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大黄狗乖乖的趴在赵宝萱的脚下,不时的摇摇尾巴,偶尔抬起眼皮来看一看,似乎想要保护这个看起来非常不安的女孩子。
茶壶里的热水已经慢慢的变冷,赵宝萱的两个手仍旧捧着茶碗。
她的嘴角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太可怕了。
大白天的就出现了幻觉。
赵宝萱极力保持着镇静,呆呆的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切。
明媚的阳光,清澈的溪水,清新的空气,欢腾的马群,还有在空气中呼呼作响的马鞭抽动的声音。
一匹高头大马跑到赵宝萱的附近停了下来,马上跳下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几只兔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你想烤熟了吃还是用水煮了吃?我带了盐巴。”
“烤着的香!”赵宝萱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有火的话会有烟,阿爸看到了会追过来的。”
年轻人笑:“用水煮了吃一样的有烟。”
说完把几只兔子扔到地上,在小溪旁边打了个篝火架,兔子被剥了皮,抹上盐架在火上烤。
赵宝萱看着年轻人熟练的做着这些,刚想要说什么,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过来喊她:“娘,我想吃兔子腿!”
年轻人道:“明哥儿,一会儿烤好了就可以吃,你站在你娘旁边看我来做就好,不要碰到火,小心又会烧到起泡。”
明哥儿仰着白白胖胖的小脸,笑着牵赵宝萱的手:“娘,我还想吃鱼。”
赵宝萱看看溪水,又看一看篝火,烤兔子或者捉鱼她都不会。
年轻人立即道:“明哥儿,现在的鱼都太小了,刺又多,抓住了也不好吃,等下吃了兔子肉,我带你骑马去。”
明哥儿欢呼:“好嘞,阿南,你说话算数哦!”
阿南看着赵宝萱,眼睛亮亮的:“我说话算数!”
赵宝萱的两只脚像是钉在地上,想走也走不开,她知道阿南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可是说的是什么话呢?
是要自己放心吗?
赵宝萱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来很多的想法:自己是喜欢阿南的,很信任他。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明哥儿并不是阿南的孩子!
在她眼前又出现了另外一幅情景:在一个院子里,明哥儿抱着她的腿哇哇在哭,有三个武士打扮的士兵半跪在她的面前,手里捧着一套血衣——一场战争夺走了她的丈夫,撇下了她和两个孩子,还有肚子里的明哥儿,这些人是来交还她丈夫的遗物的。
然后她带着孩子回到了数百里外的娘家。
在她嫁出去的这几年,她爹因为贩马而发了财,买下了几百亩的地圈马。
那个被她从雪地里捡回来的阿南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是她爹最得力的帮手。
她爹盖了大宅子,非常欢迎女儿带着外孙归来:“要是不出事,我也打算去接你回来的,爹就你一个女儿,本来把你嫁到那么远,心里就很舍不得,现在挣了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个人来帮我掌管,你也别难过了,好好休息休息,帮阿爹把养马场做起来,你还想嫁人呢,阿爹就给你招个上门女婿,你要不想嫁人了,你这三个娃就全都改了咱家的姓,我这家业都是他们的。”
“不,这是赵家的子孙,他们还有祖父祖母,我要带着他们回去赵家老家。”
“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回赵家,还有上千里的要奔波,我不放心。先写封信过去,等他们回了话再说。你现在肚子里还有孩子,万一走在半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怎么办?”
