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373 字 14天前

他在湖畔的亭子中,看见了他们。几叶芭蕉掩映,浅粉色的樱花落在二人身侧。他们坐在围栏边的红椅上,相距不远,保持刻意的距离,许久都没有说话。亭子外的曲径两侧各站立一个下人。景行知道在别人眼中他并不是一个偷窥者,只是一个侍立在远处的佣仆,因为他确实是。

最后还是蔡玉铖先开口:“你家的园子真美。”

“这么大的园子,再好看也是一成不变,十几年我都看腻了。”她见他说话,也顺势问道:“你家的园子好看吗?”

蔡玉铖回答:“好看,不过没有什么奇花异卉。我家的园子很简单的。”

“那你家的园子长什么样?”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但并不文弱,而是给人如沐春阳的温润,慢慢地将她带入简单的诗情画意中。“因为家里没有人愿意打理。父母兄嫂都住在前面,只有我一个人住在园子里,所以是我一个人摆弄的。只有几株单调的寒木,我让人在湖畔令种了一片芦苇,荷花萱草都没有。湖中也没有放什么珍禽异兽,只有我去外面买的一群大白鹅。”

她倏然嗤一声笑,随风落入景行耳中。“你为什么喜欢鹅呀?”

他似是神游在外,有些艳羡地回答:“因为我很羡慕它们闲适惬意的生活,每日都在水面嬉戏,可以纵情曲项向天歌。很像田园中的逍遥隐士。而且没有酸腐文人的假清高,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它们很随和。我很喜欢,在黄昏时分,它们成群结队走回我亲手搭的篱笆里,欣然欢唱的样子。很快,就会有漫天流萤从芦苇中升起。”

若昕听得出神,没有接话。他面露羞赧,哂笑道:“是不是很单调?小姐一定觉得我很无趣。”他似乎找不到话说,又称赞:“还是你家的园子漂亮,姹紫嫣红,落英缤纷。”

“不。”若昕似是想到了什么,摇首浅笑道:“我也很想去看那片芦苇,还有你说的白鹅和漫天流萤。”

蔡玉铖似是很开心,眼波一亮,似是又想确认她的心意,忙问:“真的吗?”

她并没有看他,而是远望一池清漪,片刻后方颔首道:“嗯。跟芦苇白鹅相比,眼前的花团锦簇有点缭乱,像是一块染得五颜六色的花布。”

景行靠在一株樱花树旁,他清晰地听到若昕的这句话。许久眼中空无一物,直到一片飘零的花瓣打在他的眼睫上,才将他彻底惊醒。他强挤出点笑意,发现双颊莫名地酸涩。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再看过去。蔡玉铖忽然泛红,侧面在日光的笼罩如生烟暖玉。他伸手拿出那支芙蓉金钗,却不按礼仪双手递环,而是犹豫了片刻,慢慢抬起掠过她的鬓边。若昕没有抬头,只是低首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并没有避开,由他替自己戴好那支发钗,又问起:“你们在学校都念些什么书?”

景行转身缓缓离去,忽然看见若暚正站在他身后。她面无表情,眼神不知是看向自己还是他们。他急忙行礼,却被若暚伸手制止。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景行跟在她身后,到了桥边的凉亭。若暚缓缓开口:“三妹妹真的好福气,谁都对她很好。以前太太把她捧成掌上珠,后来又有你对她无微不至,现在又有了新人。”

她的声音很浅薄,是一种有气无力的状态。她的眼睛也像一滩难以泛起涟漪的枯塘,只有在说这句话时才有一叶飘零激起些许波纹。

景行道:“太太疼三小姐是人之常情。至于小的,无非是伺候主子,对哪位都会尽心尽力。”他又想找言解释他们刚才的行为。因为对于未出阁的公子和小姐,刚才的相处是很不妥的。但若暚好像并不在意,只是笑道:“你——在三妹面前,从不自称小的吧?”

