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们用抹布擦拭潮湿的机翼,挤出一丁点露水到杯底,其中混合了油漆和污油。看起来很恶心,可是我们还是把它喝了下去。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这样我们至少润湿了一下嘴唇。甘泉飨宴结束,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还有手枪。”
我忽然觉得自己凶了起来,我带着深刻的敌意转身面向他。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自怜自艾更令我愤恨。我极度需要能够认为一切都可以很简单。出生可以很简单,长大可以很简单,渴死一样可以很简单。
我用眼角观察普雷沃,他要是再开口说蠢话,我不惜揍他几拳。可是普雷沃是用非常平静的态度向我说那句话。先前他跟我聊过卫生的事;现在他提到这个问题时,那样子仿佛是在说:“我们应该把手洗干净。”我们的想法终究还是一致的。昨天,当我的目光瞄到那皮套,其实相同的想法也在我心中掠过。那时我的思绪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不带哀伤。人只有在社会情境中才会真正感到哀伤,因为我们无力使需要我们照顾的人安心而感到哀伤。手枪本身并不让人哀伤。
依然没有人来找我们,或者该说,他们想必是往别处找去了。或许他们在阿拉伯半岛找。我们要到隔天才终于听到飞机声,在我们已经决定抛弃我们的飞机以后。飞机就那么一次出现在遥远的天边,我们对它也只能感到一股漠然。我们只是两个小黑点,跟无数小黑点一起混在辽阔沙漠中,我们无法奢望有人会注意到我们。任何人认为我在苦难煎熬中可能产生的思绪都不会是真确的;我并没有遭受苦难的煎熬,我只觉得救难人员似乎是在另一个象限中执行任务。
要在三千公里范围中搜寻一架掉进沙漠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信息的飞机,少说也要两个星期;而且他们如果展开搜寻,范围很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塔尼亚到波斯之间。然而,今天我还是为自己保留了这个渺茫的机会,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机会。但我改变了策略,我决定一个人出发探索。普雷沃留在原地准备篝火,在有人出现时点燃信号,只不过一直没有人出现。
于是我出发了,但我连我是否会有体力回来都不知道。我重新想起我对利比亚沙漠的既有认知:整个撒哈拉的平均湿度是百分之四十,但这个地区的湿度低到只有百分之十八。生命在这里就像水蒸气般迅速蒸发。贝都因人[44]、沙漠旅人、殖民地军官们异口同声地说,人在这里要是没能喝水,顶多能撑十九小时。过了二十个小时,眼睛就会充满亮光,大限随即驾到:渴死的进程既迅速又恐怖。
可是这一直吹来的东北风,这骗了我们的、不正常的风,这个跟所有气象预测作对,把我们吹到这片高原中的风,现在想必是它让我们能苟延残喘。但在亮光开始充斥在我们眼中之前,这风又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于是我出发了,但我觉得自己像是将一艘小独木舟划向汪洋。
不过,因为黎明的关系,这片荒寂的风景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一开始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以掠夺者的姿态走路。昨天晚上,我们在几个神秘的洞穴口布置了陷阱,于是我内心那个偷猎者苏醒了过来。我出发后第一个就是去检查那些陷阱,结果那里空空如也。
看来我是没机会茹毛饮血了。老实说,我也没指望这个奇迹会出现。
