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维埃接见他:

“你跟我开了个玩笑,跟你上一班邮务机开了个玩笑。气象报告明明说天气很好,结果你却中途折返。你是不是害怕了?”

那位飞行员没料到会听到这番话,不发一语。他慢慢搓着双手,搓完这只,又搓那只。然后抬起头,正视里维埃:

“我是害怕。”

里维埃打从心底同情这个男孩儿,他是这么勇敢,可是他害怕。飞行员试图帮自己辩解:

“我什么都看不见。当然,更远的地方……可能就不会这样……无线电报台是这么说的……可是飞机上面的灯变得好暗,伸手不见五指。我想开位置灯,好歹看到机翼:结果什么都没看到。我觉得自己在一个大窟窿底部,很难再爬上来。这时候我的引擎开始震动……”

“并没有。”

“没有?”

“没有。你飞回来以后,我们检查过。引擎好得很。只不过飞行员一害怕,就老是会觉得引擎在震动。”

“谁不怕!高山一座座压制着我。我想拉高,却撞上强烈气流。您知道,飞行员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气流……我非但没拉高,反而又下降了三百英尺。我连陀螺仪都看不见,甚至连压力计都看不见。我觉得引擎正在减速,发烫,油压在往下掉。这一切全在黑暗中发生,就跟发病似的。再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我高兴得不得了。”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你下去吧。”

于是,飞行员就出了办公室。

里维埃一屁股坐进沙发,把手插进一头灰发。

“他可是我手下最勇敢的呀。那天晚上他能成功返航的确是美事一桩,可是我得把他从恐惧中救出来,让他不再害怕……”

随后,他好像心软了:

“只要发挥恻隐之心,大家就会喜欢你。我才不同情他们,就算同情,我也藏在心底,不表现出来。可是,我也很想被友情环绕,被大家的温情包围呀。医生在行医时会享有友情与温情。只不过我面对的是重大事件,不像医生那样服务人群。我得锻炼属下,让他们能够担当大任。因为,晚上我在办公室,面对航线表的时候,就非常能够感觉得出来,黯黑律法确实存在。假如我放手不管,假如我听凭规定得好好的事件顺其自然,这时候,神秘意外就会发生。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的意志力才能制止飞行中的飞机解体,才能阻止暴风雨害飞行中的邮务机误点。有时候我对自己的力量也感到很惊讶。”

他又思索了一下:

“或许这其实很清楚,因为园丁为了他的草坪,永远都得奋战不懈。单单靠他一只手的重量抵御大地,因为大地随时随地都准备好要长出一片原始森林,侵扰他的草坪。”

他想到那个飞行员:

“我把他从恐惧中救了出来。我攻击的并不是他,而是,透过他,我攻击那让人类在面对未知时会变得瘫痪的阻力。假如我听了他的话,假如我怜悯他,假如我把他的空中历险看得很大不了,他就会觉得自己从神秘国度归来,殊不知唯一让人害怕的,正是神秘,而神秘不应继续存在。一个人得下到晦暗的井底,再从井底上来,而且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遇到。这个飞行员得没入黑夜最隐秘的中心,陷入黑夜最深处,甚至连照亮他双手或机翼的小矿灯都没有,而是光靠着自己的肩宽把未知推得远远的。”

然而,在这场战斗中,在里维埃和他飞行员的内心深处,一份兄弟情谊却无声无息地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们同在一架飞机上,有着同样想胜利的欲望。不过此时,里维埃却想起他为了征服黑夜而投身对抗的另一场战役。

在官方圈子里,大家畏惧这片黯黑领地,视其为未经探险过的丛林那般可怕。但是,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抛出一组人员,冲着暴风雨,冲着雾层,冲着种种有形障碍,冲着黑夜包藏着的、却没显露出来的这一切,官方人士却觉得对军用飞机来说是种可容忍的冒险,因为飞行员在清朗的夜里离开机场,轰炸,又回到原来的机场。但是正规飞行却不能在夜间进行。“对我们来说,”里维埃曾经如此反驳过,“这是一个攸关生计的问题,白天赶超火车或船舶的距离,到了夜晚,就丧失殆尽。”

利弊得失、安全性,尤其是舆论,里维埃听得都烦了。“舆论,”他反驳道,“舆论是可以左右的!”他认为,“讲这些全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有什么东西……某样东西比这些都更重要。某样活着的东西,生物之所以会排除万难,就是为了能够活下去,而为了活下去,生物就会制定出它自己的法则。这是不可抗拒的。”里维埃不知道商用飞机什么时候才会投入夜间飞行,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投入夜间飞行,可是这种解决方案势在必行,得预先做好准备。

他记得自己在铺着绿毡的会议桌前,双手支颐,觉得自己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力排众议。这些异议于他如虚话空谈,因为它们早已屈服于命运。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像砝码那般积累在他身上:“我的理由很有分量,我会说服他们的,”里维埃这么想,“因为这是飞行大业的自然趋向。”有人要求他提出可以排除所有危险的完美解决方案,“透过经验,法则才会越来越明显,”他回道,“我们对法则的认识,永远不会先于经验。”

历经一年的漫长奋战,里维埃占了上风。有人说“因为他的信念”,有的人则说“因为他像行进中的熊那般坚毅”,但是,根据他自己的看法,其实原因更单纯,仅仅是因为他权衡轻重的方向正确。

殊不知,一开始他有多么谨慎小心!飞机只会在日出前一个钟头起飞,只会在日落后一个钟头降落。直到里维埃基于经验判断,确定飞行任务比较安全了,唯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敢把邮务机推进夜的最深处。没什么人追随他,他还几乎饱受责难,如今的他唯有单兵作战。

里维埃按了铃,他想知道飞行中邮务机的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