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南赣剿匪 人性无法改变,却可以引导003(1 / 1)

“然而意念一经发动、产生,有的是善的,有的是恶的,若不及时明白并区分它的善恶,就会将真假对错混淆起来,这样的话,虽然想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想使意念变得纯正的人,必须在致知上下功夫。

“‘致’就是达到的意思,就像常说的‘丧致乎哀’的致字,《易经》中说到‘知至至之’,‘知至’就是知道了,‘至之’就是要达到。所谓的‘致知’,并不是后来的儒家学者所说的扩充知识的意思,而是指达到我心本具的良知。这种良知,就是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那种知性。

“这种知是知非的知性,不需要思考,它就知道;不需要学习,它就能做到。因此我们称它为良知。这是天命赋予的属性,这是我们心灵的本体,它就是自自然然灵昭明觉的那个主体。凡是有意念产生的时候,我们心中的良知就没有不知道的。如果它是善念,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如果它是恶念,也唯有我们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这是谁也无法给予他人的那种性体。

“所以说,虽然小人造作不善的行为,甚至达到无恶不作的地步,但当他见到君子时,也会不自在地掩盖自己的恶行,并极力地表白自己做的是善事。由此可以看到,就是小人的良知也具有不容许他埋没的特质。

“今日若想辨别善恶以使意念变得真诚无妄,其关键只在于按照良知去判断行事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当一个善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喜欢它,反而背道而驰地去远离它,那么这就是把善当作恶,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善的良知了。而当一个恶念产生时,人们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不善的,如果此时不能真心诚意地去讨厌它,甚或反而把它落实到实际行动上,那么这就是把恶当作善,从而故意隐藏自己知恶的良知了。像这样的话,虽说心里知道,但实际上跟不知道是一样的,那还怎么能够使意念变得真实无妄呢?

“良知所知道的善,虽然人们诚心地想去喜欢它,但若不在善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践履善的价值,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喜欢善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良知所知道的恶,虽然人们诚心想去讨厌它,但若不在恶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铲除恶的行为,那么具体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从而可以说那讨厌恶的愿望还有不诚恳的成分。如今在良知所知道的善事上,也就是善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为善,使善的言行没有不尽善尽美的。在良知所知道的恶事上,也就是恶意所在的事情上实实在在地去除恶,使恶的言行没有不被去除干净的。我的良知所知道的内容就没有亏缺和被掩盖的地方,从而它就得以达到纯洁至善的极点了。

“此后,我们的心才会愉快坦然,再也没有其他的遗憾,从而真正做到为人谦虚。然后心中产生的意念才没有自欺的成分,才可以说我们的意念真正诚实无妄了。所以《大学》中说道:‘系于事上的心念端正后,知识自然就能丰富;知识得以丰富,意念也就变得真诚;意念能够真诚,心情就会保持平正;心情能够平正,本身的行为就会合乎规范。’虽然修身的功夫和条理有先后次序之分,然而其心行的本体却是始终如一的,确实没有先后次序的分别。虽然正心的功夫和条理没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在生活中保持心念的精诚纯一,在这一点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欠缺的。由此可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学说,阐述了尧舜传承的真正精神,也是孔子学说的心印之所在。”

良知是件法宝,使用它不需要任何繁琐的程序,也不需要任何咒语,只要你按它的意思行事,就是最好的使用方式。

这就是王阳明《大学问》告诉我们的一个终极真理,用王阳明的话说,不是我告诉你的,这个道理其实就在你心中:天下一切事,都是你良知的事。

1519年春节刚过,王阳明在赣州给王琼写了封长信。在信中,他平静地叙述了南赣地区的剿匪和设立行政区的情况。人们从梦中醒来后,就再也不会心有余悸地去回想那个噩梦。紧接着,他满怀热情地追忆了王琼对他的信任往事,声称如果没有王琼在中央政府的全力支持,他在南赣的剿匪不可能这样顺利。然后又谈到自己获得的那些国家荣誉,诸如升为右副都御史,实在感到有愧,他没有这个才能。还有他的后代可以世袭千户,这让他受宠若惊。他说,大部分功劳应归于王琼。

王阳明这样说,乍一看去有些虚伪。南赣匪患的平定无可置疑是他的功劳,王琼不过是把他推到那个舞台上而已。不过这就是问题所在:王阳明固然伟大,但王琼更伟大,因为他能重用王阳明。