虽然我并不觉得失望,但我感到非常好奇。在这片沙漠里,动物都靠什么生活?那些动物应该是“耳廓狐”,也就是沙漠小狐狸,那是一种体形跟兔子差不多大,但耳朵长得特别大的肉食性动物。我无法抗拒内心的欲望,于是我跟着其中一条足迹走去。那足迹把我引到一条狭窄的沙河,所有足迹似乎都轻轻印在那上面。我开心地欣赏沙地上那以三个脚趾形成的扇形掌状图案。我想象我的可爱朋友在黎明时分静悄悄地来到这里,在石头上轻轻舔食朝露。动物脚印之间的距离在这里变大了——我的小狐狸奔跑了起来。在某个地方,它的伙伴来找它,然后它们并肩前进。我就这样带着奇异的喜悦之情进行这场晨间漫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征象。我稍微忘了我有多口渴……
最后我终于发现我的狐狸朋友们的膳房了。这一带的泥土每隔一百米左右会长出一棵汤碗般大的迷你干燥灌木,枝干上爬了许多金色蜗牛。耳廓狐在黎明时分出发觅食。在这里,我撞见了大自然的一个伟大秘密。
我的狐狸朋友不会在每一棵小灌木旁耽搁。有些灌木上爬满了蜗牛,但小狐狸对它视而不见。有些灌木它是绕着转了一圈,但显然态度非常审慎。它会在某些灌木周边流连,但不会大肆破坏。它只抓取两三只小贝壳,然后就换到另一座食堂。
它是不是在跟自己的饥饿感玩游戏,不要一下子就完全满足食欲,借此让美食乐趣弥漫在整个晨间漫步过程中?我不相信是这样。它的游戏跟某种不可或缺的生存策略太不谋而合了。假如耳廓狐走到第一棵灌木就赖在那里,直到吃饱为止,它只要吃个两三顿,就会把上面的食物都吃光。于是,从这棵灌木到下一棵灌木,它很快就会把所有食物消耗殆尽。可是耳廓狐小心翼翼地不要危害到物种的繁殖。它不只愿意为了吃一顿饭逛遍一百棵棕色小灌木,甚至在同一根树枝上它也不会采集两只相邻的蜗牛。一切仿佛都显示它对风险有清楚的意识。假如它每次都毫无顾忌地只顾马上吃饱,那很快就不会再有蜗牛。而假如没有了蜗牛,很快就不会再有耳廓狐。
足迹把我带回洞穴。耳廓狐想必正在那里面听我的声音,被我脚步踏地发出的震动吓得浑身发抖。但我跟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已经没救了,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会因为这样而对你的心情毫无兴趣……”
于是我在那里做白日梦,我觉得似乎万物都能顺应周遭环境。一个人就算知道他三十年后会死,也不会因此永远闷闷不乐。三十年,三天……这只是观点的问题。
不过有些意象还是忘了好……
现在我继续前进,而随着疲倦感益发强烈,我也产生了某种质变。当我没在远方看到幻景时,我会自己打造海市蜃楼……
“喂!”
我高举双臂喊着,但那个比手画脚的人只不过是一块黑色岩石。沙漠中的一切似乎都活动了起来。我想把那个在睡懒觉的贝都因人叫起来,但他立刻化成一根黑色树干。化成树干?这东西的存在使我非常惊讶,我倾身仔细看了一下。我想把一根断落的树枝抬起来——它竟是大理石做成的!我重新站起来,环视周遭;我又看到其他一些黑色大理石。一座大洪水前形成的原始森林在地面留下树干残根。十万年前,在创世纪的一场风暴中,它像大教堂般坍塌、荒废了。无数个世纪向我席卷而来,把这些石化了、玻璃化了,碳化成墨色,像金属部件般光滑的巨大圆柱底座带到我面前。这座森林曾经虫鸣鸟唱、乐音流转,但它遭到诅咒,化成了盐矿堆。我感觉这个景色对我充满敌意。这些肃穆、阴沉的残骸比钢铁甲冑般的黑色山丘更漆黑,它们更严厉地排斥我。我这个活着的人为什么到这里,站在这些不会腐朽的大理石块之间是要做什么?我这个很快就会腐朽的生物,这副终究要解体的躯壳,为什么出现在这片无声无息的永恒之中?
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走了将近八十公里路。我感到强烈晕眩想必是因为口渴,或者因为太阳。太阳照射在这些仿佛涂上一层油霜的圆柱。太阳猛烈照射在这块属于全世界的甲壳上。这里既没有沙也没有狐狸,这里只剩下一块无尽延伸的铁砧。我踩在这灼热的铁砧上,感觉阳光在我脑海中激**。啊!那边……
“喂!喂!”
“那边没有东西,那只是你的幻觉,别再神经兮兮了。”
我就这样对自己说话,因为我需要召唤我的理智。明明看到了什么东西,却得强迫自己拒绝承认它的存在,这是多么困难的事。看到那个移动中的骆驼商队,但无法冲过去跟他们会合,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就在那边啊……没看到吗?
