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帝句句都是陷阱,但陆寒昭知道,即使那是陷阱,他也必须得一脚踩下去。
“官家曾说我是官家最相信的人,到如今,怕是这化解之法也由不得我了。”
到了这一刻,陆寒昭终于可以断定,卫烁的出现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
“羲和,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不该骗我。”
元昭帝缓缓从榻上走下来,他的衣衫还半敞着,明明是隔着一段距离,陆寒昭仿佛能闻到那龙袍上的脂粉味儿。
整日在胭脂水粉中摸爬滚打,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一个明君?
陆寒昭觉得可笑,不仅仅是天金书的指示,还有眼前自认为天命所归的愚笨凡人。
若不是有着天金书这一类的神器在,或许贺兰十二真的会顺利成为一个明君,这对天下万民百姓没什么不好,反而是元昭帝这等人,竟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合了那所谓的冥冥之中的命运之轨。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历史轨迹,天金书就一定是对的吗?
跟随老师这么久,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一个时空正确与否,到底该是谁来决定,又为何要如此遵从天金书上的一切。
“你与尤兰山上那个小将军,不仅一同回到帝都,还同游灯节,甚至带着她参加了流觞诗集。”
“陆寒昭,我给你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你忘记自己是谁。”
“如果没有我,你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堆虚无。”
元昭帝缓缓道,面色也越来越阴沉。
“卫烁的确是我派去的,你交不了的差总得有人来做,你下不去的手,也总得有人替你做。”
元昭帝想,原来他跟陆寒昭之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曾经以为是什么都诱惑不了的忠臣良将,到了紧要关头,也留下他孤身一人念着以前的旧情。
既然如此,他这君主也应该采取自己的方式了。
“官家此言已是不再相信我,但天象一事做不了假。”
举国上下,只有陆寒昭在天象上可以称之为大师,陆寒昭知道,元昭帝绝对不会用这个去赌。
“官家可以不再相信我,只是有些事,官家不得不信我。”
局面似乎僵持住了,陆寒昭也不再掩饰,语气渐淡。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第一世的过往。
如共同翻腾的烈火,灼烧着回忆。
不论以前是多么阴差阳错才让他失去了十一,这一世他一定会护下她。
他有和元昭帝谈判的权力。
元昭帝最担心的是国运,最相信的也是国运,然而元昭帝却不知道,陆寒昭所能告诉他的,都是天金书上预示出来的最浅显的那一部分。
这个交易很公平。
元昭帝脸色白了白,瞬间明白了陆寒昭指的是什么。
纵然卫烁可以取代陆寒昭,他也会比陆寒昭更加忠诚,但天象一事,唯有陆寒昭最让元昭帝信得过。
“尤兰山没有官家想的那样面目可怖,住在那里的人们与帝都的别无二致,他们都渴望安定的生活,而非战争。只要官家愿意拿出诚意,打消那群人的疑虑再简单不过。”
“与尤兰山相处时日甚久,算是稍有了解,若是官家认为此举可行,我时刻愿意效劳。”
不仅是十一,在那里住着的人们同样需要他。
陆寒昭不会推卸掉任何一个人,他在那里生活过,如同那里的一份子,一分便不会辜负。
元昭帝迟疑,他一直有这个想法,陆寒昭的提议无疑正中下怀。
陆寒昭继续说:“我不认为杀戮是更好的方法。”
“官家一直认为我与贺兰十一交情不浅,事实的确如此,只是我做这些终究还是为了朝廷罢了,贺兰十一所求,不过尤兰山太平。”
而他所求,不过贺兰十一太平。
陆寒昭想,倘若神仙可以和人一样,被上天允许藏有那么一丝的贪念,他想把他全部的贪念都用在这一刻——让元昭帝放过尤兰山。
让十一招降本就很难,唯有元昭帝率先软下来,此事才有进行的可能。
看上去元昭帝的面色稍有缓和,不似方才那么怒不可遏,他上前,抬起手臂,拍拍陆寒昭的肩膀,欣慰地说:“竟是如此。”
“羲和与我,情分仍在。”
“你瞧上了那叛军首领?若果真如此,招降他们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促成此事。”
“你为我,这么多年只这一桩心愿,我会成全。”
一番话下来,陆寒昭竟有些怔住了。
他知道内心那股狂喜的缘由,因为他已经被十一教会,什么是爱。
只那么一瞬,这情绪来得汹涌又可耻,差点让陆寒昭忘记,他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和凡人结合的特殊身份,他是生生世世守护风岳山和天金书的神,站在暗潮汹涌的时光洪流,不与任何一个凡人的宿命牵连。
他缓缓转头,看向元昭帝。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能应下来。
那是来自帝王的试探。
“无需如此。”
“我与贺兰十一,固然有情谊,但不是官家想的那样。”
“若官家需要,我随时可以从尤兰山抽身,官家万可不必考虑我。”
他越说得云淡风轻,在元昭帝那边的胜算才更大。
正是深谙那人的习性,陆寒昭才肯说出这样的话。
他想着,等他重新回到尤兰山去,等一切都风平浪静的那一天,或许他可以想到其他的办法和她在一起。
纵然是凡人与神那又如何?
没有这等先例,不代表不可以从他开始。
陆寒昭无惧。
元昭帝抚掌大笑:“知我懂我,唯有羲和!来!与我来!”
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如此开怀,是陆寒昭臣服的态度,还是那沉疴已久的尤兰山终于可以被朝廷收入麾下。
亦或是……故作姿态。
“来人,带国师更衣。”
陆寒昭没有在宫里更衣的习惯,元昭帝之前更没有过如此行为,不过这一回情况特殊,这场应酬他是推不下了,没有多说,便去偏殿更衣。
陆寒昭走后,元昭帝的笑容终于一丝一丝的回归平静。
另一侧,山水锦绣屏风后转出一人,那人宝蓝色的衫子,腰牌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一个“烁”子。
“可都听清楚了?”
“官家,一字不差。”
那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回答。
“那便去做罢。”
此刻,元昭帝整理好衣襟,他弹了弹袖口不小心蹭上的脂粉味儿,抬眼,淡淡对着殿中央的两个女人,启唇:“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