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1049 字 11天前

待大兵回程的步子响起又远去后,他披衣下床,悄声打开门,往荒野走去。他素来最反感这地方,平日根本不愿意往那边看。但这次他不知为何,心脏跳得厉害。他听到那声音,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他紧张而胆怯地踏过无数尸体腐烂后的土地,在腥臭枯骨间寻找刚扔下的新尸。在一盏微弱烛火下,随处可见的断臂残肢,或是仰头作惊呼状的干瘪头颅,毛发几近腐烂。他踩下去,软的不知是皮肉还是沙土,硬的也不知是碎石还是骨骼。

走了很久,他发现一件近乎诡异的事。所有的尸体,但凡能分辨出形体,却都是赤裸的,像一具具供奉给暗夜的祭品,完成一场残忍的生殉。不知黎明来临时,这些一丝不挂的灵魂又该如何经历在太阳下,在死亡后仍不休止的凌辱和绝望;还是他们终于挣脱了,真正在形上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最后融入阳光中去。

但是这无疑是他的空想。前面亮起一盏同样的微弱灯火。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反应过来。大抵是家属来寻遗体的,不然也不会有这种胆量敢在半夜里来这地方。

他走近了些,却发现又出乎意料。是一个人,不辨男女,不辨老幼,连强壮瘦弱都很难看清,在灯晕下只有一团糊影。那人察觉出景行的到来,忽然高喊了一声:“走开!这一片是我的。你往别的地方去。”

喑哑的女声,大约三四十岁。景行面无表情,在黑暗里依旧持灯前行。他已发现她干的行径,是从死人身上剥衣服去卖钱。并不是所有的犯人行刑前都是穿囚服,运气好的还会有上等绸缎。他对此并没有产生出什么类似恶心或是鄙夷的情愫,只是想履行他来的目的。

女人待他靠近后,提高了煤油灯,发现是个小伙子,也有些惧怕,不由得说:“你别坏规矩!”

他冷冷回复:“我是来找人的。”

她这才松口气,一边扯下手下女子的袄裙,发现除了有个枪眼外几近完好,欣喜地塞进包袱。景行有些犹豫,不太敢抬起那具尸身辨认,手不住地颤抖。妇人发现了他的胆怯,不由地嘲讽,但还是指了明路:“小伙子,胆这么小还敢晚上来,别找了。这里没你家里人。”

反正夜色幽暗,她虽做惯了这事,在独有虫鸣,时而鬼火幽怨的荒野,还是胆战心惊,难得有个活人来陪她,既能壮胆,妇人也乐得和他聊两句。

“这一家子是犯了抄家的死罪,沟通卖国孽党的罪名。全家都在这里了,你要是他们家的,那你也会在了。所以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今天就来了这一波。你估计找错地方了。”

见她话语中好像颇为了解,景行又问:“你知道是哪家?”

“当然了,干这行必须要随时知道动向,才能第一时间过来。稍微慢些就被别人抢先了。”她很是得意,又絮絮不止,看来她是真的怕了,不断说话来驱散恐惧。“这是城北的蔡家。”

他心里轰然一声,甩下妇女就往外冲去。野外的干草总是细长锋利,若是跑得快些,便容易在手背脸颊划出一道血丝。他的双腿仿佛灌了铅,软得几近跌倒。他努力地往前冲,不停地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而已。他已数不清摔倒多少次,因虚弱气急不得已停下来气喘多少次。披着晨星而起的小摊贩如同在看一个疯子气衰力竭,发了颠一样飞奔。

他记不得跑了几条马路,只是越来越虚弱,总觉得头昏脑涨,下一刻就会倒地抽搐。唯一让他保持清醒的就是怀中散发出的清甜果香。他终于看见了两只石狮,原先的沉重荡然无存。大门以一种不合时宜的方式在清晨时分洞开,也没有看门的小厮在。除了本该有的属于豪门大族该有的庄严寂静犹在,但因为周遭的诡异氛围,这种寂静也显得阴森可怖。

他踏进去,一片狼藉,无人应答。飞檐厅堂,雕栏画栋如旧,但是东倒西歪的桌椅,碎裂的瓷器,以及被扯烂的布帘足以让他的心一点点冰冷下来。他飞奔到后院,也一样死寂。明明玉湖,樱花树,秋千都在。

后院的正屋也如前庭一般。稍有不同的是多了两具尸体,在他迈入时,很快就辨认出第一具是林固贞。而第二具伏在地上尚未能分辨。景行看她的服饰已猜到是何人。紫香玉兰,点翠绿松。他不愿意承认,因为太过骇人。她被砍断了双手。血沾污了大片地毯,凝固成可怖的黑紫色,森森白骨也沾了猩红

他几近俯身作呕。而她居然蠕动了一下,慢慢地抬头。确实是她,尊贵如玉,气度若兰的大太太孟氏。她看见来人,居然颤抖落泪,却又露出激动的笑意,开始疯狂的挣扎。“景行——景行,求求你,去救——昕儿,去救救——我女儿。”

她惨白的面孔沾满了眼泪,努力地摆动似是在给景行叩首。她央求道:“求求你——去救她。只有你了。”

他压住惊诧和不适,俯身急忙问:“她,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忽然反应过来,哭得愈发凄惨。她从未有过这样无助的神情。

景行忍下了不断上涌的绝望,咬牙道:“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您,您放心。”

她听了这话,起初怅惘,但一瞬间就化作悲恸感激,又开始摆动头颅,在做磕头的动作,只是没了双手,这行为滑稽又可悲。她抖抖满是污秽血液的手腕,甩下两个紫玉手镯在血泊中,失声恸哭地恳求道:“去救她,多谢你。这个——必要时——可以帮上你。快去,别管这里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犹豫了一瞬,颔首应答。刚起身时,又听见她虚弱的声音,“景行,对——对不起。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