信的最后,王阳明谈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他说南赣地区气候潮湿,瘴疠弥漫,他的肺病复发,又因为剿匪工作辛苦,所以生活作息不能规律,患了很严重的痢疾。他此刻最大的希望就是王琼能在皇上朱厚照面前替他求情,允许他退休回老家。他说,自己所以如此不顾体统地总想回家,是因为祖母于1518年农历十二月离开了人世,他因为来南赣剿匪未能见祖母最后一面,内心在滴血。

王阳明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他在给弟子的信中经常提到他的肺病和不见好转的痢疾,在1518年春节的那场邀请池仲容的宴会上解决了池仲容后,他一个猛子扎到地上,口吐鲜血。弟子们惊慌地扶起他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当时弟子们的感觉是,王阳明想把肺咳出体外。在成功地彻底扫**南赣山贼后,他连续四次写信给朱厚照、给吏部、给兵部,允许他退休,但都被一一驳回。

中央政府不准王阳明退休,实际上是王琼不让王阳明退休。王阳明在南赣建下煊赫的功绩后,中央政府很多人既羡慕又嫉妒,他们巴不得王阳明赶紧离开政坛。意料之中的,这些人都是朱熹门徒。他们担心王阳明会挟着卓著功勋闯进中央政府,与他们并肩而立。可这是他们绝不能容许的,因为在他们眼中,王阳明是异端,是他们的精神偶像朱熹的敌人。

1519年二月初,王阳明的第四封请求退休的信到达北京。朱厚照先问吏部尚书陆完,王阳明三番五次要退休,吏部怎么看。

陆完是朱熹门徒,但从未按朱熹的教导“存天理去人欲”。他对王阳明在南赣的成就不屑一顾,因为他也是靠剿杀农民武装(1510年刘六、刘七起义)成功上位的。他对朱厚照说,王阳明在江西的剿匪是托皇上洪福,他是个异端分子,不应该留在政府中,可以允许他辞职。

朱厚照又问王琼。王琼的回答是,王阳明绝不能离开江西!

朱厚照问为什么。王琼不可能说是因为宁王朱宸濠,可他也没有别的理由。王阳明第一次请求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南赣地区还有土匪残余,只有王阳明能扫清这些残匪。王阳明第二次要求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南赣地区社会治安问题很大,王阳明必须要整顿社会秩序。王阳明第三次申请退休时,他对朱厚照说没有合适人选接替王阳明。总之,他用尽各种借口把王阳明钉在了江西。但这最后一次,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来了。王阳明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已经详细地说明了他清整南赣的所有举措和成果。如果南赣地区已经太平无事,谁来当这个南赣巡抚已无关紧要。

这就是陆完的看法,也是朝廷内部很多官员的看法。他们都对王琼在王阳明退休上的态度疑惑不解,既然匪患已平定,南赣社会秩序已恢复,为什么不让人家离开?王琼对这些人的质疑反应很冷淡,只是希望朱厚照不要批准王阳明的退休请求。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事马上就要发生,山雨马上就要来了。

朱厚照也不理解王琼何以如此没有人情味,人家王阳明口口声声说身体状况不佳,祖母又去世,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王阳明信中提及未见祖母最后一面的悲痛笔墨也会流下眼泪,可王琼却不为所动。

朱厚照对别人的伤心事一向不太关心,而南赣匪患的平定的确是王琼举荐王阳明的功劳,所以他也就不想有什么立场。他对王琼说,你呀,和王阳明好好谈谈这件事,人家非要退休,你就不要强人所难。又对陆完说,这件事就暂时听王琼的吧,你们吏部把他的退休申请打回去。

王阳明接到吏部“不准致仕”的信后,叹了口气。他的学生问他:“我听说老师您年轻时就立下经略四方的志向,如今天下不安,到处都是可以建功立业之地。您为何屡屡辞职呢?”

王阳明思索半天,才道:“当年年轻气盛,自龙场之后,这种心态平和了很多。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人有建功立业的心没有错,但千万不要把这种心当成常态。我们应该时刻格自己的心,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要刻意去追求。你把自己锻造成一个良知光明的人,这种机会总来找你。况且,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传播心学,让天下人知道圣学法门,相比而言,建功立业就成了副业。”

又有弟子问他:“如果您在年轻时被派来剿匪,您能成功吗?”

