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烟雨楼台了无生气。日光有气无力地从缝隙间照下,打在腐朽的老屋和布满炮坑和尸骸的土地上,照亮相似的皴裂。那些生命枯萎的皱纹沿房梁和大地蔓延,构成棋盘经纬。连楚河汉界都不需要划分,因为秩序如同无物。
将军哪里去?不知所踪,明日自有新王来。
生灵何以灭?休叹轮回,相煎向来寻常事。
庙宇几时还?莫道天长,宫阙须臾平地起。
故人胡不归?晨钟暮鼓,多是风雨少是晴。
早晨王渝谦收到河村的夜宴邀请。让他意外的是,河村也提到希望若昕能一道赏光赴宴。他搁下电话,询问已经抬目看他的若昕是否愿意去。
若昕正给嘉昊缝制入夏要穿的小褂,满不在意地说:“去就去吧,又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
“你怎么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做衣服?就没有别的事做吗?”他翻着小说,掀起一阵哗啦的响声。
“嘉昊最近长得快,衣服只能穿一年。现在外面的市场乌七八糟,很多衣服看着好,但全是残次品冒充的;真的好衣服卖得又贵,还不如自己做。”
“听说我不在家时,你和佣人玩得很开心;我一回来,你就开始上班做纺织女工?”
“我要上的班又不止这一个,再说你没穿过吗?”她冷淡回顶,从盒子里挑出象牙色的纽扣,专心缝上。
王渝谦沉下脸,拿起看到一半的书,淡漠地说:“晚上不用特意打扮,随便穿什么去就行。”
夜神降临时,他们走进百乐门,找到位置坐下不久,河村就携带两名西装男子向他们走来。
河村惊讶地说:“神原太太真是稀客,今日终于肯赏脸了。正好今日也有两位贵客,我早就想介绍给胜平认识了。”
他依次引出后面的人,介绍道:“藤原先生和泷泽先生。他们刚从南京来,是平定战乱的大功臣。尤其是泷泽,刚过三十岁,就已立下一等功,实在是青年翘楚。对了,泷泽是良太的姐夫。”
藤原已五十岁,是个满脸溢出诡异笑容的秃子,活像一座光秃秃的枯坟。他那一笑,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是午夜时分的月台,最后一班无人却亮着灯的电车。他的眼睛犹如巨大的车灯,诡异地盯着人看,仿佛那人背后有东西游荡。
泷泽虽很年轻,却天生就长有一副杀戮者的面相。
期间,他们谈到泷泽和藤原的实力,成为那场宴会最能引发日本渗人笑容的谈资。两人不久前在南京比赛斩首数目。
河村笑道:“泷泽年轻,也是后生可畏,照这样下去,将来必能立大军功。藤原可要小心啦,年轻人追上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咱们可是越老越不中用。”
藤原眯起笑,没有看河村,把目光转移到王渝谦身上,笑道:“这就是河村君说起过的神原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他在日本留学了四年,早已听习惯了别人喊他神原胜平,即使回到中国,遇到大学旧友。听到别人叫他日名,他也并不在意。他认为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不论他是姓王,神原亦或是史密斯。但今日却觉得格外刺耳,尤其不愿意在她面前被人这样称呼。
藤原问:“这是神原太太吗?”
他们之间全是日语对话,若昕压根就没有听懂,眼睛一直盯着其他地方看。藤原以为是她故意摆脸色,笑颜顿时冻住。
王渝谦解释:“抱歉,我太太不会说日语。”
藤原这才好过些,哂笑道:“那不行,怎么能不会说日语呢,那是多么优美的语种。”
他一拍大腿,对若昕换了生硬的中文道:“现在到处都在开设日语班,在许多学校已成了必修课程。若神原先生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夫人找一位最好的日语老师。”
他已按捺不住,左顾右盼开始找他的秘书,急于安排此事。
河村笑道:“藤原君,现在是娱乐时间,你不要那样扫兴,谈什么学习,公务之类的琐事。让我们饮酒作乐不好吗?”
推杯换盏中,藤原又问:“泷泽太太今天怎么没能同来?神原太太独自坐在这里,同我们也没有话好说。”
泷泽道:“她和孩子一到上海就不舒服,吃了几天药仍不管用,刚把良太叫到家里去,所以抽不开身。”
藤原说:“明天我派一个医生去你家吧,最近局面太乱,连医院都未必能开出好药。你若不留神,吃药就跟服毒无差。”
泷泽致谢,河村问:“难怪今天没见着日暮,原来是姐姐想他了呀。泷泽君现在住在哪儿?”
