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卷满了飞尘。花色混浊,仿佛剥落的老旧墙皮,挂在了枝叶上。春云添了一小匙若昕新制的香料,顿时房中清冽幽香了许多,说:“姨太太,给秋雨的钱送去了。她也是可怜,找不到活干,给人没日没夜地洗衣服赚饭吃,那双手成天泡在水里,都没一块好皮了。人也半活半死的,竟是见什么都吃。你让我送去的那些钱,她一看见就直掉眼泪。”
若昕靠在椅子上,拿着《边城》读,应声道:“等入了秋要添置新下人时,再想办法把她弄进来。哪怕随便找个活干,也好过在外头。”
“是呀,最近外头日子不好过。人人都说就要打仗了,但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会打起来。卖菜的如今都不敢轻易出门,好多人家都逃南边去了。现在说要找活干是真的难。”
“你把柜子里不用的旧衣服和棉被,挑几样也给她送去吧。”她又追加了一句:“说是大爷赏她的,让她记住是王家的恩德。”
“大爷的恩德不就是姨太太的恩德么,秋雨一定会感激两位主子的。等她一回来肯定要用心服侍,准备好将功折罪了。”
若昕并不应答,看了会儿书,惺忪着眼犯困,于是披了毯子午睡。她刚躺下又想起什么,就问:“嘉明现在做什么?”
“我刚过来时,他也说要午睡,但是知道您在看书,就不来打扰您了。”
“那你再过去看看,他如果睡了就算了,要是还没睡就把他抱过来吧。”
春云答应着去了,没过一会就回来笑道:“二少爷本来还在练字呢,下人一个没瞧见,他居然就趴桌子上睡着了,弄得一脸墨。他们也怕把他吵醒,就先抱床上去睡了,等他醒了再弄干净。现在还像个猫熊似的在床上躺着呢。”
她忍不住笑了,发现嘉明有些地方和那个人一模一样,都没有什么心思,总是无忧无虑地做一些很可爱的呆事。
她闭眼睡去没多久。春云就把她唤醒:“外面有个叫锁红的女人说要见您。”
若昕很高兴,立刻说:“快请她进来。”
锁红的身形看上去比上次见面还要消瘦很多,一身青布棉袄干干净净的但也是旧的,领口呈现出洗刷多次后的苍白。若昕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了,又要她吃点心,问她近来一切可好。
锁红一向最直言善道,今日却寒暄拉扯了许久,半晌也进不了正题,人也不似从前精神。若昕明白了她的难处,把春云支开,再问她来的缘由。锁红见四下无人,方涨红了脸说出原因。最近盘查的严厉,张宝祥上头打点的人自身难保,逃回新城去了。他因同行暗害举报他拐卖人口从而被抓进了狱中,吃了些苦头,跪了几次火链,腿怕是残了。她东拼西凑了些钱,把旧年的首饰都给卖了才把他保释出来。现在张宝祥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锁红又没有工作,下面还有两个孩子,日子很快就撑不下去。
“你索性离开他,来我这里,至少吃穿上不会亏待你。你在这儿陪着我,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
她见锁红垂目不语,说:“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都忘了不成。反正你也是被迫跟着他,何必再和他过下去。我会请大夫替他治好腿,也会想办法替他找个工作,但是他必须要放你走。”
她的大眼睛早就没有了活人的神采,沉默了片刻后,抖动着两片皴裂的嘴唇说:“三小姐,多谢您。但是我早就认了,我跟他有了两个孩子,我是打死也离不开他们的。而且,他对我真的很好。这两年就没舍得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去年黄墩子对我不老实,他也不顾多年的交情了竟扑上去把他打了个稀巴烂,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我随口说了一句不喜欢他干这一行,他就不干了。有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先可着我用。我怀孕那会儿,他白天在外头找活干,晚上回来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不肯让我动一点累。当看见他疼得晕过去的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求了,守着他一辈子我真的不亏。”
若昕蹙眉听着,缄默许久,往卧室进去拿了两百块钱出来塞给她,说:“我能拿出手的就这么多了。你先暂且撑住,其它的我再给你想办法。要是有难处,你再来找我说。”
锁红道了谢,硬是要跪下给她磕个头。若昕推拉了几次都拦不住,看着她艰难地起身离开,背影像根水上漂浮的枯木。
她把春云叫进来,将一大叠日以继夜做的衣裳拿给她,嘱咐道:“两件小的,是给二少爷的,那件灰粉相间的给三姨太送去。其它的你跑一趟,跟李记绣庄的老板换些钱回来吧。”
春云一件件数着,忽然翻出见一身蓝灰色长衫,初看纯色无纹,但再细看上面其实绣了云纹的暗花,手艺相当精巧。
她心里已猜到,说笑道:“好精致的衣裳,这是给谁的?外头也买不到这么好看的呀,若是卖了不是太可惜了吗?您如果要卖给外人,倒不如出个价钱卖给我好了。”
若昕道:“你给他送去吧。跟他说,嘉明让他教了几天字,进步得很快。今晚若是有空,就过来吃晚饭。”
春云高兴地应了一声,立即出去分送。若昕走到花几旁,拿剪子替花露珍除去多余的叶子。红白相间像是冰肌玉骨的美人泣血。她不可能拥有像书中那样山水人家的宁静生活。她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面对这座宅院的主人,虽不愿意他的羊车驾幸,但是她心里一直明白,他对自己很好。若不是彼此尴尬的身份,不是那一晚的雷霆夜雨,打碎了两人间最后的平静,自己一定是能与他愉快相处的吧。然而那株静静盛放着芳华的山茶,没有任何言语。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剪碎一株完好无损的花苞。想起多年前,有个清俊少年也是手持剪刀,在花影交错中误伤了自己。
