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七岁那年,正趴在书桌前练大字。窗台上的瑞香花溢出甜醉的香气,引来一只花面蝶在他眼前扑腾。他立即扔下笔,兴奋地用手去扑打。林婉华坐在床上缝棉袄,见状就扯嗓子骂:“写了两个蜘蛛字,就起了野心,小心别打了我的花。”
景行嘟囔了一句,不情愿地把笔捡起来,眼睛还是盯着蝴蝶转来转去。忽然响起猛烈的敲门声。隔壁的大婶在外头扯着喉咙高喊:“韩太太,快开门!你家先生出大事了。”
林婉华瞠目,扔下手中的针线,急忙往外面跑,经过时还瞪了他一眼:“别出声,不准出房间。”
她打开门,没过一会儿就倒了下去。虽然她不愿让景行掺和任何外面的事,但大婶的高嗓音即使隔两户人家也照样能听得清楚。
“一帮学生去街上闹打仗的事,把大兵给惹火了。韩先生原本只是赶去劝他们回去的,结果被当成是带头的人,当场就给枪毙了!”
昏暗的房中,只有一盏油灯摇曳。景行坐在床沿上,止不住啜泣。韩知的尸首没有送回来,听说已经被砍碎喂狗了。林婉华已经醒来,靠在床上,只是不说话。景行按嘱咐给她泡了红糖水,早已经凉透了。她忽然抬头深深看景行一眼,用力把他揽进怀里,像灯火般颤抖。
随后她挣扎着起身,一口灌了那碗红糖水,然后如往常一样去给景行烧饭。
饭桌上很安静,景行默默地扒饭,偶尔才敢抬头看她一眼。林婉华神情淡漠,除了双目红肿,再没有任何伤心欲绝的迹象。她给景行夹了好几块肉,自己一口也没吃。
吃完饭后,又响起了敲门声。景行瞬间紧张起来,抠住桌子一角。林婉华对他使了个眼色,平静地说:“你回房去写功课,多点几盏灯,仔细伤眼睛。”
景行只好挪动步子回去,不时地回头看。门开了,是他的外婆和舅妈。他松一口气,走回房间,但没有心思再练字或是背诗词。这是从四岁开始,身为大学教师的韩知给他布置的功课。然而现在没人会再来检查。林婉华不识字,她是一家药材铺商人的女儿,当初和韩知在一起也是随遇而安的结果。林婉华把房门关上,但家里的墙并不能挡住全部的声音。外面的说话声稍大一些,里面的人就会听得一清二楚。
“反正你一开始也没想嫁他不是吗?你现在才二十四岁,还年轻得很。”
忽然安静下来,再也没传来任何响动。后来林婉华开始常常出去,每次回来也不说话,望着那盆逐渐枯萎的瑞香发呆,时间久了就会叹气。景行立在房门边看着她,不敢上前说话。外婆又来了两次,每次来都会带一些菜肉和鸡蛋。她有次抱着景行,也发出和林婉华一样的叹息,“唉,要是没你这个讨债鬼,你妈现在又能好好过日子了。”景行咬着她买的麦芽糖,没有在意她的话。
就这样辗转到了夏季,外婆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景行开始反感起来。因为她每次一来,林婉华就会红了眼眶。她总是会让景行到房里去,不让他听谈话内容。那两个月景行的字写得出奇的丑,连背了的《诗经》也有好几篇想不起来。
到八月底,林婉华突然收拾起东西,她给景行买了一个很大的竹藤箱子,把他的衣服都放进去。景行坐在门边的小矮凳上,看着她忙里忙外。她雇了一辆车,让他跟着一起出门。
车夫跑了很久才到目的地,抱怨着要加钱。林婉华也没计较,就多给了他五毛钱,让他稍等一会。她带景行走到一户院落前。木屋的外墙上挂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大部分都是景行不认识的。院子比房屋还大得多,遍布花卉,篱笆墙上亦缠绕了清丽的紫藤。她笑着说:“这儿很漂亮吧,是妈的一个朋友家。妈要去找工作了。你先在这儿住两天,等安稳下来,我就来接你。”
景行虽很舍不得,但目前也没有其它办法,家里的积蓄是绝对不够养活他们两个的。他只能噙了眼泪小声道:“那妈妈…早点来接我。”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盯了景行半晌,“就是他?长得像女孩儿一样,真的能干活?”
林婉华忙拉住景行,让他给男人鞠躬:“快,这是高师傅。”
景行有些胆怯,畏畏缩缩地按行了礼。高师傅一摆手,伸手给林婉华一叠银元。“别整那些虚套子了。”
景行这才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急得嚎啕大哭起来。林婉华也忍不住掩面啜泣,最后用力甩开手,飞快地跳上黄包车。车夫见怪不怪,掉头就跑。景行哭得撕心裂肺,挥动双臂往来的方向追去。高师傅被吵得不耐烦,板着面孔一把揪起他,大步往屋子里去。
景行在他的肩头连哭带闹,好几下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后来他怒了,临时转身走进旁边一个小木屋。男人一脚踹开门。进去时景行的脚撞在了门框上,哭得更加厉害。他把景行扔在稻草堆上,骂道:“还敢打我的脸,我以后就是你老子了。你听见了没!”
