昌,这些财宝就属于那些奋勇杀敌的人。

每个人都喜欢财富,但更爱惜生命。虽然的确有为了钱不要命的人,但大多数人在二者之间都会选择后者。朱宸濠兵团的人心已散,失败已成定局,没有人可以拯救他。因为拯救人心是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

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六,王阳明和朱宸濠决战的时刻到来。朱宸濠用“铁索连舟”,王阳明就用“火攻”。这是最简单的智慧:借鉴历史经验。

王阳明下令把战舰换成轻便灵活的小舰艇,装备炮火、全线进攻。伍文定立于船头指挥放火,身边射出的火箭把他的胡子都烧着了,他纹丝不动。“铁索连舟”的致命缺陷此时暴露:一舟着火,舟舟起火。朱宸濠的庞大舰队成了王阳明放火的试验场,朱宸濠在冲天的火光中确信大势已去。

此时,他突然回忆起南昌城里他的王府。据说,王府已被烧成灰烬,和他眼前的舰队一样的下场。他回忆这一个多月里所走的每一步,试图找出走到今天这一地步究竟错在哪里。结果发现,他自起事后就已不能行使自己的意志,他就像是王阳明的木偶,让他跳,他就跳;让他跑,他就跑。最后他总结出失败的罪魁祸首:王阳明。

王阳明还没有抽出时间来总结,他在给学生讲授心学。当伍文定彻底摧毁朱宸濠主力的军情报告送来时,他和往常一样向学生们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走到外面,看了看报告,思索了一下,神色如常地回到学生们中间。有人问他,宁王可是败了?

他点了点头,回答:“败了,但死伤太重。”

说完,又平静地继续讲他的心学。弟子们由衷地赞叹:“王老师真是不动如山的大圣人啊!”

朱宸濠决心给世人留下“虽败犹荣”的印象。他和他的妻妾们说,我现在就想一死了之,无奈担心你们的将来。妻妾们说,不必担心,我们先走。说完,纷纷投河自尽。朱宸濠看到这些弱女子在水里挣扎哀号的痛苦模样,马上就收回他的决心,换了身平民衣服,跳到一条摆渡船上,悄悄地逃出了混乱的战场。

王阳明似乎未卜先知,在决战开始前就命令一支机动部队埋伏在战场之外的芦苇丛中,当朱宸濠的摆渡船经过芦苇丛时,这支机动部队迅速开出,挡住了朱宸濠的去路。由于他们不是官军打扮,引起了朱宸濠的误会。他认为这是天老爷扔给他的救命稻草,急忙捉住,对在为首的船只中的指挥者说:“我是宁王,你们送我到岸上,我必有重谢。”

王阳明的机动部队指挥官几乎要狂笑了,不过不忍心在此时摧毁朱宸濠的希望,于是装作惊讶地问道:“你真是宁王爷吗?如何重谢我们?”

朱宸濠指着摆渡船上的几个箱子说:“里面是金银珠宝,上岸后全归你们。”

那位指挥官强忍住狂喜,说:“来来来。”

朱宸濠大喜过望,跳到他们的船上,要他们赶紧划船。船上所有的人都狂笑起来,朱宸濠正想对这种没有礼貌的举止做一番评价时,发现船并没有划向岸边而是直奔战场。朱宸濠预感大事不妙准备跳船,可上了贼船的人很难轻易下去,他立即被人摁倒,五花大绑。

就在贼船上,朱宸濠王爷得知他的军队全军覆没,他的文武百官也统统被俘。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七,朱宸濠被押进南昌城见王阳明,此时他仍不失王爷气派,他站在囚车里,向王阳明投去冷冷的一笑,说:“这是我们朱家自己的事,你何必费心如此?”

这是一句实事求是的话。明帝国是由朱元璋创立,并由他的家族统治的,国事和家事很难分得清。以朱宸濠的思路,他造反是造他们朱家的反,和国家没有关系。况且,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国家的概念,只有“天下”的概念。

王阳明并不同意朱宸濠的见解,但他的确拿不出反驳的有力话语。朱宸濠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说:“我愿意撤销卫队,降为庶民如何?”