王阳明痛快地回答:“恐怕不能。”

弟子问:“为什么?”

王阳明回答:“我早已说过,年轻时涉世未深,内心浮躁,心不定就难成事。人非要经历一番不同平时的劫难才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

弟子问:“如果没有磨难呢?难道去主动找吗?”

王阳明回答:“当然不是这样。我是从磨难中得到了真谛,人只要时刻格心,让良知不要被人欲遮蔽,就都能成功。”

1519年前半年,王阳明就是在这种和弟子有声有色的讲学中度过的。他没有再向中央政府递交退休申请,他的身体虽然恢复了许多,但远不及正常人健康。有一段时间,他曾想起他的妹夫、最得意的大弟子徐爱。徐爱病逝于1517年农历四月,正是王阳明在赣州大兴书院之时。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省余姚马堰横上村人。1508年,年仅二十一岁的他高中进士,被朝廷派到祁州(今河北安国市)担任州长(知州)。两年后,霸州文安县(今河北文安)居民刘六、刘七凭借在地方上的势力发动武装起义,徐爱在祁州坚壁清野,抵抗二刘。二刘失败后,中央政府曾对其点名表扬。

徐爱为官清正廉明、勤奋敬业,在知识分子圈中享有美誉,后来调至南京建设部工作(南京工部郎中)。就是在南京当差时,得知王阳明讲授心学,于是登门拜访。相谈之下,深为王阳明的“心即理”理论而折服,于是,对其北面而拜称弟子。他是王阳明创建心学后的第一位弟子,后来,又深深地爱上了王阳明的妹妹王守让,娶之,由此又成了王阳明的妹夫。

徐爱和王阳明讨论最多的就是《大学》宗旨问题,王阳明为其辨难解惑,使徐爱对王阳明心学的认识深入骨髓。随着王阳明弟子的与日俱增,很多弟子对王阳明的良知学有不明之处,徐爱就充当了大师兄的角色,为他们辨难解惑。

1516年年末,王阳明受命到江西剿匪。王阳明在中央政府屡次催促下不肯上路,最后一次,徐爱劝王阳明,如今天下纷纷议论,您还是走一遭吧,我愿意永远跟随您。王阳明大为感动。1518年农历三月,王阳明剿匪功成。徐爱希望能和王阳明一起回浙江余姚,终身膜拜王阳明。同时,他还引用名言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想不到的是,竟一语成谶,就在他回老家看望父母时,一病而死,年仅三十一岁。王阳明在赣州得此噩耗,悲痛万分,大呼:“天丧我!天丧我!”心情长久低落,每每想到徐爱,心情不能自已。

据说,徐爱曾做过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他在空旷的沙漠中,遇到一位和尚。和尚预言他“与颜回同德,亦与颜回同寿”。如果此梦真如王阳明所说的是人在良知完完全全时的状态,那么,良知告诉徐爱,你就是王阳明的颜回。

王阳明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徐爱的温恭,实在是我不能企及的啊。”多年以后,他领着众多门徒到徐爱的墓前(今绍兴迪埠山麓)扫墓,就在徐爱的墓前讲解他的心学,讲到兴头上,突然长叹一声:“真想让他起死复生听我讲课啊。”

实际上,在王阳明的众多弟子中,徐爱是最能领悟他心学的弟子。他对徐爱的怀念不仅仅是纯粹感情上的怀念。在之后传播心学的道路上,每遇挫折和攻击,王阳明都会想到徐爱。两人不仅仅是师徒,还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传习录》第一篇就是《徐爱录》,如果说《大学问》是心学入门书,那么《徐爱录》就是《大学问》的课外辅导书。在《徐爱录》中,我们清晰地知道,“心即理”其实就是一切道理、真理、天理都在我心,不需外求,知行肯定是合一的。

