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951 字 14天前

云裳走了很多路,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天。他也是默默走着,不知何时,他已经放开了自己,离开了一段距离。她停下步子,低声说:“已经够了,不要再走了。”

“你累了吗?”他侧身笑道。

她没有说一句话,什么也听不清。

他问:“你在等什么?”

她把脸抬起,睁大眼睛凝视着他因过于英俊而显得沉重的相貌。他确实是沉静内敛,没有半点的青涩而言。正如她早就老了,成了尚未显绿,就已为硝烟所荼毒的柳梢。

“别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云裳又低下头,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心里发出的笑声是分不清悲哀还是喜悦的。用唯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他们原本就不会来。”

按计划林千钧带人埋伏在西郊,她却往南郊来了。她深知这么做的缘由,不是为了虚无的感情,只是总认为,救他就像是在救自己,再说也没必要救他。前几天晚上,小巧儿对她摊牌,又说对王渝谦也摊了牌。

云裳很意外,并不是因为她的临阵倒戈,而是在一个人人都半真半假生存着的时代,她却敢于向两个对峙的阵营毫不畏惧地说出真话。云裳不得不发自内心地佩服她。

云裳问:“你告诉我,是因为从小到大的感情。告诉他,又是为了什么?”

小巧儿的眼泪不伴有哭声:“大爷问我又有什么计划,我按照命令,什么都不准说。然后我要走时,大爷向我说——抱歉。我没有听错,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听见了。我从一出生就是奴才,只知道听主子吩咐,主子无论说什么,我都必须相信。但是我真的不相信,大爷会做那种事。就算他是在演戏,至少那天在他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王渝谦转身往回走,经过她身边时停下:“我早就和你说过,让林千钧做事小心一点。前方的计策用得再好,顾前不顾后又有什么用。日本为了加紧控制华北,不断地往平津运输日货,和英国贸易发生了冲突。两方抢地盘,谁也不让谁。日本人有意要和英国人过不去,所以安插人对英货的检查吹毛求疵。林千钧前两日因为走私军火被王揖唐查到了,日本也很快就知道了。他和手下在牢里吃了苦头,一晚上就抖出了不少事。”

他说完顿住了,又沉声道:“王揖唐又问出今天要刺杀我的事,不过底下人只知道这件事,并不知道是谁去做。林千钧受了两天的刑,也没有供出你。”

她面如死灰,像是尘埃中的一支玫瑰花盛放,轻嗤一声:“我父亲呢?”

“他跑了。追杀没有兵卒的将领,如同坐拥没有子民的江山,没有意义。”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谎言。没有子民的江山仍富有无限的宝物;没有兵卒的将帅也带有许多足以倾城的秘密。没有人会放过他。

云裳痴痴地笑着:“是吗?那真是让人失望了。我盼着他死呢。”她抬起头,说:“你知道吗?我已经盼着他死好多回了。甚至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已经等不及,亲手杀了他好多回。原来我是把刀鞘推给他,求他快点对我下手。我抓住他的脸,问他到底要不要听我说,但是我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王渝谦沉声道:“我好歹也满足了你三十岁生日的心愿。”

她倚靠在一树碧玉上,没有任何表情:“大爷,我今年二十九岁。”

他并没有听见,一阵风吹过。

云裳捂住腹部,哂笑道:“我怀孕了。”

王渝谦戛然止步,那道死灰已从她的脸上吹到了他的脸上。

“不忙,我骗你的。”她淡淡一笑:“你说我给你生一本书好不好?上面全是白纸,字由你来写。”

云裳的手渐渐垂落,比他先一步转身。她穿着新制的粉绿水青渐变的旗袍,在犹如台阶的矮坡坐下,双手交叠,架在膝盖,将下颌斜靠在手臂上,眼底浮动着期待,像是一道怀旧的余晖,在等待谁的归来。