王阳明回答:“有国法在。”

朱宸濠干笑起来,以一种“狗拿耗子”的姿态仔细审视王阳明。王阳明下令处置朱宸濠的伪臣,朱宸濠换了一种声调,说:“娄妃是个好女人,希望你能厚葬她。”

娄妃是王阳明理学入门导师娄谅的女儿,多次劝阻朱宸濠不要造反,朱宸濠始终不听。投河自尽前,娄妃还对朱宸濠进行过思想教育,朱宸濠仍然无动于衷。现在,他进入囚车,才开始懊悔不该不听娄妃的劝告。

有些人,你用言语劝告根本不起作用,必须让他亲身经历失败,他才会得到真知。这可能就是王阳明心学强烈主张“事上练”的良苦用心。

从朱宸濠起兵(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到被俘(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七日),王阳明平定他只用了四十三天,四十三天的时间还不够燕子从北飞到南,还不够牡丹花彻底绽放,而王阳明却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把一场震**大江南北的叛乱轻而易举地平定,堪称奇迹。

本年农历七月二十八早晨,王阳明起床洗漱完毕,恰好他弟子在侧,就恭维他:“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啊。”

王阳明笑了笑:“功何敢言。自从宁王造反以来,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昨天晚上这一觉真舒服啊!”

上午讲课时,有弟子问王阳明,用兵是不是有特定的技巧(“用兵有术否”)?王阳明回答:“哪里有什么技巧,只是努力做学问,养得此心不动。如果你非要说有技巧,那此心不动就是唯一的技巧。大家的智慧都相差无几,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

王阳明举个例子,说:“当时和朱宸濠对战时,我们处于劣势,我向身边的人发布准备火攻的命令,那人无动于衷,我说了四次,他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这种人就是平时学问不到位,一临事,就慌乱失措。那些急中生智的人的智慧可不是天外飞来的,而是平时学问纯笃的功劳。”

一位弟子惊喜道:“那我也能带兵打仗了,因为我能不动心。”

王阳明笑道:“不动心岂是轻易就能做到的?非要在平时有克制的能力,在自己的良知上用全功,把自己锻造成一个泰山压顶色不变,麋鹿在眼前而目不转的人,才能不动心。”

弟子又问:“如果在平时做到不动心,是否就可以用兵如神?”

王阳明摇头:“当然不是。战场是对刀杀人的大事,必须要经历。但经历战场非是我心甘情愿的。正如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用温和疗养的办法已不能奏效,非下猛药不可,这猛药就是杀人的战场。我自来江西后,总在做这种事,心上很有愧啊。”

不喜欢打架,却把打架上升为一种艺术,这就是王阳明。

他的心思没有几个人可以明白,他的弟子对老师创造的震动天地的奇功非常感兴趣,但王阳明很少提及用兵之术。他的精力是在学问上,让每个人光复良知成为圣人,才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当朱宸濠在囚笼里沉浸在往事中时,王阳明隐约感觉到这件事还没有完。他在1519年农历七月三十连上两道报捷书,一是报告收复了南昌城,二是报告活捉了朱宸濠。他把两件事分开写,就是想提醒皇上朱厚照,不是为了夸耀功劳,而是强调他王阳明所以如此舍身涉险建下这番功劳,就是希望皇上能改弦更张,不要再自私任性。

他如此费心费力,希望能避免的一些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一个把朱宸濠造反的消息送到北京的是巡抚南畿(辖今江苏、安徽两省、治所南京)的都御史李克嗣。和很多人一样,李克嗣在奏折中也没有明说朱宸濠造反,只是说南昌必有惊变。王琼得到消息后,立即要求朱厚照召开紧急会议,对朱宸濠造反这件事进行认定。王琼一口咬定朱宸濠肯定是反了。但其他朝臣有的是朱宸濠的朋友,有的则采取观望态度,都认为朱宸濠不可能造反。他们还举出证据说,南方各省的官员都有奏疏到京,没有一个人说朱宸濠造反了,只是说南昌城有变。“有变”和“造反”可有天壤之别,不能乱说。