当王阳明在赣州一面讲学、一面回忆徐爱时,兵部来了指令。王琼要王阳明到福建福州去处理一个军人的叛乱。这个军人叫进贵,是中央政府在福州设立的三卫下属的“所”的千户。

在此需要补充解释一点明朝的“卫所”。卫所制是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创立的,它是这样的一个军事组织:在全国各个要地建立军事据点“卫”,每一“卫”有5600人,长官称为指挥使。这位指挥使管辖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有1120人。千户“所”又下辖十个百户“所”,一所为112人。百户“所”下设两个“总旗”,“总旗”下再设五个小旗,每个小旗为十人。千户所的长官称为千户,百户所的长官称为百户。有战事时,中央政府国防部(兵部)就命令各地的卫所最高长官指挥使把他的5600人交出来,然后皇帝再指派一人担任这支军队的司令,司令领着这群卫所的士兵出征。

这是一个相当完善的军事组织。但到了朱厚照时代,卫所制已破败。指挥使把千户当成苦劳力,千户把百户当成农民工,百户又把总旗当苦劳力。由此就中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魔咒,最底层的士兵要给长官免费打工,所以怨声载道。

进贵就是看到了这样的危机,同时也认为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良机,所以带领他能控制的所有士兵,发动兵变。一时之间,福州危急,福建危急。

王琼在得到进贵叛乱的消息时,认为不足虑。不过这恰好给了他一个大好机会,要王阳明继续在江西附近转悠,所以他立刻命令王阳明到福州平息叛乱。而在给王阳明的私信中,他说,南昌城最近动静很大,你不必在进贵的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要密切注意南昌城。

王阳明明白王琼的意思,南昌城里正是宁王朱宸濠。也许在此时,王阳明已经猜到了当初王琼要他到江西的真正目的。

但王阳明也有自己的打算,朱宸濠造反的传言已传播了好多年,不过按他的见解,朱宸濠不会在这个时候造反,因为种种迹象都表明,朱宸濠没有准备好。倘若他真在这个时候造反,那只能证明一点:朱宸濠的智力商数绝对不足以支撑他的帝王理想。所以,他在1519年农历六月初九从赣州启程后,并没有急如星火地奔瑞金过福建,而是绕道丰城直奔广信,理由是他想回家奔丧。

这在外人看来是典型的不负责任,进贵正在福州大动干戈,大概已血流成河,他不但不去拯救万民,反而要回家奔丧。事后曾有些小人追究王阳明的这一责任,而王阳明给出了巧妙的解释: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行走,所以取道丰城。

倘若他走的是瑞金这条路,恐怕他就赶不上朱宸濠上演的那场大戏了,因为朱宸濠在王阳明从赣州启程的四天后掀起了声势浩大的革命。如果他不绕道,此时已在福建福州,正因为他绕了道,所以他在朱宸濠宣布革命两天后的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得知朱宸濠革命的消息时,才走到丰城县界。

先是有人来报告:“朱宸濠反了。”王阳明在船舱里吃了一惊,他急步走出船舱站到船头。紧接着,又有一拨人来报告:“朱宸濠已经发兵了。”王阳明在船头上惊骇起来。他和跟随他的两个谋士说:“想不到宁王如此焦急!”

他命令他的船原路返回。但返回时是逆风,他的船寸步难行。此时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王阳明在船头焚香祷告,流下眼泪说,如果老天怜悯圣灵,让我可以匡扶社稷,就请给我一阵顺风。如果老天没有此心,此舟就是我葬身之地。他的祷告灵了,很快,风变了方向,王阳明和他的几个谋士顺利地潜进了临江镇(江西樟树临江镇);第二种说法是,虽然有了顺风,可他的船老大不想开船,因为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于是王阳明抽出卫兵的刀,把船老大的耳朵割掉了一只,船老大认为一只耳朵也能活下去。王阳明又割掉了他另一只耳朵,并且威胁他,如果再不开船,就把他扔到水里喂鱼。船老大认为,不开船是死,开船或许还能有活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船老大开了船。

这艘满载着王阳明焦虑的船乘风破浪,把王阳明送到了最荣耀、最光芒的巅峰,也把他推到了别人望尘莫及的传奇圣坛,更把他送进了谗诬诓诈的漩涡中,这艘船永远都不会想到,正是它让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终极真理横空出世。

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夜,乌云滚滚,不见月亮。王阳明在临江镇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看向南昌城。那里将是战场,是他和朱宸濠的战场。他将在那里和朱宸濠正式交锋,而实际上,他和朱宸濠早已有过交锋,只不过那时的交锋是隔山打牛,这一次,却是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