屋子的黑暗一角突然蹿出一条漆黑的狼狗,体型足有景行两倍大。它张起白森森的尖牙,暗红色舌头伸出来不停地上下颤动,眼神像它的主人一样凶恶。景行被它吓得止了哭,边抽噎边往后退了几步,缩在墙角发颤。高师傅嘲笑道:“知道怕就好,以后要是再闹,我就把你和这畜生关一起,让它咬你的腿。”
他说罢就要走。景行却不敢跟上去。那条狗停驻在他们之间,锋利的牙还没收起。他啐了一口:“妈的,买了个丫头不成,胆子比娘们儿还小。”他虽这样说,却走过来对狗轻踹了一脚。那条凶狗嗷呜轻叫了一声,又退回角落的稻草窝里。他又把景行抱起,走进正屋把他搁在床上。景行躺在叠好的被子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放狗。
很快高师傅就回来,手上拿着一瓶药。他不由分说地给景行脱了鞋袜。左脚踝高高肿起,一片青紫。他嘲讽:“真跟丫头似的,这脚面比豆腐都白。”他把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了以后,粗暴地覆盖在景行的伤处揉按。
景行疼得又要哭,高师傅在这时不屑地睨他一眼,就令他立即止住。片刻后伤处开始发热,但也渐渐不那么疼了。他一直安静地坐在床上。高师傅又走了出去,很快端了一碗面进来。
景行想起来从早上醒了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一闻见香气就瘪了嘴,又实在惧怕他,乖乖端过碗吃面。他看着景行吸溜面汤的样子,嗤笑道:“真不知道是买了个儿子,还是请了尊菩萨来供奉。”
那天夜里,景行和他都卧在那张很大的床上。景行前半夜几乎没睡,许是他怕自己逃走,就把他拦在靠墙的那侧,又把狗牵进了屋子。到后半夜突然打起秋雷,然后是绵绵的雨声。男人突然翻了身子,触碰到他发抖的身子。景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生怕扰了他的睡意从而激怒他。然而他把手一圈,压上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平稳的呼吸声。
他在这一圈突如其来的温热中,僵持的身子不经意间松了下去,逐渐陷入沉睡。
第二天清早,他就被推醒,惺忪睡眼看了一下窗外,还是淡青色,习惯性地就把头埋进被子里。但仅仅一秒,陌生的气息让他一瞬间惊起,头皮发麻直凉到脊背。景行胆怯地推开被子,见他果然竖眉怒视。
他飞快地找自己的衣裤,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下床后,高师傅用紫姜擦牙,然后端了竹筒杯,用薄荷水漱口。他拿毛巾洗完脸后,睨景行一眼:“怎么,还要我来伺候你不成?”
景行立即学他的样子,然而被薄荷水呛了喉咙。狼狈的样子反而让他笑了,虽然很快忍住,但他确实露出一点笑容。
桌上摆了粥和烙饼,还有一碗单独的面。高师傅走在前面,坐在粥的那一边。景行于是走到另一侧。他吃的时候才发现那和昨天吃的粗带面不大一样,更细更长,还码了豆干和咸肉片。
不过景行也不敢多问什么,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吃完后他说:“我不管你以前是谁的崽子,反正我是花了五十块钱的。今天起你就是我儿子了,也算是你的生日,这长寿面就当我给你做的第一顿正经饭吧。”
其实景行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天。林婉华和韩知都懒怠在这种事上费心,家里从来没过生日的习惯。他每时每刻都想着逃走。他坚信母亲有她的苦衷,并不停地告诉自己。或许她认为拖着孩子不好找工作,又或许她不愿意在费力讨生活时还要照顾一个累赘。
那个小箱子里放满了他的衣服。他还在下面压了两本书,《诗经》和《论语》,是韩知唯一教过的两本书。
早饭后,高师傅立即带他去他屋后的花圃。常春藤搭在篱笆上形成天然绿墙。中间栽了几十株粉花,景行都不认识。背光侧也有七八盆未知的茎叶。他把手搭在花瓣上,动作出乎意料地温柔,完全不像他粗暴的做派。高师傅说:“这是木芙蓉,花期从八月到十月,养活它一定要足够的阳光和水,早晚各松一次土。记好了,我只说一次。”
高师傅摘下一朵木芙蓉递给景行,以便他仔细辨认。花型多瓣饱满,色彩娇艳温柔,确实是讨人喜欢的花。景行呆呆地看了半晌。他在此时冷冷说:“这花初开白色,然后颜色会慢慢变深,直至深红。”
他冷哼一声:“和人一样,你可要小心了。”
景行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已经走到那几盆长条叶子前,这会是慢慢蹲下来细看,半晌才道:“这几盆墨兰比你都贵。”他盯着景行笑道:“你是觉得我又穷又脏,怎么会养活这种名贵花?呵,这都是那群老爷夫人的心爱物。大半座城,除了我,他们放心不下别人。”
他又灌输了很多关于墨兰的栽培要点,压根不管景行是否能听懂记住。景行现在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如何趁他不注意时逃走,完全没心思听进去。如果能逃开那条狗的话,应该就能跑了吧。