朱厚照这次突然有了智慧,他把钱宁和臧贤下锦衣卫狱,严刑拷打,两人招供:朱宸濠的确有造反的心,所以南昌城有变,应该就是谋反了。

朱厚照猛地吃了一惊,王琼要他不必多虑,因为王阳明在江西。他当初让王阳明到江西剿匪的终极目的就是担心有今天这件事。按他的见解,朱宸濠是个钉子,王阳明就是锤子。王阳明以雷霆速度剿灭南赣土匪的例证让朱厚照吃了颗定心丸。在王琼的提醒下,他立即发布命令,要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平定朱宸濠叛乱。

很快,王阳明的两道明言朱宸濠谋反的奏疏也陆续到京,朱厚照这次确信,朱宸濠真造反了。

朱厚照这回出人意料地不吃惊了,他对身边的亲信江彬和张忠说:“宁王怎么敢造反啊,太让我生气了,我真想和他短兵相接,手刃此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忠小心地探询:“不如您御驾亲征?”

朱厚照眼睛放光。江彬趁势说:“当初您出居庸关亲征蒙古小王子,天下人都对您的英雄事迹直竖大拇指。”

张忠继续挑逗朱厚照:“江南风景如画,美女如天仙,皇上从未去过吧?”

朱厚照眼前立即出现一番美女如云的幻境,他**得跳了起来:“好,亲征!”

众臣哗然。几年前,朱厚照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义跑到关外去和蒙古小王子打了一架,据说他以滴水不漏的指挥调度和身先士卒的无畏精神取得了那场战役的胜利,击毙蒙古人几百人,在民间传为美谈。但他是偷偷出关的,他后来回到北京时,所有大臣都向他发难,指责他穷兵黩武,以尊贵之躯陷危险之地,根本就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朱厚照为了解决这些烦恼,还动用廷杖,打了很多人的屁股。不过他在那时就明白,皇帝去战场艰难异常。所以之后的两年内,他虽然对战场如痴如醉,但在众臣的压力下再也没有出去过,只在紫禁城的各个皇家娱乐场所度日。据他自己说,虽然娱乐场所里有野兽有美女,凡是满足人欲的应有尽有,但与惊心动魄的战场相比,实在味同嚼蜡。

实际上,发生在1517年朱厚照和蒙古兵团的应州战役名不副实。朱厚照是在带着少量卫队出关游玩时偶遇蒙古兵团南下,朱厚照就以他的卫队为诱饵,引诱蒙古兵团发动攻击,然后以皇帝的命令调集各路边防部队。蒙古兵团在进入他设置的埋伏圈后,双方开战,蒙古兵团大败而逃。

一些人煞有介事地说,这次战役充分显示了朱厚照的军事才能。其实,人人都能诱敌,朱厚照能有应州战役的小胜,全是因为他以皇帝的身份调动增援部队,增援部队哪里敢耽搁片刻,而且有的边防部队根本未接到命令就跑来救驾。这是一场十倍于敌的战役,却让蒙古兵团主力冲出重围,简直是丢脸到家了。

按王阳明的看法,平时吃喝玩乐不肯静养良知的人,遇到战事时绝不可能取得胜利,因为他们做不到“不动心”。他们的心被物欲所牵引,一直在躁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镇定自信地指挥千军万马?

固然,明帝国的文官们都反对战争,更反对皇帝亲自参加战争。一部分原因是儒家本身对大动干戈就有排斥心理,一部分则因为,很多人都认识到朱厚照这个皇帝不过是个花花公子,根本就不是战神。

朱厚照深知,想要去江南必须先摆平他的文官们。擒贼先擒王,朱厚照决定先堵住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嘴。他找来杨廷和问:“宁王造反,可曾派大将?”杨廷和说:“正在选将。”朱厚照一挥手:“选什么将啊,我亲自去。”

杨廷和立即发现1517年的往事要重演,他说:“区区一个宁王造反,王琼说有王阳明在,何必劳您大驾。”

朱厚照说:“社稷有难,我焉能坐视不理?”

杨廷和一下就戳穿了朱厚照的嘴脸:“皇上是想游览江南吧?”