云裳的骤然离去,并没有给王家造成明面上的风波。自从落霞被赶出去后,下人都觉得那是迟早的事,而且现在心里的舵也有了明确的方向。因为少了管家的人,春黛又最厌烦当家理事,王渝谦就把管理内务的权力交给了若昕。

若昕既没有兴趣,也从没有做过,拒绝了两回,但王渝谦说只是暂且让她先管几天。李嬷嬷听说了也赶到了六院,给嘉明做着果泥时笑着说:“您就帮衬着吧,要是一个家,没有女人打理,那是真要乱翻天了。再说其实也不辛苦,凡事都有管家和各房管事守着,您只要看两眼,遇事下个命令就成。那些人,个个都是如来面前修炼过的老鼠,能给好好一份家业打出几千个漏洞来,又是个无底洞,怎么贪也填不饱的。再说了,您管着事,也能给小少爷安排最好的东西呀。别人做的虽然也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总归不够细致。”

李嬷嬷去给嘉明喂点心。若昕翻着从未接触过的账目:“她怎么也关心起来,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春云回答:“现在大家都以为李嬷嬷是您手下的人,您得了管家权,她自然收到不少奉承和孝敬,哪能让金饭碗丢了。”

若昕好笑地说:“但是她也没说错,漏洞确实不少。我才刚看了两天账,就发现有人做假,而且就出自她的地盘。”

她指着厨房递上来的账本说:“你看点心那几页,先不说记得不细致,数目上也太可怕了。其他我不知道,酥糖我是带嘉明去摊子上买过的。按他记的钱,难道上个月一家大小竟吃了十斤糖不成?那我们院里怎么只分到两盒呢?”

春云说:“一向就是这样。主子其实心里都清楚,倘若不让他们拿一些进私人的口袋,又怕他们办不好事,或是想出别的更损的法子去贪图便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李嬷嬷没有再说起要回来照顾嘉明的话,也是为此,现在如鱼得水,根本舍不得离开厨房。

若昕原就不想多管,更懂人情世故的那一套明暗操作只能看破不说破,只拿出几本和云裳在时不同的账簿,嘱咐春云:“你去向绸缎房的管事问清楚,现在二姨太和五姨太不在了,为什么布帛的开支并没有缩减?还有十几处和前两个月相比突然增多的名目,我都用红墨圈了,让他们清点重写,说出缘由,再拿来给我看。等你回来,我们就出去吧。”

她要把绣好的衣物全都拿到布庄里去换钱。最近春云发现她比从前做得更多,常常过了十点,还在床上裁剪,光是那堆压在身上的布就可以当作一床被子。春云问了两句,她只是说:“现在白天要看账,还要听管事回报,时间少了一大截,其实做得比从前还少了许多。”

但是每回出去,春云掂起包袱,都不觉得有轻巧半分。

景行去给若昕送从新城带的东西,原想等到六院的下人,把东西转交给她,但最后等到了她。春云上前接过那份从故土远道而来的特产,若昕浅笑道:“多谢你记着,辛苦跑一趟。”

“没事,下回您若是还想要,再派人告诉我就是。”

若昕颔首,正要离开。李嬷嬷挎着菜篮子,正好采买归来,看见了这一幕。春云对景行使了个眼色,他就先走了。另两个帮忙采买的丫鬟也先回了厨房。

李嬷嬷去了厨房不到一年,发福了许多,穿着枣红色布衫,像是一支饱满的腊肠。她上前说:“您一大早就要出门吗?”