景行极为窘迫,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但仍然说:“不,小的和三小姐,至多只能称得上一句主仆亲厚,那也是三小姐抬举。在主子面前,小的当然是奴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这句话,只是明白说出一句很好的答案,而在发出这几个简单的音节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时,若昕说的那些话又像针一样飞快地穿过心脏。

她沉默片刻,这才说:“你明白就好。你和她终究是有天壤之别的。不在于人,而在于命。”

目送她离去,景行这才长舒出一口气。他发现对于若暚那种始终印象模糊的神秘感,此时有了一个稍为准确的定义,那是一滴幽婉怅惘的蒹葭白露,悄无声息,静卧在水一方。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又是在拒绝什么。骄阳夜风,都无法打动她。景行没有回若昕院里,径直往外院去了。高师傅正在给新栽的玫瑰松土。景行走到他身边,也若无其事地拿起铲子和小锄蹲下。师傅被他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里面没事做,出来帮你。”

高师傅停下来问:“怎么了,不开心?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敢欺负我。太太都对我另眼相看,我在里面过得可体面了。”

他不语,旋即正色道:“少来这套,你满脸都写着心里不快活。”

景行挖出一些蚯蚓,扔到一旁的小篓子里,说:“我是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高师傅松口气,笑道:“原来是这个。我也在想呢,就怕谢家不放人。不过好在那个什么四姨太也怀了不是?要是她生个儿子就好了。到时候我去跟管家说。大不了赔点钱,再把你带出去,找个好先生恶补几年,也考个大学。”

他满目期待,似乎不远处他亲手栽培的红袍牡丹是及第时的襟前红花,笑道:“我记得你原来的爹就是大学老师吧,那真是好了。你的骨血里就是会念书的苗子,一定能读个好大学的。我也有个大学生儿子了。”

景行一直翻着土,没有应答,只是强笑着点点头。那晚上高师傅果然又做了很多好菜,父子俩对坐聊了很久。景行的心情也慢慢平复,那一刻他坚信这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以后就同父亲一起相依为命,不失为一条最好的出路。

第二日,他带着竹篓回到院里。若昕见了他就不大高兴,咕哝道:“你昨天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都担心死了,派人到处找你,连二姐姐那里都遣人去问了,就怕你又出事。以后不准这样。”

她虽这样说,但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眼中仍有笑意。景行抬起竹篓说:“三小姐上次说想要钓鱼,我去给你找鱼饵去了。”

她听后弯起眼睛,愉快地说:“景行,你对我真好。”

有次她读到一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当场表现出对这样山水独坐的意境不容克制的羡慕,要景行替她编织蓑笠并找鱼竿鱼饵。如今虽是春日,这位小姐的要求自然又显得无理取闹。虽离寒江雪尚远,但景行还是很快替她准备起这些东西来,省得日子一久便忘了。

待把蚯蚓晒干,磨成粉和糯米混在一起,便是顶好的鱼饵。景行只要去忙这些事,顺带编织刚学会的蓑笠。她又拉住景行的袖子,笑道:“你对我最好了。”

景行无奈地看她,一眼就猜出了她真正的心思,叹气道:“小姐又想让我做什么?”

她只好吐吐舌头,调皮地挤眉弄眼,“你能不能去外面给我买几只大白鹅?”

那是一件很好办的事,景行跟林固贞回禀了。历来主人都喜欢在水面放养些鸟禽,鸳鸯绿鸭乃至仙鹤鸬鹚都是常见。但放养鹅却是头一遭。林固贞也不解道:“三小姐又是怎么个怪脾气,怎的好好地想起养这起子牲畜来?”她虽疑惑,但从来不过问主子的事,只是去细心将它办好。于是刚过酉时,就有一群白鹅从北边小门赶进后院。

景行看她望着那群“田园君子”跑来,悄然走了出去。

到次日他再回来时,若昕跑到他面前不满地说:“你昨天怎么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再这样。”

“抱歉,我不知道三小姐还有吩咐。”

“什么呀。”她蹙眉笑笑,从桌案上拿起一叠书举到景行面前,说:“你看。”

景行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高中新国文》,下面是一本《新学制高中本国史教科书》,茫然望着她。

她得意地笑了笑,说:“我昨天托小厮出门去按单子买的。你送我白鹅,我也想送你点什么,你不是说你爹一直希望你念书吗?这样你陪着我时,也能念书了。”

那已经不知道是何时跟她无心提的一句话,她却记住了。景行捧着那一摞书,心中百感交集,低声道:“三小姐,那群鹅不是我送你的,是太太派人买的。”

“但那是你去说了以后,才有了那群鹅。我不管,就是你送的。”她陷下两个梨涡,转身走到绣架前,笑道:“景行,你搬个小杌子坐我旁边看吧,也能帮我看看配的颜色好不好。”

