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折成四折的字条或许能拯救他。费边咬着牙打开字条:
“不可能跟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我甚至没办法操作机器,手指上溅了火花。”
费边,火了,试图写几句顶回去,可是他一松开握着操纵杆的手,一波强烈浪涛便涌进体内,在五吨重的金属飞行器里,气流将他举起,摇晃他。他只好放弃不写。
双手又放回操纵杆上,止住浪涛,减弱浪涛。
费边用力吸了口气。要是无线电报务员因为害怕暴风雨而收起天线,费边到站时就会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不惜任何代价,都得跟布宜诺斯艾利斯取得联系,仿佛远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总部,可以扔条绳索,给陷入这个深渊中的他们。连一盏发出颤巍巍光的灯都没有,哪怕是一盏没多大用处、小客栈的灯,都像灯塔般可以证明地球存在;好歹他也得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就好,来自这个再也不存在的世界。费边举起拳头在红灯前晃了晃,好让坐在后面的报务员了解这个悲惨的真相,城市惨遭湮没,灯火不再闪亮,可是报务员,只顾着注意惨遭**的天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任何人大声嚷嚷向他提出建议,费边都会照单全收。他心想:“有人叫我兜圈子,我就兜圈子,有人叫我直直往南飞,我就往……”硕大月影下那方宁静祥和的温柔乐土,总会存在于某处。而总部那边的伙伴,宛如学者般渊博,无所不能,他们在美丽如花的灯盏庇护下,专心看着地图,哪边会有乐土,他们了然于心。而他,他自己又知道些什么呢?除了气流和黑夜,夜还正以山崩速度,把黯黑洪流朝他推来。他们不能就这么把两个男人遗弃在云层中的这些龙卷风、这些火焰中。不能。他们会向费边发号施令:“航向器转到两百四……”他就会把航向器转到两百四。可是他孤单一人。
他觉得就连设备也开始造反。每次俯冲,引擎都强烈震动,整架飞机好像都气得发抖。费边使尽全身气力驾驭飞机,头整个埋进驾驶舱里,放眼望去,天旋地转,他再也无法区分机舱外哪里是天空,哪里又是陆地。他在一团混沌中,迷失了,宇宙洪荒的混沌初始,万物杂沓其间。何况位置指示器的指针全都摇摆得越来越快,他也很难跟得上。被指针搞得团团转的飞行员费边已经应接不暇,他在下降中,渐渐陷入黑暗。他看了看高度,五百米,这是山丘的高度。他感到山丘令人晕眩,高低起伏的波涛朝他翻腾滚来。他也明白了,大地的所有量体,哪怕只是一小团,就足以让他粉身碎骨,飓风将一团团土石从大地母体中连根拔起,就连螺栓也被旋开,像喝醉了似的,开始在他周围打转。并且开始在他周围跳起一支幽冥之舞,将他包围得越来越紧。
他心意已决。冒着猛撞的危险,管他什么地方,他都照降落不误。但是,好歹别撞到山上,他划亮唯一一根照明弹。照明弹着了火,在空中盘旋,照亮一片平原,随后就在那边熄了——原来是海。
他很快想:“完了。修正了四十度,我还是偏了。毕竟现在刮着飓风啊,陆地在哪儿呢?”他转向正西。他想:“现在没照明弹,我简直就在自杀。”而他的伙伴,就在那儿,在机舱后面……“他肯定把天线收起来了。”不过飞行员再也不怪罪他。此时此刻,他只要松开双手,立即就会要了他们的命,灰飞烟灭。伙伴和他跳动着的心脏,掌握在他手里。他自己的这双手突然让他害怕。
在这宛如公羊顶着利角埋头猛撞的气流中,为了减轻方向盘震动,否则操纵杆电缆就会断掉,他使尽全力,紧紧抓着方向盘不放。他死抓着不放。太用力之下,他这双手已然麻木,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他想动动手指,看看手指会不会传送信息给他,因为他不知道手指还听不听他使唤。现在就连胳臂也为某个奇怪的东西所掳获,两条胳臂肿得像气球,毫无感觉,又软趴趴的。他想道:“我得想象自己紧紧握住……”他不知道这种思绪能否传达到手上。唯有等到他觉得肩膀很痛的时候,这才察觉到方向盘在震动:“方向盘会脱离我的控制,我的手会松开……”但他被自己竟然有这种想法给吓坏了,因为这一次,他好像感觉得到自己的手了,他的这双手,屈从于松开方向盘这种想法意象中的那股冥冥力量,在黑暗中,慢慢张开,抛弃了他。
他原本还可以继续奋战,碰碰运气,因为宿命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每个人总会有那么一分钟暴露自己的软弱;错误就会在这个时刻引诱你,害你昏头。
而正是这一分钟,在暴风雨的空隙中,几枚星子在费边头上一闪而过,宛若捕鱼篓底部那个致命的饵。
他明知道这是陷阱——看到三枚星子在云层间隙中,就往那儿飞去,随后再也不能往下降……吞了星星的饵,永远留在那儿……
但他是如此渴望光明,于是,他还是往上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