朱厚照怒了,尤其是他发现杨廷和说的是对的时候,更是恼羞成怒。他拿出杀手锏,斥责杨廷和:“宁王造反,你们内阁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卫队被恢复,就是你的主意,我现在是替你收拾残局。你不感谢我,居然还无中生有地污蔑我。”

杨廷和马上意识到杀机四伏,急忙换了腔调:“恐怕众臣不允啊。”

朱厚照笑了,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你去说服他们,告诉他们,我势在必行。”

杨廷和无奈地叹了口气,萎靡地离开皇宫。他一回到家,就把大门紧闭,任是谁来求见都不开门。文官们虽然没有杨廷和的领导,但都自发地跑到宫门号啕大哭,宣称皇帝亲征万万不可,在他们的哭声和诉求中,朱厚照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一旦亲征,江山社稷将有危险。

朱厚照对付这群危言耸听的人,唯一办法就是廷杖。他把哭得最响亮、最狼狈的几个大臣摁倒在地“噼里啪啦”地打。可很快就有大臣接替了前辈的位子,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哭声震**屋瓦、树叶飘零、天空变色。朱厚照只好说,我不以皇帝的身份出征,出征的是威武大将军朱寿。

文官们就说,活了一大把年纪,为朱家王朝效力了半辈子,从没有在皇族里听过这个名字,此人是谁?有何奇功?能带兵出征?

朱厚照说:“这人你们不记得了吗?就是两年前在应州打得蒙古兵团鬼哭狼嚎的那位天才军事家啊。”

文官们继续闹,朱厚照不理睬,到他的娱乐场玩乐去了。他不必准备,自有人替他准备出征事宜,这个人自然是朱厚照最亲近的朋友江彬。

江彬原来是大同军区的一名低级军官。1511年,北京郊区发生群体性暴力事件,随之席卷全国,江彬的部队在本年奉调维稳。在维稳行动中,江彬神勇非常,大有明朝版城管之气魄,和变民对抗时身中三箭,拔出再战。这件英雄事迹传到中央,政府的官老爷想要树立个典型,就把江彬吆喝到了北京。于是,江彬得到了朱厚照的亲切接见。

朱厚照未接见江彬之前,政府老爷们命令江彬把包扎的箭伤暴露在外,那时正是春末夏初,乍暖还寒。江彬凭仅有的一点医学常识告诉政府老爷们,箭伤未痊愈,如果暴露在外,容易得破伤风,破伤风在当时可是很难攻克的医学难关,人得了后十有八九会没命。

但江彬的死活是江彬的事,政府老爷们对别人的事向来漠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这个典型在皇帝面前的表现。所以,江彬露出三处箭伤,跪在朱厚照脚下,心里想着一旦得了破伤风,该去找哪位医生医治。

朱厚照一见江彬,大吃一惊,江彬的三处箭伤分布在身体的不同部位:阑尾、胸口、耳根。由于被政府老爷训令必须体现箭伤,所以江彬的打扮很古怪:**上身,裤子褪在阑尾下,有些当时少数民族风格的打扮。换作任何一位靠谱的皇帝,江彬的衣衫不整可是大不敬,但现在的皇帝是朱厚照,吃惊过后,连呼“壮士”。就把江彬的伤口仔细研究了一回,让江彬穿上宫中官服,也就是说,江彬被升官了。

江彬懂军事,朱厚照喜欢军事,两人一拍即合,在大内搞军事演习,朱厚照暗暗发誓要和江彬成为一生的朋友。

江彬是个伶俐的人。据很多人说,他如果想和你结交,一顿饭的工夫就会让你把他当成知己。同时,他心机极深,不甘心做朱厚照身边的一条哈巴狗。在给朱厚照组织军队的同时,他其实也在给自己组织军队。

江彬和朱厚照极为亲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朱厚照喜欢下棋,江彬也喜欢下棋,所以两人经常下棋。朱厚照是臭棋篓子,江彬也是。但两个臭棋篓子相遇,更臭的那个总是输,所以朱厚照总是输。

朱厚照不但棋臭,棋品也臭,总悔棋。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他玩。可朱厚照是皇帝,江彬只好陪着玩。

这一次,朱厚照已经悔棋了十几次,最后时刻,江彬已稳操胜券,朱厚照又要悔棋,而且是三步。

朱厚照刚要去棋盘上抽子,江彬按住了朱厚照的手,说:“皇上,您这哪里叫下棋,简直是耍无赖。”

朱厚照笑嘻嘻的,当时在场的锦衣卫官员周骐却血向上涌,一直冲到脑门,冲破了理性,但他认为这是忠心的体现。他大喝一声:“江彬,你是什么东西,敢不让皇帝棋子,敢说皇帝是无赖,敢按着皇帝的手!”