七月初,笼罩在北平上空两年的阴翳,正式落下雷雨。他们因长年紧悬而变得酸硬的心反而终于放下了,直往下坠落,听不见回声和落地的声音。仿佛那就是一个漫长的凋落过程,从没有结果,连死亡都无法终结一切。
景行领到毕业证后,正犹豫要去报考哪所大学。林书南替他找来许多有关学校和各校名师的资料,与他一并挑选想报考的学校。林书南也已经从大学毕业,找到了一所出版社做编辑。他在刚入学时兼修了日语,这家出版社在面试时因此选用了他。他本人对这份工作其实并不大满意,但现在工作实在难找,他也别无办法。
他们看到一半时,胡适忽然敲响了门。他并不是平日温和的模样,而是换了正经严肃的语气说:“书南,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景行说。”
他知二人情同手足,平时有话交代从来不避忌,但今日脸色格外难看。林书南不敢多问就走了出去。胡适走到他床边坐下后说:“你也坐,我是和你说件正经事。”
他的眉头始终紧蹙:“你不能在北平念大学了。我替你准备了上海几所好学校的资料,还有几封介绍信。你过两天就启程去吧。先去圣约翰大学试试看,然后再依次往下看,入学考试时间不冲突即可。要是选了其它的学校,就拍封电报回来,我会替你联系我在上海的朋友”
景行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震惊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思绪混乱复杂地搅动。胡适又说:“你是个聪明又刻苦的孩子,而且懂事明理,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我相信你父亲一定会很欣慰的。等到了上海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有事就和我联系。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他的语气又变得很温和,但是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叔叔,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我很喜欢北平。我不能留下吗?”
“我把书南叫出去也是这个原因。现在日本等同于是霸占了华北的主权,城市能保住多久的平安都是未知之数,更何况常生事端的大学。事实上所有学校都岌岌可危,各校的校长和教授都正在采取紧急应对措施。一旦实行,那将会是一场浩荡的迁学之路。你父亲虽然并没有亲手把你托付给我,但是你在我眼中,和祖望思杜并没有区别。我不能承诺你什么锦绣前程,只能尽我之力让你安心念完大学,我也才能安心。上海毕竟是国际大城市,又有各国租界,日本人再疯狂,那边至少也是平安的。”
他语重心长地说:“战乱的局面,谁也无法控制,哪怕是发起人。但是你的局面,还能由你控制。你绝不能因为任何事牺牲了你自己的自由。把自己铸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把自己铸造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为个人争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争取个人的人格就是为社会争人格。真正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来的。”
年过四十的男人将他宽容温润的态度抛开,以严父和慈父的双重口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的目光中,所有的反抗都成了叹息般的无力。国不成国,他无能为力复苏城春草木,却至少让家能成家。他眼看山河破碎的断壁残垣马上就要倒塌下来。那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唯独他眼中重要的亲人的一生。
林书南得知后,并没有说什么伤感之言或是挽留的话,以鼓励的语气笑道:“你在那儿好好念书,别让人欺负了。我过两年说不定也要来上海的,到时候再来找你。”
书南常年作为胡适的学生,耳濡目染,最能明白他的心思。景行在收拾东西时,他坐在床上无聊地翻着《边城》,最后将书丢在一边道:“我出去走走。”
景行没有拦住他,想说什么都噎在了口中。他知道林书南是舍不得自己的。他孤身在外,并没有亲人,实实在在地把景行当成了亲人。烽火连三月,总是比太平盛世更容易生出孤寂之感。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告别,尤其是与她。
刚到下午,就有人到门前捎来口信,说她要见自己。
茶楼墙角的花几瓷瓶中插了几枝白玉兰。一张方桌,两把半圆形靠椅,一位丽人临窗却望,眉眼在身后的玉兰陪衬下,像两滴墨水洇湿在花笺上。灰瓦上遍洒金光,经黯淡的灰瓦一削后却成了清净的白光。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但过路的茶客都避免不了把目光移向她身上。
景行赶来之前,若昕就已坐在窗边,身穿落叶与雀鸟花纹的旗袍,呈现出淡到发白的浅紫色。她的面前摆了一壶茶,两盘丑陋的点心。两只手交错叠放,上下交换了数次,原本成对的紫玉镯只余下一枚套在皓腕上。她面色纹丝不动,犹如最美丽的布偶摆在窗边的多宝架上。
她见景行跑上楼,笑道:“听见那么乱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你来了。快坐吧,我亲手做了你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