“嗯,出去买点东西。”

李嬷嬷赔笑道:“这点小事还要您亲自去做,吩咐人跑一趟不就行了。刚才那个好像是您以前的下人吧,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

若昕厌倦与人口齿盘旋,颔首道:“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您是主子,很多话不该由我来说。因为主子应当和下人有一定的距离,谁都不准越过界限。”

“你知道他是我从前的下人。下人对主子有孝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下人对主子送孝敬,确实是很寻常的事。按道理说,那是天生的命对下人的要求。因为只有讨好主人,我们才能活下去,活得更体面,也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说得难听点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您的下人,也就没有了孝敬的理由,谁都会纳闷,尤其在别的下人眼里,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难保他们不去瞎猜是否会有一些奇怪的缘由。对您而言,总归是件很不好的事。”

若昕不以为意:“我想家了,他只是给我带一些家乡的东西罢了。”

“大爷宠您,您要什么好东西都会有的。现在不像从前了,火车到处都通,汽车满大街跑,各地之间的往来每天都有好多趟。若是您真的想家,都不必惊动大爷,跟采买的管事说一声,最好的那一份很快就会给您送去。”

春云上前笑道:“李嬷嬷,您多心了,他是新城人,自然比家里的买办要更懂当地的哪样东西更好,再说了,也不是孝敬的东西。他回去之前我就把钱给了他,只是为的顺路带罢了,而且不好意思劳烦别人,姨太太也让我给了他辛苦钱。”

“原来是这样,但到底是外人,来往多了总归不好。”

李嬷嬷往上提了提菜篮子,笑道:“其实何必总是惦念着从前,现在这儿才是您的家。过去的事等于就是再也没有了,前面的好日子长久着,您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

她弯下腰,略鞠一躬告辞:“我不耽误您的功夫了。我最近外面实在不太平,您还是少出门的好。”

李嬷嬷往院子里走。春云端着那个包袱,正要说话,若昕说:“我们早去早回吧,你不是说晚上想和我学做绢花吗?”

城里风声鹤唳,宪兵队总是严格盘查,稍有举动奇怪的就会被立刻带到特工队里去。相传是有地下分子正在城中布局,准备以北平城为据点,攻回长城外界。

王渝谦觉得风声简直可笑之至,但是日本人偏偏就是当真,把他们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非要委员会立刻清查出所有可疑分子。他是没有什么办法,但王克敏有,上次的轰炸事件,他就能抓来四十几个人向日本交差。虽然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法子。

王渝谦被邀请跟着去观刑,说是邀请,但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深知日本是个疑神疑鬼的民族。他们根本没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度和魄力。更何况,林家的事也牵扯到他。很快日方就查到林家的小姐是她的侧室。虽然立刻也有人替他摆平,但是山口等人的疑云不曾消退。王克敏也见风使舵,说早就打听到他和林家水火不容,顺带卖他一个人情。王渝谦立刻明白,原来他也早就暗地查过自己,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王渝谦看着一帮人被吊在城墙上。走来一群刚训练完的新兵做考核。点身上的弹孔,谁能用最少的子弹,谁就是最高分。一排子弹扫完还不死的,只能算不合格了。但那天的人看着年纪都很小,不过二十出头,刚坐拥挤的渡船从日本来,又在辽宁上火车一路挤到了关外。一批又一批,没有停止。个个都是抬不起头的蔫苗,对着靶子一通筛糠似的乱抖,结果有一大半不合格。

他僵硬着表情,不能让半分真实的态度溢出。有个日军武将坐在他身边,低声道:“这帮人有好几个是第一次拿枪。你看那姿势都歪到天上去了,急得我,都想上前去给他掰正了。”

过完了一轮,又有新的一批上来,连靶子也换了新的。然而是一群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哭声断裂成喑哑,不知从何而来。

王渝谦紧贴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指尖的冷却。仿佛有谁告诉过他一个极其美好的成语,寓意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他正要站起来,借口去一趟洗手间,却不防地滑。自从十年前在烟雨中亲眼看完了她的处刑,他对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事产生了无所遁形的惧怕。

出现一个神射手,坐在正中间的山口叫了一声好,带头鼓起了掌。他们在掌声中听到后面一声巨响,惊讶地转过去,看见他连人带椅子狼狈地摔翻,哈哈嘲笑起来,用日语鄙夷道:“真是胆小如鼠。”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面色阴冷如常。路过他的下人察言观色,就怕一时不慎惹怒他,把头埋得极低,问好也说得比往常更恭顺,鞠躬几乎成了下跪。

他没有理会,大步迈过去,事实上是没有听见,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六院门前。春云见了他,立刻辨明眼中黯淡,行礼道:“大爷,您回家了。”

“她在里面吗?”