高师傅突然在他头上用力拍了一下,骂道:“梦还没做醒吗!”说罢就递给他一个水壶,让他把这片花圃的水全给浇了。但是他不让景行碰那几盆兰花。
景行只能照办。那片花圃并不大,浇水也不是费力的事。但真的动手,还没做到一半,就腰酸腿疼。高师傅始终蹲在墨兰前,仔细地浇水换土,不停地挪动位置,又一面教他:“这些花金贵,要晒太阳就得晒晨起阳光最柔软的那一刻。一接近晌午,稍大的日头能把它烤死。”
景行已累得气喘吁吁。当一桶水浇完,就得跑到水井边打一桶新的。七岁的他根本就抬不动可以装下他的水桶,第一次打水就连人带桶翻在地上。他狼狈地坐在地上,水泼湿了一身。高师傅只转过来瞄他一眼,并没有任何反应。景行明白他不会来帮忙的,哭也不顶事。只能打一半,然后再半拎半挪地拖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把工作完成。没有椅子,景行直接坐在了地上,反正身上都是泥水,已经弄脏了。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又扔给他一把铲子,说:“再把土翻一遍,松松地,仔细点,别伤了花根。”
景行筋疲力尽,又腰酸背痛,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扭过头去不再理他。他冷冰冰地说:“快点,趁现在凉快把土松了,一会儿大中午,管保把你这细皮嫩肉给晒焦了。”
景行抬眼瞪他,带着哭腔和他顶撞:“干不动了!我不干了。”他认为高师傅总不至于打死他。现在是新社会,虽然自己是他花钱买来的,但他也不敢真的杀人。
结果他冷着面孔走过来,出乎意料地把铲子一抓,自己去翻土了。空气冷到极点,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等翻完土拔完草就进了屋。景行赖在地上,一直耗到吃饭的时候。已经热起来,景行也走回屋里。然而他只做了自己的饭,拿了海碗盛满。景行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因为菜色丰盛到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吃的。早上起得早,早饭吃得也早,现在已经饥肠辘辘。景行走上去委屈地问:“我的饭呢?”
他冷哼一声,“要饭?得干活的人才有饭吃。不干活还想吃饭的那叫蛀虫,不叫人。连狗想啃骨头还得会看门。”
景行气得面红耳赤,只想立刻逃出去。但刚踏出门槛,那条狗就门口朝他吐舌头。他僵在门边,听见高师傅高声的嘲笑,“还给你留了半块地,现在去松还有饭吃,不然回来就只有盘底舔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感受,进退两难四个字无法形容。他鼓气抓起门边的铲子,立刻跑回后院,认为要是动作再不快,他根本就不会给自己留一颗米。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周遭充斥了窒息的热气。不过一会儿就全身都是汗,滑到眼中,激出了眼泪。他半睁着眼睛,委屈得不行,跪在地上边哭边用铲子翻土。高师傅后来嘲笑他说,当时他的样子像是在给人挖坟。等景行头晕眼花地回到屋里,他已经躺在炕上歇午觉了。景行打了冷水,洗干净手和脸,虚弱地揭开竹罩,饭菜居然还是热的。他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吃的声音很大,期间呛到了一次。吃完饭后,他又老实地把碗给洗了,最后直接倒在了床上。
他尚能在梦中看见父亲教他《诗经》的严肃神情,那些缱绻唯美的措辞缭绕在他的耳边。景行总是背得昏昏欲睡,从四岁开始,父亲用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把《诗经》给他过了一遍。他又想偷偷地打瞌睡,但父亲并没有如他所想用书本打醒自己,而是渐渐地有一层冰霜附着在他的体表。那是尸体的色泽,惨淡的青白。他看着父亲变成一块逐渐凝固的冰。
景行的确是被冰冷给激醒的,但不是尸体的寒气,而是刚从深井中打来的凉水。他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大木盆里。高师傅面无表情地说:“洗干净了,早点吃完饭上街去。”
景行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也只能照办,把自己洗干净后,正要起身找衣服。他就坐在不远处,景行不敢当着他面直接站起来。高师傅轻嗤一声:“还害臊啊,衣服都是我帮你脱的。小不点儿大的有什么好藏的。”
他顺势丢了块毛巾过去。景行涨红了脸,跑去箱子那边,拿出一件小白褂穿上,又转过头去,看见他正朝自己看,心里又打鼓。高师傅却长叹一口气,低下头继续给他洗脏衣服了。
因为午饭吃的晚,景行现在一点也不饿,不过是迫于压力扒拉了几口。等太阳完全下山后,他扛起扁担,命景行提了两盏灯笼和一包烛火,和他一起去东市摆摊,那条狗被留下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