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194 字 11天前

若晔三朝回门那日,孟氏亲自往厨房里去叮嘱菜馔酒水。宰鸡割肉,鱼虾乱蹦,忙闹了一早上。

若昕玩累了,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还在问:“大姐姐一家还没来吗?”

落霞道:“我打听过大小姐和姑爷九点就到了,现在在正厅里和老爷太太说话呢。”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客?”她虽然问的是落霞,却眼巴巴地看着景行。

他只好告诉她:“等太太叫了,小姐才能去呢。”

她很遗憾地玩着手指,但立刻就又有了新花样,说:“那你去前头问一下,我能不能现在就去。我怕娘给我忘了。”说罢她就拉住景行的手,往前厅的方向走去。“待会儿我在门后等你,你去问问就回来,给娘提个醒。”

她对身后一众犯难的丫鬟说:“谁都不许跟来!”

景行拗不过她,于是和她一并出门。穿过假山石林时,她一贯是不看路的,只顾着和景行叽叽歪歪,在一座绣球石狮的转角处和人撞个正着。

他很快就上前去搀扶。她倒在景行的臂弯中,发间的芙蓉玉金钗滑落坠地。对方就没她那么好运,撞在坚硬的假山上,往后一路摩擦,险些跌倒。景行已听见清晰的布帛撕裂声。

若昕吓得不轻,忙脱口道歉:“对不住。是我没看见,你没事吧。”

那并不是府中的人。他穿着浅绿色的长衫,腰间挂了荷包玉佩。因撞伤而皱起的眉目看上去更加清俊文气。他生的白皙颀长,虽年纪尚小,但言谈目光中已显现出霞姿月韵的风度雏形。

他木讷地张开双手摇晃,双颊涨红,“我不打紧,倒是小姐有没有事。我也没瞧见,只一路左顾右盼,边等人边看景致。”他回答得很僵硬。看他的穿着必是富家公子。他骤然撞见未出阁的少女,神色慌张地把脸低下。

若昕在凝视他片刻后,把头转过去,走到了景行的身后,轻轻地抓起他的衣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久违的青涩,犹如夏季雨后的青木果香,“景行。”

景行把她挡在身后,对少年行礼道:“这位公子,可是迷路了?刚才是我们无礼了,公子可有受伤?”

他很有礼貌,并没有先回答景行的问题,而是自我介绍:“我……我是蔡家人,今天跟着我哥哥嫂子一起来岳丈老爷家拜访。谢老爷说我在外面拘束,让我进园子里逛。跟我的小厮有事跑开了。我找不到他人。”

景行明白了他的身份。他很快又对若昕赔礼道歉:“我并无大碍。只是冒犯了小姐,还请您不要见怪。”

若昕仍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景行后方,低着头看青灰色的地面,她的脸色亦如是。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景行只好替她回答:“公子不用自责,我家小姐没事。公子要是迷路了,让我给公子带路如何?”

他感受到若昕抓他衣服的力气越来越大。

蔡玉铖刚要回答,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往这里跑来。是一个小厮,对蔡玉铖双手合十,求神道佛地说:“哎哟,小祖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才刚去说件事,要是您走丢了,误闯进后院里去。老爷准把我打死。”

他见了若昕,神色震惊地问:“三小姐,怎么也在这里?”

景行将她护在身后,呵斥道:“三小姐和我路过这里而已,你乱看什么!”

他忙给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是是是,原是小的不懂事。我这就带蔡小爷回去。”

若昕不待他们行动,就不快地压低了声音:“景行,我们走。”她扯住景行的袖子,低着头小步快走离去。景行被她拽着,回过头对蔡玉铖行礼告辞,看见那支钗明晃晃地躺在石砖上。

他刚要去捡,就听见若昕催促的声音:“你快点,我要回去。”他这才看见她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发红,像是路旁的凤仙花褪出的颜色,染在她的豆蔻年华上。

她回到房中后坐在床上不声不响。

落霞起身问:“怎么了?不是兴冲冲地去见客了吗?”