她爹的脸消失了。
“阿瑄!”阿南出现在她面前,热切的喊着她的名字:“留下来吧,我会照顾你的。”
赵宝萱摇着头:“赵家就只有阿晟一根独苗,他不在了,赵家就指望辉哥儿了。”
阿南抱起辉哥儿:“辉哥儿很喜欢马场,别看他才八岁,跑马跑得可稳了。老爷特别喜欢辉哥儿,已经让人去城里找先生来教他读书写字了。”
赵宝萱偏转脸,躲避阿南热切的直视,看着他黝黑的手指,没话找话:“你现在长大了,不会长冻疮了。”
眼前的阿南又变成了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衣衫褴褛的躺在冰天雪地里,两只手还有两只脚都裂着口子,又红又肿,稍一碰就会流血。
赵宝萱看见自己拿着洁白的绸布蘸了烧酒在给阿南洗伤口,轻轻的涂上特制的黄药膏,阿南疼的在微微颤抖,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画面一转,少年阿南咧着大嘴,笑着叫她瑄姐。
她教阿南认字,教他算数,指挥他修补王家的屋顶,指挥他在库房里搬东西,还拿着小棍子敲他的头:“做事要长记性,我不在家的话,这些事情都得你自己做,一丝一毫都不能做错!”
阿南很老实,躲都不会躲一下:“是!”
她又拿着小棍在阿南的胳膊上使劲敲打两下:“干嘛不躲?阿爹不是找了师傅教你武艺吗?你不好好学,怎么跟着阿爹去走商路啊?”
阿南憨厚的笑:“瑄姐,我学武艺是为了保护老爷,姥爷和瑄姐打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还手的。”
赵宝萱不信,手里的小棍刷刷刷的在阿南的眼皮子底下挥舞,见他依然不躲,悻悻然收了手:“好吧,算你老实!”
是阿爹说她救回来的小伙子看起来不错,人看起来老实,吃饱了,收拾干净了,看起来还有两把力气,再一问是个从小就没父没母的孩子,因为战乱跟着人逃荒不知怎么逃到这边来的,就问他愿不愿意在自己家当伙计。
阿南当场就跪下来磕了个响头。
阿爹笑着让她给起个名:“人是你领回来的,你给起个名字吧。”
这个家里自从阿娘不在了之后,很多事情阿爹都让她做主。
她看阿南特别显眼的两只大眼睛和黝黑的皮肤,又是从南边来的,就给他起了名字叫阿南。
阿南又给她磕了个响头:“谢谢大小姐!”
阿爹哈哈大笑:“好了,阿南,以后你就听大小姐的使唤,她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
阿南当了她的跟班,听候她的使唤。
阿南很勤快,还很聪明,不到半年,已经能独立做很多事情。
保家不是富户,但是吃饱绝对没问题。
阿南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有饱饭吃,个头蹿得很快,没多久就长高了半个头,跟着她出门采买的时候已经是个小男子汉的模样了。
保家所在地的民风淳朴,于是就有人问她爹阿南是不是保家给她招的小丈夫。
她爹乐呵呵的说自己家的闺女已经定亲了,再过两年婆家就来娶。
阿南听说了,焦急的问她是不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我婆家远在千里之外,所以你要跟我好好学,以后我不在家,你就得多干点活,不能让我阿爹累着。”
赵家来迎亲那天,阿南顶着门,说什么也不放大小姐出门:“你不要嫁给他,他要出去打仗,你会吃苦的。”
在保家呆了几年,跟着她爹出了几趟门,长了很多见识,阿南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在保护她,凡事都替她考虑。
赵宝萱笑的不行:“正好我没有陪嫁丫鬟,要不你跟着我一起走,他要是敢欺负我,你就帮我揍他。”
她爹哭笑不得:“别人家的女儿出嫁都哭的不行,你可倒好,还想把我徒弟给带走。”
阿南已经是保家父女两个最信任的人。
赵家只来了三个人迎亲,是阿晟带着两个堂兄弟,走了一个来月才到庆江县,迎了亲之后要去县城里的客栈住两个晚上,第三天吃了回门酒才启程返回赵家。
赵宝萱请求阿爹:“你就让他跟着我去客栈住两天呗,顺便了解一下赵家人的情况怎么样,只要不好的话,我就逃婚不走了。”
她爹的下巴都快砸到脚面子上:“你你你……”
东南川北这么多年,这么稀奇古怪的话,居然是从自家闺女嘴里说出来的。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答应了。
说实话,闺女嫁那么老远,他也是舍不得。
可是谁让他欠赵家天大的人情啊,别说只把女儿嫁过去,就是让他卖了家业全都送给赵家也不足以为报。
最后阿南送了他们好几十里路才哭着打回转。
再后来,阿晟从军,带着她离开赵家庄,她在军营附近的村子住下来,自己织布种菜,生了两个孩子,阿晟在休憩的时候总是回来帮她做事,跟她说战事结束了就拿着军饷回老家去买几块地,多生几个孩子。谁知在她刚刚怀第三个的时候,阿晟战死疆场。
军营离赵家老家有上千里,离她娘家不到五百里,正好有商队往她娘家这边走,她选择了先回娘家。
人在痛苦无助的时候,总会最想念自己的父母。
她爹对她的归来喜出望外。
常年在外奔波,见多了战争,见惯了生死,对生死早就看得很开:“闺女,你的孩子胳膊腿儿都好好的,你又没病没痛的,阿晟不在了,你在,就还是一个家呀!你还有阿爹我呢,只要我在,你还有一个家!”