“藤原中将给我在霞飞路上找了一栋房子,我和妻子都暂时住在那里。”他说话的时候始终冷着脸,每时每刻都像要奔赴战场。
“好的,我有时间,再登门打扰。”河村说罢就微笑着将视线挪向他。两人的表情一经对比,各人特征愈发明显。泷泽像一把沾了发黑血迹的利刃,末端还开了好几个豁口;而河村就像是最合武士道精神的金色菊花,端正有礼地坐在厅堂中,隐隐透出冷肃之意。
“嗯。”泷泽用力地点头,完全不像是热情相邀的主人,而是很不情愿但必须听从命令的下属。
藤原不悦道:“哪里会没有女人,千奈,美佳都在那里,把她们叫过来就是。”
今天没有几个夫人到场,厅中女宾却不少。她们身着色彩缤纷的和服,头戴各式花钗,将百乐门装饰成花圃。
若昕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所说的千奈等人的身份,不由得动了大怒,彻底剪断看向他的视线。
河村笑道:“神原太太岂能和那些庸脂俗粉比,她们哪里配得上。藤原开玩笑也太过火了。”
藤原并没有听懂那个成语的意思,却也从他稍显得意的眼角波纹看出自己受到了排挤,哼声道:“河村君来到中国后,也学了不少支那的语言,什么粉?为什么配不上,不都是一样的女人,长了同样漂亮的脸蛋么?”
河村忙道:“那可不一样。老葱怎么能配嫩豆腐,还是拿去拌纳豆吧。”
在场的男人都知道年过三十的千奈正受藤原的宠,河村此言的含义也很好懂。藤原脸色发黑,不想再自讨没趣,去找泷泽说话。
“你今天好像不舒服?”
“刚审完几个奸细,匆忙赶来的。”
“见了血腥的脏东西,难怪脸色差?没事,我让人拿点好酒给你压惊。”
藤原一举起手,千奈就迈着小碎步过来了。
千奈虽不再年轻,但脸上因此也就没有了任何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的韵味,一言一行都能展现出风情万种。她完美地诠释出娇俏少妇的形象,连花簪垂下的赤金流苏也俗气得恰到好处,正好能衬托出她眼角的那一粒红痣的独特魅惑。
她原是实穗茶屋里的艺伎,后来被藤原看中赎身,没有名分,但常年跟随于他的身侧。她虽是藤原的人,然而生活一点也不受其拘束。
藤原根本不介意和其它男人共享,甚至看见她成为将军武士间的名牌交际花,会倍感荣耀。所有人都知道千奈是他的宠姬,亦是最得力的“贤内助”。大家背后都开玩笑,真正的藤原太太也许正在名古屋下诅咒,咒他早晚死在女人身上。
千奈俯身听了他的吩咐,对所有人温婉一笑,转身离去。
藤原又笑道:“很难问出事来么?看来你还是年轻不懂呀,交到我手上不出两个小时,就能让他们求着告诉我,我还不想听了呢。”
泷泽道:“是,骑了好几轮绳子,也问不出什么来。有个男人骨头很硬,烧焦了他的一双脚,还是无功而返。我只好拿刀把他剁成了两截。”
藤原笑道:“那你的办法还是太幼稚。我拿到了几样新宝贝,下次教你试试。柳川和松井都用过了,是管用的好法子。”
千奈已经回来了,亲手端了一瓶芝华士,身后的服务员捧了一桶碎冰。她替每个人都加了半盏冰块,然后将暗橘色的酒水缓缓注入玻璃杯中。若昕刚接过酒杯,就听见一阵铿锵的皮鞋踏地声。日暮良太从门那边走来。
他的表情很冷淡,充盈着强忍住的怒意,碍于太过端正俊秀的五官,没有半点威慑,反而像个孩子赌气。他走到泷泽面前,沉声道:“姐姐和信之介身体很不舒服,希望你能回去看看。”
泷泽抬起头,眼中充盈着凶光,其实那只是他的正常神情。他继续冷漠饮酒,不快地说:“找医生去,我在谈正事。”
他加重语气:“已经叫了,医生说必须要住院。信之介一直在哭。”
其余人都停止发出声响,沉默地看着他们。泷泽把玻璃杯砸在茶几上,怒叱道:“良太!男人谈话的时候,女人的事不要掺和进来!绫子一向是个懂事的人。你也进军营半年了,把你的那套做派收起来。若是再闹脾气,就不要留在战场!我会告诉岳父,把你和那群磨唧的女人一起送上回东京的船!”
