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011 字 14天前

寂静是最大的看守人,提一盏破灯,在两侧栅栏间的过道上,像幽灵般来回游走,时不时停下来,盯着不安分的囚犯,直到他缩回墙角。外界因新年喧闹了多日,最近终于安静了些,屋檐下堆积的爆竹屑又被狂风吹得满地乱跳,至少比这里的时光轻盈。没有任何事能做,他只能坐在地上,延续上一秒的无神。景行忘了进来多少日子,刚在麻木与挣扎之间剧烈颤抖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像跌进了黏湿的沼泽。说不清是疼还是痒的感受终于过去后,他又冷得发颤,盯着地面那堆因在地上抽搐而弄得乱七八糟的稻草,眼中无法停驻任何神情。

直到那盏老旧的灯慢慢地,晃到他面前。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湿漉黏腻的额发。一个身影逐渐靠近。他在暗处太久,无法立刻辨别来人的模样,睁了几次眼才看清。

信之介并没有因散发出潮湿腐臭的稻草堆而退缩,就那样跪坐在他身边。

景行尽力挤出一个不沮丧的笑,原本近乎绝望的心境,面对信之介,反而平静许多:“你怎么来了?”

“我想进来看看你。”他小声地说,显得比景行更落寞。

“你还在中国吗?”

泷泽的刺杀一事震惊全上海,景行也从报纸上得知。面对骤然失去父母,居然独自留在异国他乡的信之介,心中百感交集。

“其实我本来要被送回名古屋去,但是藤原伯父写信跟我祖父说,让我留在他身边。他会亲自照顾我。他说反正现在名古屋的环境也不大好。无论是生活还是教育都远不如上海。我的祖父就答应了。”

“那你来这种地方,不要紧吗?”

“藤原伯父又去开会了,平时也很少在家。我很早就吃过晚饭,把门锁上,告诉佣人我要看书,今晚不准打扰我,然后就锁上房门,翻窗户出来。”

信之介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状况,僵在原地,目光忧郁。

景行说:“别怕,我没事的。”

他看见信之介与周围完全不协调的衣着面容,心中泛起一阵感同身受的酸涩:“这里太脏了,你别待太久。”

信之介摇头说:“我不怕。”

他伸出手,露出腕上的佛珠:“你教会我,在越黑暗的地方,其实越不用惧怕。因为那时,我们能依赖的唯有自己的心念。但是我很难受,担心很快又有一个重要的人会离我而去。”

他的眼中像有一道脉脉斜阳,透过雨后的水雾折射出转瞬即逝的纯净色彩。景行原想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但忽然发现手上带着冰冷的镣铐后,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让他看见,转而浅笑道:“别不开心。遇见的人就像庭院中的樱花,无论盛放得多美好,也是边开边落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你想不起任何一片花瓣,记忆中只有自己在树下走过的身影。”

景行目光和煦,浅笑道:“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在走过的每一株树上都挂好你的鲤鱼旗。”

信之介终于笑了,真诚地眨着眼睛,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带了饭团。”

他小心翼翼地从外衣口袋中取出浑圆的纸包,一层层揭开。稻米淳朴温馨的香气很快迎面扑来。

“这是我亲手做的,形状不好看,但是我尝过了,味道并不差。”

景行不得不伸出手去接,但刚抬起就感到火烧般的疼痛。僵硬了太久,他竟虚弱地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暗自咬牙挣扎。信之介发觉出他的困境,说:“大哥哥,我喂你吧。”

信之介把饭团递到景行唇边,看他一点点把它吃尽。微弱的日光从窗口的栅栏中斜照入内,打在信之介干净饱满的侧脸。

景行仅能看见那道狭窄的缝隙里的金光,问:“今天是几号了?”

“后天是上元节,很多街道上已经挂满了灯笼,阿姨告诉我要办上元灯会。”

“哦,我的家乡也有灯会,但是不用等到上元节,每天晚上都很热闹。彩灯连成串悬在空中,映得街巷像是一道斑斓的流霞。周围都是花的香气,时常有人停下,问我要几朵盛开得最好的。我必须告诉她们,每一朵花都很漂亮,就和她们,和街上走的人一样漂亮。”

“还有做糖画的人和摊位上一直飘出的甜味。”信之介把话接下去,笑道:“对吗?”

景行也跟着发笑:“是,只要他一来,我就没有心思卖花了。”

“后天——后天晚上如果我看见了卖糖画的人,我再偷偷带来给你吃。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期待地说:“我拿走了嘉明的口琴,最近终于学会了一首像样的曲子,想第一个吹给你听。”

景行看着眼前的孩子纯真的表情,点了点头:“好。是日本的曲子吗?”

他唔了声,眼中充盈的不自信略微淡退。他忽然趴到景行耳畔,低声说:“我是要走了,我决定找时间逃跑,独自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五天后,藤原伯父就要出门。”

听见这句话,纵然景行早已见惯波澜,也很难做到不震惊,盯着信之介哑口无言,只能说:“你——想好了吗?”