三个排比句如三道巨浪,把江彬打得冷汗马上就下来了。他急忙把手从朱厚照手上拿下来,跪下说:“该死,我该死。”

朱厚照哈哈一笑,让他起来,并且训斥周骐:“我们在玩,搞那么多事干什么,你真是多事!”

周骐只好哑口无言。

江彬为朱厚照的南征所做的准备工作很快完成,京城卫戍部队和临时从北方几大军区抽调来的部队十几万人集结完毕,朱厚照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身份在北京城外誓师,然后浩浩****地向南方开拔。

王阳明的倒霉日子倒计时。

朱厚照这次南下场面宏大,人才济济。除了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外,还有挂将军衔的江彬、许泰,宦官张永、张忠,朱厚照还特意带了两个史官以记录他将来的丰功伟绩。

朱厚照于1519年农历八月二十二从北京出发,四天后走到河北涿州。北京紫禁城距涿州直线距离五十五公里,讨伐叛逆应刻不容缓,可朱厚照大军每天才走十多公里,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讨伐朱宸濠放在心上。据小道消息称,朱厚照所以走得这样慢,是因为他在和一个叫李凤姐的安徽美女游山玩水。

就当他在涿州和李凤姐欣赏祖国大好河山时,王阳明的两道捷报到了河北,第二道捷报中是这样说的:我知道您一听说宁王造反,必然御驾亲征。可很多事您并不知道,比如:宁王朱宸濠曾训练了一批杀手埋伏在北京通往江西的路上,这些人唯一的任务就是刺杀您。只不过宁王失败得太快,您还没有来,所以他的奸计并未得逞。但这些杀手还在路上,而且他们是宁王忠诚的死士,如果您来,他们肯定会继续执行刺杀您的任务。且不说他们,光朱宸濠溃败后的余党就有无数隐藏在民间,他们在暗您在明,一旦他们发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请您千万别来!

朱厚照毫不理会这一提醒,却把王阳明的捷报当成瘟疫,暴跳如雷,说:“王阳明如此心急,真让朕愤怒,宁王这废物怎么如此不堪一击!”他发了一通邪火之后,就召集他的将军们讨论。张忠献上一计:扣住王阳明的捷报,不发北京。同时派人带着圣旨快马加鞭到江西和王阳明谈交易。交易的内容是,要王阳明把朱宸濠放到鄱阳湖上,皇上要亲自和他打一架,并且创造奇迹活捉朱宸濠。

朱厚照认为这是一条开天辟地的奇计,可使自己流芳百世。于是,命令张忠和许泰去江西和王阳明做交易,命令张永到人间天堂——杭州,为自己捉住朱宸濠后放松一下的生活做铺垫。

张忠能排除万难一路混到朱厚照身边并且成为朱厚照的红人,显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性格阴阳兼备、笑里藏刀、阴鸷易怒,连大太监张永都让他三分。而许泰出身将门,还是武状元,因有功封为伯爵,但品德烂污猥琐异常,和张忠勾搭成奸,在当时炙手可热。

两人一面向江西飞奔,一面派出锦衣卫拿着威武大将军的手牌去见王阳明。锦衣卫的速度惊人,1519年九月初,锦衣卫到达南昌城,并且向王阳明呈上威武大将军的手牌,命令王阳明和他见面。王阳明确信,朱厚照真的来南方了。

王阳明的弟子们说:“很明显,威武大将军就是皇上。他的手牌和圣旨到没有区别,应该赶紧相见。”

王阳明说:“圣旨是圣旨,手牌是手牌,怎可同日而语?大将军的品级不过一品,况且我是文官,他是武官,文武不相统属。我为什么要迎他?”

王阳明的弟子们大骇:“他明明就是皇上,老师您这是想瞒天过海,恐怕要得罪皇上。”

王阳明叹息道:“做儿子的对于父母错误的言行无法指责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哭泣,怎么可以奉迎他的错误呢!”