阿南最欢喜,里里外外的给她收拾东西,让她安心修养,带着她的一双儿女出去玩耍,教他们读书认字,教他们骑马。
明哥儿出生的时候,她大出血,丢了半条命,精心的调养了两年才好。
在娘家的日子,轻松惬意,她找回了当姑娘时候的快乐——阿爹家大业大,账目多了好几倍,库房更是大了十倍还不止——只有忙碌才能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有她在,阿爹外出就更放心了。
开心的是阿南。
在外人眼里,阿南俨然是保家的二当家,想把闺女嫁给他的人家可多了,媒婆隔三差五的就上门来。
可是阿南一个也不答应。
阿南只带她的孩子出去玩,回家只围着她转,听候她的差遣,阿爹都开玩笑说她才是大当家的。
她舍不得离开娘家,等阿爹说要她留下来不走给找个上门女婿的时候,又隐约有些害怕。
怕什么,她也说不清。
后来,赵家写了封信来,她公公去世了,只剩下婆婆一个人孤苦伶仃,让她带着孩子回去。
……
“宝萱,我们可以走了。”张无为从院子外边的果园里回来,难得的扬声喊她。
赵宝萱如梦初醒,手里的茶碗差点掉在地上。
她的白日梦就像真的一样。
两只大黄狗站起来,拼命的摇着尾巴,围着她打转。
老韩端着洗好的樱桃过来:“带着路上吃,很甜!过段时间我再给你们邮过去。”
赵宝萱拿了一颗放到嘴里,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张无为笑:“别哭了,你负责拿行李,我负责搬这些。”
本来还想多带些的,火车上肯定不让,而且二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怕压坏了。
这些樱桃真的是极品,他想给赵青山王翠郁带一些去——这么漂亮的果子在玉厨馆一定能发扬光大。
赵宝萱回头看看她曾经住过的房间,再次离开娘家的悲戚感又涌上来。
张无为提醒她:“你要是真的不想走,我就去退票。”
只有一个多小时火车就要开车了,他们在乡村路上还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呢。
还得进站还得检票,万一路上再耽搁几分钟时间,还得临时去找旅馆。
赵宝萱气呼呼的瞪了张无为一眼,知道他在说反话,也就用反话回他:“我想在这里酿好果子酒再走。”
老王乐了:“哎妈呀,张先生真是了解你,他就说你会酿酒。”
老韩倒是高兴的很:“用樱桃酿酒比葡萄酒好喝,还好看,要不你们就在这住下?”
张无为客气道:“我们还会到这儿来的,到时候您做的樱桃酒应该就可以喝了。”
老韩哈哈大笑:“对对对,肯定能喝了。”
他们聊得越开心,赵宝萱就越难过,心里闷得不行。
好在他们及时的赶上了火车。
赵宝萱愣愣的看着逐渐消失在车窗外的站台,百感交集,把头靠在张无为的肩上,泪水再次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