她把头偏到里面,闷闷地说:“没什么。”

“可别是见鬼了吧?”锁红走过去,推了她一把,挑眉笑道:“还是景行惹又你不高兴了?”

她还是没回答。景行看不见她的神色,对众人说:“没事,刚刚有只野猫从假山上跳下来吓到了小姐。落霞姐姐,你去做碗杏仁露给小姐压惊吧。”

他把人都打发出去,自己也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她的声音:“景行。”

他转过去,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怎么了?”

她手上竟捏着皮影,无助怯弱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没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以往她不论有什么心事,都不会瞒住他。景行从不会主动问,但她也一定会主动说。只有对落霞等人才会用“没什么”敷衍。景行一如既往地没有多问,在踏出房门的时候,他感到胸腔里窜动一股莫名而来的压抑,正不听控制地四下蔓延。

午饭时,终于等到了孟氏的传唤。照例是景行跟着出去。他在门外等着,由锁红替她梳洗。今日落霞亲自为她上妆。当门一开,她从里面走出来。她穿了一件浅黄色长裙,半长的头发宛出方方正正的发髻,余发整齐地垂在背上,刘海鬓发都一丝不乱,丘陵般的小发髻上插了一小排粉色和黄色的瑞香花。景行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也慌乱了,伸手抚摸鬓发,忙问:“怎么了,哪里不好吗?”

景行颔首道:“三小姐很有林下风致。”他又看了一番她的装扮,追加道:“这些花也很美,很衬您的肤色。”

她长吁了一口气,难以掩饰地笑了,嗔道:“你又寒碜我,等见过客人再回来罚你抄一千个字的书。”

景行看着她每一步都轻快地往前走去,没过几步又慢了下来,似乎在寻求淑女步态的端庄。她在快到月洞门时,落霞忽然说:“呀,什么贵重首饰都没有戴,这么素净,会不会失礼于客?”

她没有主见,只是眨眼看着景行。他含笑回答:“天然雕饰,小姐这样已经很好。况且穿金戴银也显老气。”

若昕笑道:“他说的一向很对,我还嫌戴首饰太沉了呢。快给我带路吧。”

席间,谢家父母坐上首,若晔夫妻坐谢欲下首,蔡玉铖坐兄嫂下首。若暚若昕二人坐孟氏下首。景行立在若昕身后,随时应对她的不时之需。但似乎意料之中,这场宴会,她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吃眼前的菜。

谢欲在和女婿话完家常后,自然要对小客人也表示出热情。“蔡小公子今年多大了?”

“伯父,我今年十五岁了。”

“哦,还在念书吧?”

他略一点头,端起酒盏很青涩地给谢欲敬酒。蔡玉铭遂说:“爹,您别见怪,他一贯腼腆文弱,只爱念书。都这么大了,我父亲几次让他跟着我学打理家事,将来也好继承家业,自立门户的。可他偏不,犟得很,就是要念书,将来还要去考大学。劝了几次不听,我们也就由他了。不指望他能考什么状元回来。”

这番话很迎合谢欲的心思。他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小公子将来前途一定不可估量,不是当部长就是大学教授吧。”

那四个字轻而易举地戳中了景行的心。他低下头,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压制住混乱的思绪。

孟氏亦称赞道:“好俊秀的模样,性子又安静沉稳,难得的是勤勉好学,真的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不知道亲家有没有替他定下终生大事?”

蔡玉铭忙笑道:“哪有的事,他成天躲在书房里不出来,哪里有人家看的中他。今天才冒昧带着他出门见见世面。”

孟氏颔首后含笑不语,又亲自给他夹菜。到饭毕时,谢欲带新婿去书房,有几位好友午后也要来见。孟氏则让若晔跟她回房说话,她忽然又叫景行:“你也过来,有几句话想问你。”

景行遂跟在她身后。她又吩咐下人:“碧华,你先带三小姐回去。另外再带两个稳妥的人带蔡小爷好好逛逛我们的园子,另外吩咐茶点房准备上等果子,一并跟着蔡小爷。”

景行跟着她们回到内院。孟氏拉若晔在身边坐了,问:“在家里还住的好么?”