王阳明的属下苦苦相劝。王阳明只好让一名属下代替自己去见那名锦衣卫。锦衣卫发了一通火,更让他不爽的是,按规矩,王阳明需要孝敬锦衣卫一大笔财物,可王阳明只给了五两金子。锦衣卫决定第二天返回张忠处,让王阳明吃点苦头。

第二天,王阳明出现了。他说他亲自来送锦衣卫上路,然后拉起锦衣卫的手,满怀深情地说:“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很久,和贵衙门的诸多官员都有交情,但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轻财重义的锦衣卫。昨天给您的黄金只是礼节性往来,想不到就这么点钱您都不要,我真是惭愧得要死。我没有其他长处,只是会做点歌颂文章,他日当为您表彰此事,把您树立成典型,让天下人膜拜。”

锦衣卫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感动。他让王阳明握着手,说:“本来这次来是让您交出朱宸濠的,可我看您也没有这个意思,虽然我没有完成任务,但您的一番话让我心弦大动。我提醒王大人,还会有人来。”

王阳明装出一副惊异的样子,问:“为何要朱宸濠?朱宸濠既被我捉,本该我献俘才对啊。”

锦衣卫不语,转身跳上马背,一溜烟跑了。

王阳明不让朱厚照来,朱宸濠的杀手组织只是一个借口。唯一的理由是,朱厚照不会是一个人来,十几万大军就如漫山遍野的蝗虫,所过之处人民必定遭殃。他们仅以搜索朱宸濠余党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能让无数百姓家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

现在,王阳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押着朱宸濠急速北上,在半路堵住朱厚照,让他没有理由再来南方。1519年农历九月十一,王阳明把朱宸濠等一干俘虏装进囚车,从水路出发去堵朱厚照。

张忠和许泰一路猛追,终于在广信追上王阳明,再派两位高级宦官去见王阳明,声称是奉了皇上朱厚照的圣旨,要王阳明把朱宸濠交给他们。

王阳明这次面对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太监。锦衣卫还有点人性,东厂全是兽性,王阳明用对付锦衣卫那套办法对付东厂太监,显然是胶柱鼓瑟。他对弟子们说,对付恶人,千万别引发他的恶性,你不能和恶人直来直去地对着干,要懂得斗争的技巧。恶人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们最怕的就是丧失利益。对付他们,只需要给他们摆清利害关系,他们就会知难而退。

王阳明热情地接待了两位高级宦官,两宦官请王阳明不要废话,立刻交出朱宸濠。王阳明慢条斯理地问:“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你们老大张忠的意思?”

两宦官冷笑:“当然是皇上的意思。”

王阳明又问:“皇上如此急着要朱宸濠,想要干什么?”

两宦官再度冷笑:“我们做下人的,怎敢去擅自揣摩圣意!”

王阳明就讳莫如深地说:“我大概知道皇上如此急迫想要干什么。”

两宦官以为王阳明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脸色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问王阳明:“王大人难道是皇上肚里的蛔虫吗?”

王阳明说:“我能猜出个一二。宁王造反前在宫中府中朋友无数,天下人谁不知道,宁王交朋友靠的就是金钱。本来,这是宁王人际交往的一个方式,可他现在既然造反,就是叛逆,用金钱交朋友那就是贿赂。我进南昌城后在宁王府中搜到了一箱子账本,上面详细地记载了他给了什么人钱,给了多少钱,这人又为他谋取了多少好处。”

说到这里,两位宦官早已面无人色,因为朱宸濠的朋友里就有他二人。王阳明见二人已没有了刚见面时的傲慢,马上就清退身边的所有人,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两本册子,一本是账簿,另外一本则夹着二人和朱宸濠来往信件。这些信件完全可以证明二人和朱宸濠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在朱宸濠造反的准备工作中给予了很大帮助。王阳明把两本册子都递给二人说:“我仔细搜检了一番,只有这两本册子和二位有关,所以就都拿来,你们早做处理,以免后患。”

两人又惊又喜,对王阳明感激不尽。王阳明借势说:“我准备北上亲自献俘,二位可愿跟随?”