“嗯,我已经十三岁,可以照顾自己,我在街上看见过很多招学徒的告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想过以后会很艰难,会被人骗,会受欺负,甚至会被打死的状况,但是我必须离开。我怕有一天我会变得和身边的人一样,彻底不认识自己。等以后没有风波时,也许我会回家。”

景行无话可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跳却随之紊乱。景行没有再说劝阻的话,或是为他的前方提供建议,而是掀开铺在一旁的草席,让信之介走近看。

那腐出数个破洞的草席下,原也是一堆破烂的稻草,但现在却有二十几个栩栩如生的草编。有蚱蜢,喜鹊,蜻蜓,松鼠以及各种姿态的小人偶。

他气若游丝,笑意犹在:“在这儿无事可做,我就一直在编这个。你有没有喜欢的,我送给你。”

信之介看了半天,挑出两只松鼠揣进怀中。

景行说:“但是好像进出这里的人,都要搜身检查,防止私自传递东西。待会儿你怎么解释?”

信之介说:“他们不敢搜我的身,因为我是泷泽家的人,更是日本人。”

景行笑道:“对,你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以后的路就不会太难走了。”

响起一阵连续的敲击铁栅栏的声音,那是探视结束的信号。信之介从地上站起,不再说一句话。信之介垂首穿过栅栏时,景行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没有离开,只是你要不停地往前走,身后的门将路过的风景一座座关上而已。”

信之介回过头,看见坐在稻草堆上的人正对他笑。

“如果你没有看见卖糖画的人,你就站在窗前,吹给满城的灯光听吧。”

“嗯。”信之介回应一声,快步向外走去。

寂静在信之介离开之后再度游走很快两个狱卒拖着囚犯从栅栏外经过。他很安静,无法行走,任凭前面两人把他当成牲口往外拽。之前经过的人都不会发出半点声音。然而他在看见景行时,忽然发出让人措手不及的悲鸣,像垂死挣扎的狮子,剧烈而悲哀地挥动半残的双臂。他紧扣住铁栏杆,死活不肯松手,紧盯住景行的眼睛发出与橘红色夕阳同样的落寞光泽。

狱卒没有耐心,用力在他的手指蹬了好几脚,才将他扯下来,继续往外拖。景行怔在原处,刚才分明看见他在哭。缝隙里的日光,由淡金逐渐变成橘红色。

监狱的围墙外,若昕等到信之介,问:“你都说完了吗?”

“嗯,我都告诉他了。”

若昕见他的眼中犹有泪光,轻笑道:“其实你都不用来见他,很快他就会出来了。你们有很多见面说话的机会。”

信之介低声说:“嗯,其实不太会有见面说话的机会了。”

他没有告诉若昕要出走的事,只是说:“毕竟我是日本人呐。”

怕若昕有所发觉,信之介立刻问:“阿姨,那您为什么又要见他呢?既然他都要出来了。”

若昕淡淡一笑,说:“因为等夕阳落下后,我和他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正要走进监狱的院子,就看见谢诚至由两个人拖到角落。

他的双腿彻底残废,一路拖曳。表情诡异得令人发颤,既像是在哭又恍惚在笑。眉眼口舌狰狞成一团,用力挤出欢快的夸张弧度,犹如灯会的狮子面具。眼角却涌出大段的泪痕,洇湿脸上的伤口。他看见若昕,忽然间张大口,仿佛要说什么,拼力喘息着,重复发出一连串破损严重的音节,唇形像是“家”字,却徒劳无功。

他的舌头被自己咬断,双手也几近废掉,对特工部而言,再无任何价值。

角落有一株巨大的槐树。他们用麻布袋套住他的脑袋,取出一段粗绳。勒在处于袋口的颈项上,纠缠两三圈后打紧死结,最后往枝干上抛去,两人合力往后用力一拽。他顷刻间晃到了半空中,僵死的腿抽搐了几下,很快就平静下去。

一辆推车早就在门外等候。蒙住他的布袋没有摘下,他与世界都看不见对方最后的面貌。行刑人扛起他往车上随意一丢,拍拍手上的尘土。那辆推车吱吱呀呀地发出老旧的声响,又载着他离开了。

她在狱卒的带领下到了牢房前,拿出一叠钱递给领路人,请求独处的时间。狱卒面色为难地接过钱,保证尽力而为,同时按规矩,暂时拿走她的包。牢门一打开,他就走到了不远的暗处。

景行看见她,平静地说:“你来了。”

仿佛是黄昏后的赴约,她走到他身旁去,挨着他坐下。刚好压到镣铐的锁链,硌得她立刻跳了起来。两人相视后,同时发出一阵轻笑。景行把链条拿到另一侧,收拾地面凌乱的稻草,像是铺床一样的仔细,直到压得很平整,再让她坐下。

“你是带信之介一起来的吧?”

“嗯,他在外面等我。”

景行告诉她信之介要走的事,请求道:“你帮帮他好吗?”

若昕也很意外,但旋即就理解这并非一时冲动的决定,答应后又开起玩笑:“你敢让我帮他吗?”

景行的表情却黯淡下去:“诚至——刚才已经出去了。”

他抱膝笑道:“前几天,日本人把我带到他面前。我听见他们说的话。虽然是只言片语,但是我也大概听明白了。”

“他是个很执拗的人,但因为你,一定也有几分后悔。”

景行说:“我明白,但是当他无论看见日本人怎么对付我,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时,我才真正能理解他。是他给予我十几年一直想寻找的答案:原来信念是独立于情感之外的,大多数人的一生始终只在意感情,所以很难追上信念的影子。”

她沉默不语,目光掉落在地面上。

“你没必要坐下,地上不干净。”他看见她身上的浅青色旗袍,随口哂笑了一句,即刻打破寂静。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