“傻瓜,你明知那都是你的幻想……”
“这样的话,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
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二十公里外那山丘上的十字架。十字架,或灯塔……
但那不是大海的方向,所以那是十字架。我一整晚研究地图,但这工作只是徒然,因为我连自己的方位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要探身查看任何可能向我指点人类存在的征象。在某个位置,我发现一个小圈圈,上面标了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查了一下图说,那里写着“宗教建筑”。十字架旁边有一个黑点,我又查了一下图说,那里写着“永久井”。我心里大惊,我大声念了出来:“永久井……永久井……永久井!”相较于一座永久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又还有什么重要?再远一些,我注意到两个白色圆圈。我在图说上看到“临时井”,这就逊色一些了。然后再往周边看,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那就是我的宗教殿堂!僧侣在山丘上立起一座大十字架,召唤落难者!只要朝它的方向走就对了。只要往那些道明会[45]修士的方向跑去……
“可是利比亚这边只有科普特基督徒[46]的修道院。”
“……投奔那些潜心修行的多明我会修士。他们有一座用红色瓷砖打造的厨房,又清爽又漂亮,他们的院子里有一具美妙无比、生了锈的汲水泵。你应该猜到了……在那生锈的汲水泵底下,就是永久井!啊!等我到那里敲门,等我拉响那里的大钟,一场盛宴就要展开……”
“傻瓜,你在描述的是一座普罗旺斯的住宅,那里不会有什么钟。”
“……等我去拉响那座大钟!门房会把双手往上一扬,然后对我大喊:‘你是天主的使者!’然后他会把所有修士唤来。他们都会赶忙跑来。他们会像照顾一个穷小孩那样让我尽情飨食。他们会把我推进厨房,然后告诉我:‘等一下,小伙子,等一下……我们一起跑到永久井那里去……’”
于是我幸福得颤抖起来……
可是不行,我不要哭,不要只因山丘上的十字架没有了就哭。
西方的许诺只是谎言。我转向正北方。
北方至少**漾着大海的歌声。
啊!翻过这个山脊,地平线就会在眼前展开。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城市。
“你很清楚这只是海市蜃楼……”
我很清楚这只是海市蜃楼。的确,没有人骗得了我!可是,如果我心甘情愿要朝海市蜃楼奔去呢?如果我心甘情愿地喜爱那座拥有美丽城郭、洒满金色阳光的城市呢?如果我心甘情愿地迈开矫健步伐直往前去,因为我不再感到疲倦,因为我觉得快乐……普雷沃和他的手枪,别让我笑掉大牙了!我宁可像我这样自我陶醉。我醉了。我渴死了!
暮色使我清醒,我骤然停下脚步,因为觉得自己走得太远而害怕。暮色中不会再有幻景。地平线没有了那些汲水泵、宫殿、僧袍,那就只是一条沙漠的地平线。
“你走得很远了!夜色就要包围你,你得在这里等天亮才行,然后明天你的足迹就消失了,你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就不如继续往前直走……往回走有什么用?假如我可能就要张开……假如我可以张开双臂迎向大海,我不想白费力气走回头路……
“你在哪儿看到大海了?而且你永远也走不到那里。你离那里恐怕有三百公里远。而且普雷沃还在那架席姆恩号旁边守候!说不定已经有骆驼商队看到他了……”
对,我会回去,可是我要先向人类呼唤:
“喂!”
老天,这座星球上明明就住了人……
“喂!有人吗?……”
我的声音哑了。我没有声音了。我觉得自己这样呼喊真是荒唐……我又一次使劲喊:
“有人吗?”
那声音很坚持,也很做作。
我掉头往回走。
走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看到火光。想必普雷沃以为我走失了,吓得赶紧造了一座大篝火,让火焰直往天上冲。啊!……我根本毫不在意……
又走了一个小时……又走了五百米。又走了一百米,五十米。
“啊!”
我惊愕不已地停下脚步。喜悦之情淹没我的心,我竭力防止它猛然爆发。焰火照亮普雷沃,他正在跟倚靠在飞机引擎上的两个阿拉伯人说话。他还没看到我。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啊!假如我跟他一样等在这里……我早就已经解脱了!我高兴地喊了一声:
“喂!”
那两个贝都因人惊跳了一下,往我这边看。普雷沃离开他们身边,独自朝我走来。我张开手臂。普雷沃抓住我的手肘,难道我差点倒下去?我说:
“谢天谢地!”
“什么?”
“阿拉伯人啊!”
“什么阿拉伯人?”
“跟你一起在那边的阿拉伯人啊!……”
普雷沃露出好笑的表情看着我,我感觉他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我吐露一个沉重的秘密:
“这里没有阿拉伯人……”
这次我是真的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