两位宦官急忙说:“不必,我等回张公公处报告。王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在您面前出现第二次。”

两人装出一副沮丧的表情回报张忠,说王阳明的确不好对付,取不到朱宸濠。张忠发誓事不过三。他再派出一个东厂太监中的狠角色,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朱宸濠。

这一次,在张忠看来,连神仙都不能阻挡他。王阳明的弟子们也认为,张忠第三次来取朱宸濠,势在必得,恐怕再用什么计谋也无济于事。王阳明内心平静如古井之水,特意在广信多留一天,等待张忠的奴才到来。

这位东厂宦官抱定一个信念:不和王阳明说任何废话,必须交人,否则就把王阳明当场法办。在东厂眼中,王阳明不过是个都御史,他们的祖宗刘瑾连内阁首辅都办过,何况区区王阳明!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提出要取朱宸濠时,王阳明没有和他针锋相对,而是马上同意。这位宦官正在沾沾自喜时,王阳明突然让人摆出笔墨纸砚,然后指着窗外说,朱宸濠的囚车就在外面,只要您写下下面的话:今某某带走朱宸濠,一切后果由我某某承担。然后签字画押,马上就可以领走朱宸濠。

这位宦官呆若木鸡,他不敢签字画押。他和张忠都知道这样一件事:朱宸濠绝不能出意外,但意外很可能会发生。朱宸濠余党隐藏在江西各处,如果这些人头脑一热,劫了囚车,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朱厚照砍的。

他试图让王阳明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张公公无论取什么,都不需要签字画押。

王阳明说:“那就请张公公亲自来!”

张忠不能来,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早听闻王阳明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怕出丑,一旦出丑就有了第二个原因,在朱厚照身边的江彬或张永会乘虚而入,取代他在朱厚照心中的位置。

他的人虽未去见王阳明,但却向王阳明扔了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涂上了一目了然的剧毒:他给朱厚照写信说,王阳明和朱宸濠的关系很异常,有两件事可以证明。第一件事是孙燧未巡抚江西前,朱宸濠曾给中央政府写信推荐人选,谈到王阳明时说过“王守仁(阳明)亦可”的话;第二件事是王阳明曾派了得意弟子冀元亨到宁王府,还许诺借兵三千给朱宸濠。至于证据,只要把王阳明扔进审讯室就能得到。最后,张忠用“墙头草”来归纳王阳明征讨朱宸濠这件事:他所以调转枪头揍朱宸濠,是他的良知发现朱宸濠难以成事。

王阳明得此消息时已过了玉山,正在草坪驿歇息。这个消息就如一颗炸弹在他头顶“轰”的一声爆开,他预想过张忠等人会用卑劣的手段对付自己,却从未想到会如此卑劣,居然把他和朱宸濠生拉硬扯上关系!

可他并未愤怒,诋毁来得越强烈,越需要冷静。愤怒能让自己阵脚大乱,良知不能发挥力量。他明白朱厚照即使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架不住朱厚照身边那群小人的吹风。他确定不能再向前走,向前走即使不是死路,也绝不是一条顺畅之路。良知告诉他,现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他和朱厚照之间的桥梁,这个桥梁很快就被他发现了,那就是闲居在家的前首辅杨一清。

杨一清自和太监张永联合搞掉刘瑾后,在张永的帮助下青云直上,最后进入内阁担任首辅。1512年,钱宁来到朱厚照身边并迅速得宠,张永迅速失宠。作为他的好友,杨一清自然紧随其后被排挤出中央政府。

王阳明见到他,把张忠等人的行径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希望杨一清能发挥余热,给他指条明路。杨一清先是赞赏王阳明的功绩,又夸奖了王阳明忠君爱国的那颗心,然后遗憾地摇头说:“人走茶凉,我不在体制内混已好多年,哪里还有什么余热。”看到王阳明虽遇风波却不焦不躁,不禁暗暗称赞。于是他话锋一转说:“你可以找张永。”

张永张公公此时正在杭州为朱厚照的“工作视察”做准备。王阳明披星戴月来到杭州见张公公。张公公不见。

张永不见王阳明的心理基础是,王阳明已得罪了朱厚照身边的群丑,这种情况下,和王阳明交流是件极度危险的事。

但王阳明必须要让张永和他见面,他在门口扯起嗓子喊道:“我王守仁千辛万苦来见公公,为的是国家大事,公公为何不见我!”

孔子说,真正聪明的君子,要么不言,言必有中。王阳明对当时的其他太监说“国家大事”都不可能打动对方,却能打动张永。因为张永有良知,是个把国家大事当成自己事的好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