“姨太太在里面哭,但是没发出声音。”

相处多年,他立刻就明白了春云的话中之意:他不适合进去。

“怎么了?”

春云回答:“不知道。”

他默然伫立,在风口站了许久,颔首道:“哦,我知道了。”

春云在他转身后又说:“二少爷在自己房里练字。他早上跟姨太太说希望您能亲自去教教他。”

他眼中泛起一点微光,稍作停顿后遂往东厢房走去。

嘉明坐在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抓着笔写大字,已经写了满满的十来页。虽然又大又不经看,但是他仿佛很满意,陷出两个小酒窝,手上沾满了墨水,连脸颊上都有印痕。他抓着笔,看见王渝谦走进来后笑道:“爸爸,你过来看看我写的字。”

嘉明自从跟了若昕以后,变得比以前开朗多了,也不再怕他。王渝谦走过去看了一眼后下意识地蹙眉。他对书法要求甚高,常常一笔写歪毫厘就会撕毁满篇,对别人的作品也刻薄得很,挑三拣四都能说出弱处来。他犹豫了会儿,笑道:“嗯,写得挺好的。比我小时候写得好看多了。你已经认识这么多字了吗?”

“对啊,都是妈妈教我的。”他笑着点点头。

王渝谦走到他身后去,俯下身子,拿湿毛巾替他擦干净手,又把笔放置他的手中,每一指的位置都摆好,耐心教导道:“先端正姿势,拇指推,食指压,中指勾,无名指挡住,小指轻托,就像这样。”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嘉明双钩法的正确握笔法,然后先教他悬腕执笔,蘸满了墨后,顿笔起字,行笔时稍微提笔,如流水般带过,结尾时再顿住回笔。

待教完“横竖瞥折”时,他看着纸上呈现出的“若”字,干笑道:“如果你妈妈离开我们,你会难受吗?”

“为什么?”他猛然回过头,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王渝谦,道:“我做错什么了吗?妈妈生我气了吗?”

“没有。”他应和了一声,又继续握他的手写字。

嘉明已经全然没有心思了,手被他抓着继续书写,说:“我不要妈妈走,她不会走的。”他很着急,已经带了哭腔,眼中泛起了泪。

王渝谦低声说:“别怕,我逗你的。”

嘉明已经松开了手,倚靠在他怀中。他第一次离他的儿子如此亲近,却没有勇气伸开双手去拥抱他。嘉明却把指头放进嘴中,把脸贴近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表情,自然而然地完成这个纯稚的动作,然后一只手又伸到王渝谦的腰部,把他整个抱住。他懒懒地趴在父亲的身上,惬意地吮着手指。因为刚长牙齿,牙龈处会发痒。

王渝谦的眼神在一瞬间静止了,看着承欢膝下的孩子,心绪复杂。他单纯因心情而起的笑靥和哭脸能持续几时,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阴晴不定的天际?他那双稚嫩的小手是否将会布满硬茧,签下一个个俊秀又冷硬的名字?他弯起的天真双眼是否会逐渐暗淡,布满猜忌和心机?他的心能否经得过人心的明灭,是否能在夜间安然享受梦境,又是否能用慧眼直视晨曦?

王渝谦心跳得越来越重,觉得手上的笔也越来越沉。他分不清眼前的真幻虚实,只看见那墨渍逐渐蒙住双目,成了满眼漆黑一片,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他丢下笔。纸上的十六个字险峻刚毅,风骨遒劲。

若只如初,何必百年,既已式微,归期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