景行泛起淡淡的笑,坐到她身边,一句话不说,偶尔瞥一目她弯起的善睐明眸。

至酷暑时节,玉玫已显怀。自她有孕后,翠羽和孟氏便成了伺候谢欲最多的人。偶尔他也会去彩雀院。翠羽侍奉的最为周到,因谢欲白日忙于家业杂务而时常肝火旺盛,她便日日亲自采集荷叶露珠并最新鲜的莲蓬,烹制出各式降火点心。尤以冰莲子羹最得谢欲欢心,最频繁几乎每日都要用。

午睡后,若昕命人把绣篮带上,去孟氏房中做,因为她缝制七夕要用的荷包,而孟氏房中的玉蓉是最擅长制荷包的。她绣的是一个芦苇图案的荷包,孟氏见了就笑:“三丫头在绣七夕的荷包么?是想送人了?”

她只是辩解:“我是给爹娘绣的,哪里是要送别人了?再说我也没人可送呀。”

“你爹倒是好一阵子没来了。不过也不要紧,只要他心里想着你们就好了。你送你爹东西,他自然会开心。”

她正说话,彩珠就进屋禀告翠羽来请安。

竹帘子打开,她着一身青碧色走进屋里,两弯黛色长眉,细长双目,浅薄唇瓣,略施粉黛,愈发显得眉清目秀。她恭敬地给孟氏行礼,又对若昕问好,规矩从来一点不错。谢欲常夸她有大家之风。

“大热天的,怎么又过来了。当心中了暑气伤身子。现在四姨太有喜事,只能靠你和二院里的伺候。我还期望你们也能多给老爷生几个小公子。”

翠羽取出食盒里的藕粉羹和莲子凉糕,亲手呈到桌上,笑道:“做了几样消暑的玩意儿,给太太小姐尝个鲜。”她又说:“四妹也爱吃。妾身给她做了,能让她好好养胎,就是我的福气了。”

孟氏道:“难为你了,又要伺候老爷,自己院里又是一大堆事儿,还要关心四院。不过现在忙惯了也好,将来轮到自个儿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你看玉玫,稍有个恶心吃不下东西就闹得要找大夫。我昨天把茶房的李婆子调给她使唤了,那婆子生了好几个儿女,又照料媳妇生养了好几个孙子,是个最有经验的。”

她冲翠羽一笑,说:“也就是昨天夜里,李婆子来和我回话,说是在四院的饭食点心里看见了薏米和山楂,赶紧撤走了。幸而吃的时日少,要是再多积几日,出了大事可怎么好。原本是因为有孕身上浮肿了不少,她嫌弃笨重难看,就自己煮薏米汤消肿,又因为没胃口贪酸爱吃山楂。她哪里能想到这都是伤胎的东西。其实想想竟比药还可怕呢。若是药材,孕妇一向小心用药,煎煮饮下时,大夫仔细些就能发现了。反而是这些日常东西,要是没有经验,谁会留心眼去防。可见有时候最平淡无奇的东西才是最危险的。”

若昕安静地绣着荷包,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去看她们。景行在一旁替她用小扇子打风,看她偶尔回头问:“你觉得好看吗?”

景行回答:“我不懂女红技法,但看图案是很美的。”

她眼睛一弯,喜形于色,没有笑出声音,转过去继续认真地绣完那丛芦苇。

诚如孟氏所言,玉玫有孕后,脾气变得愈发骄纵。因郎中诊脉后说胎象很稳健,望闻问切一番后说十有八九应该是个公子,连很有阅历的老婆子也都说肚子尖尖翘起,很有男胎相。所以从谢欲起至打扫婢仆都很纵容她。

她原就喜酸嗜辣,有孕后愈发偏爱。每日都有最新鲜的李子和酸杏从角门运进府。厨房更是小心谨慎,力求饮**致。孟氏单拨了三个厨娘专门负责玉玫院中的三餐及点心。只是她怀孕后火气也大了不少。景行听说常有丫鬟伺候不顺心,或是打破东西。她都大骂下人是故意冲撞惊吓,动辄打骂摔砸。或有送来的饮食不够咸辣,或是第二日又太过辛辣伤了她的舌头脾胃,都连菜馔碗盘一并扫落在地。孟氏也不责备,照例在每日玉玫来请安时嘘寒问暖。

但有一点没有变,她还是日日会要蔷薇花,而且对景行很客气,事实上她对年龄尚小的下人都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