“他对我很好。公婆也很好,才去的第二天,就把内院的管事牌子交给我,让我只管历练,不要怕错,不懂的地方问几个管事的就行。只是我笨,连最基本的账都还看不来呢。”

“那就好,不会可以慢慢学。我刚来那会儿,胆子小,又没当过家,连话都说不通。全是林嬷嬷替我说的。下人还在私底下笑我,新奶奶该不会是个哑巴?既然蔡家看重你,你也只管拿出当家太太的架子,别让那群奴才看轻了。只是一点,虽然有的是有资历的管家婆子,你有什么大事,都得先去问过你婆婆才好。日常请安,汤羹侍奉,还有丈夫的衣食住行,哪怕有成堆的下人在,也都是该是你的分内事。气势要有,但最要紧的是贤淑明礼,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这才是最能让人心服的。明白了吗?”

若晔一一听了,她虽只有十六岁,但行事一贯端庄稳妥。蔡家又是很重规矩的仕宦门第。孟氏也不担心她到了新家会受委屈。

“对了,娘,我才到家,就听说四姨娘有了喜,是真的吗?”

孟氏颔首笑道:“玉玫是个有福气的,才来多久就能给你父亲添子添福。”

“那也是娘教导有方,自然也是您的福气。将来有个弟弟承欢您的膝下,等我们出了阁,也就放心您和父亲了。”

“三丫头爱闹腾。这两日看你出去了,我心里就更急了,只怕还得教个三五年才好送出去。也好,她早早地离了我,只是更冷清罢了。倒不如趁还能见,多留几年。”

“不妨事,母亲今日正好见见,我想昕儿也该明白了。”

她们聊到这些话,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孟氏生怕若晔在琐事上不如意,又教了一番话。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景行,问:“你近来跟着三丫头,她可收敛了一些?”

景行回答:“三小姐功课都过得去,老爷也满意。针线上的事小的不能留心,但是听落霞姐姐的言语,三小姐想必进益了不少。待小的回去后,把小姐这段时日的绣品送给太太看,您便知道了。”

若晔道:“这小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原当是个闷嘴葫芦。不成想说话倒是很有条理,也守规矩。难怪母亲肯让他跟着三丫头。”

“你也知道,原是方士说他命好,有招子的福气,才留在咱们院中的。后来三丫头看中了他,她又没个兄弟,自然见了就不肯撒手。我赏给昕儿,也好让她学学他的好性子。”

她对彩珠说:“你去给我把那纱拿来。”

不过一会儿,彩珠就捧着一个盒子过来。里面铺了一层蚕纱。近看才显出极淡薄的浅青色,轻浮缥缈,犹如观望远山烟岚。

孟氏道:“这是原江南织造的女工织出的纱帘,叫‘远山雾’。如今入了春,花开得多,小虫子也多。你带回去,把这挂在三丫头的卧房里。省得她晚上睡不安稳,要是被虫咬了可不好。”

景行答应着,捧了匣子,见孟氏再无其它吩咐便先告退。

三小姐的屋子就在孟氏院子的后头,他没两步就走到了,但并没有在屋中看见若昕的身影。他放下东西,问锁红:“三小姐还没回来吗?”

锁红懒懒地打了哈欠,说:“三小姐不是去见客了吗?在湖边陪什么蔡小公子玩呢。其它人都没回来呢。挽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景行往外面走,锁红在后面笑道:“唉,你要过去伺候吗?那敢情好,我就不去了,昨夜没睡好,现在正想补个回笼觉。”

他没有理会,听见理所应当的“伺候”二字,不明白为何会对此事生出并不乐意的情绪,而此种情绪正让他难以控制地往花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