他朝满座冷笑道:“泷泽家的儿子遇到病魔就要哭,那他就不配拥有这个姓。我把他带中国来,就是要让他从小就受到军队中武士道的熏陶。而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学校,和女人厮混在一起,学得没有半点男子气概。”
日暮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王渝谦借泷泽的话,趁机对她说:“你也早点回去吧。”
若昕也不想再留下,和众人敷衍告辞。
见她离去,藤原颇略显遗憾地叹气:“泷泽君,你也太严肃了,当着神原太太的面,说话真不客气,把她都给吓跑了。”
王渝谦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原本以为是寻常聚会,才把内子也带了来。”
泷泽不以为意,冷声道:“他那一副卖弄大道理的做派,十几年的书念完了,也把女人性格给学了个全。做什么事都忸怩,真是不配留在军营,玷污了红日旗帜。”
河村打圆场:“好了,他尚且年轻,自然要练胆。你们是一家人,你又年长于他,何必和他过不去。”
他举起杯盏,掩饰唇际再也克制不住的偷笑,尽数落在王渝谦的眼中。
若昕走出百乐门,看见良太还在门口。他的背影很沉重,停驻在原地,举目眺望高楼上悬挂的璀璨灯火,如同城市的虚浮浓妆。
良太看见她,慌张地遮掩黯淡神色。
“日暮先生,刚才泷泽先生说的话,”
他苦笑道:“王太太,您是特地跑出来安慰我的吗?您和我姐夫应当是刚认识,没有为他说好话的理由。”
她摇首轻笑:“我不想留在里面,只是找个借口跑出来。碰巧看见你还在这里,若你认为我是在安慰,那就算是吧。”
他凝望天空,沉声道:“其实我是因为姐姐。她自从出嫁后,人就憔悴了好多。听母亲说起,姐夫很少回家。她曾经那样爱笑,现在躺在床上就像是个破旧的人偶。”
他停顿了下又说:“我上次问您王先生对您好不好,就是担心是不是男人一旦成了家,都会对女人那样子。惠子去世后,我就很想再向您请教。”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起码我认识的男人当中,就有不少尊重女性的人,比如您。您不用太在意,毕竟发生的事是挽回不了的。”
“是,我并不是为姐夫的态度不满。但是您知道吗?我原本很崇拜他。他是我们府年轻一代中最有威望的武士。我们家能将姐姐许给他,是无上的荣光。我父亲很希望我能跟着他修行,他也愿意教我。我当时真的很高兴,立刻跟他来到异国他乡。但是真的接触他后,我发现他和人前的威武形象并不完全一样。应该说是类似颓丧的状态。他经常去夜店吃夜宵,和其它人不同,他从不要歌舞伎的陪伴,总是一人独酌。偶尔有人来和他说话,他才应答两句。”
他的目光又失落下去,道:“大部分时间他都阴沉着脸,我以为是工作压力实在太大,可后来又感觉好像并不单纯是那样的原因,但我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直到我和他正式共事,才发现我和他有很大的分歧。他做的很多决定,我都无法理解。他对我也很不满意,直言说我是个不合格的军人,几次提出要将我遣送回国。”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最后说:“我并不是单独指他,今天若不是为了姐姐的事,我也不想来找他的。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共事。但是现在的情况和我最初幻想的,好像并不一样。”
若昕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对他的看法也略有改变。他见她仿佛是不相信,尴尬地解释:“我没有和别人如此聊过,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是我无心之失,请您多包涵。”
“没事。”她问:“听河村先生说起,泷泽太太是料理高手。为什么泷泽先生要到外面去吃夜宵呢。”
日暮叹道:“因为他办公的地方在极斯菲尔路,离松叶屋很近。我和姐夫虽然日渐不和,但是我真的佩服他,他是个十足的工作狂,经常忙到夜里十点以后。”
“可以让您的姐姐等他下班,再和他一同去吃夜宵。也许时间一久,他会明白她的心意。”
“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说过,姐夫去松叶屋吃酒时,都是一个人,不要任何人跟去。再说姐姐的身体一向不好,要是晚睡饮酒的话,情况就会变得更坏了。”
他走至停车的地方,鞠躬道:“无论如何,很感激您愿意听我说话,又替我出主意。若您不介意,有时间希望能去姐姐家做客。她一定很高兴能认识您。”
邀人上门是最常见的礼节,但多是随口一说的场面话。他的目光和言辞却都很诚恳,又问:“您是要回家去吗?我可以捎您一程。”
“不用麻烦,在里面喝了些酒。现在酒劲上来了,不大舒服。趁时间还早,我想在街上吹吹风。”
今夜她很想于惠风中,在街上慢慢走一段很长的路,不想任何人,不想任何事。一帘华灯幽月,半城人声蛩鸣,她都会路过。她向良太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