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劭被车外吵闹之声惊醒时,他诧异地坐起来,这才发现车子不走了。
“胡说八道!我们可是正正经经的人家,我们老爷人品了得。我们岂会抢你媳妇?”这个声音许劭知道,是他的车夫。
“我还冤枉你不成?我认得这驾马车!”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你是疯子!”
“你才是疯子!就是你们抢的人!”
“不是!”
“是!”
“无赖!”
“你才是无赖!”
“混账!”
“你混账!”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又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争吵,“守着我们这些官差还敢这么放肆,成什么体统!都跟我回衙门,见了县尉再说。”
怎么还有官差呢?许劭听糊涂了,赶紧掀车帘子。只见车前围了一大群人,有百姓也有皂隶,为首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身穿布衣的胖墩墩的农家汉子,一个大个子看样子是衙役头子。许劭忙问车夫:“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您醒了…刚才您睡着了不知道,咱刚出洛阳城没走几里地,我心说您睡着了咱慢点儿走…这倒好!没几里地就这帮人拦住了…这胖子带了一帮农汉硬说咱们两天前抢了亲,非吵着叫咱们还他婆娘…他那个横劲儿就别提了,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抢没抢的咱先放一边儿,大白天一帮人吆五喝六地拦车像话吗?明火执仗吓唬谁呀…话又说回来,胖子你也说了,你那没过门的媳妇是个跛子,嘴还有点儿歪,而且一眼大一眼小,这么个丑鬼我们抢她干嘛呀…后来这几个官差来了,他还揪着咱不放,嚷着要去衙门……这几个官差也是的,半天都是他的理,你们办案子也得容我说句话呀!横挑鼻子竖挑眼,欺负我们外乡人呀……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车夫真是被挤对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大堆。
许劭一听脑袋都大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我们…究竟怎、怎么了?”他想解释些什么,但根本没弄明白事情经过,找不着话头。
“差爷们,都看见了吧!”那农家胖子倒逮着理了,“他们家主根本就说不清楚,这就是心里有愧!别看他穿戴得这么讲究,人心隔肚皮,我媳妇那么丑他都不放过呀!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太霸道了!还不快把他们逮起来,这个老爷准是个大贼头儿!”
车夫实在是气不过,把手中马鞭一举:“你再说一句!”
“你们是贼!”农家胖子跳着脚喊。
“还敢胡说!”车夫一猛子蹦下车,抡着马鞭子就要往胖子身上打。胖子抱着脑袋扭身就跑,车夫提着鞭子在后面追。俩人走马灯似的溜溜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跑了两圈半,又是喊又是骂。
许劭这会儿脑子里乱成一盆糨糊了,他叫也叫不住、拦也拦不下,还生怕暴露身份,跨在车上干着急。
“太放肆了!”那个大个子衙役似乎看不下去了,“兄弟们!把这个赶车的给我绑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衙役就敢打人!逮起来!”他一声令下,四五个衙役还有仨看热闹的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夫按倒在地,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两条绳子,几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的。
许劭都看傻了,想说点儿什么,可这会儿谁还听他的?
好半天大个子衙役忙活完,抬头问许邵:“你打算怎么着?是乖乖跟我们走,还是也捆上?”
“这位差爷不要气恼,看来是误会了…我们没有抢什么人,仅仅是从这儿路过…或许那个小兄弟认错了!”
“那我不管,”大个子衙役拍了拍手上的土,“既然他告了你们的状,你们就得回衙门跟我们老爷解释清楚。谁是谁非堂上见,连人带车跟着走吧!”
许劭真是憋气,本想快点回乡却节外生枝,还不敢嚷嚷:要是叫什么人知道许子将还在洛阳,并且叫人家当成抢亲的抓了成什么样子!现在车夫也叫人家捆起来了,他只得乖乖坐在车上,任衙役们牵着走。
“咱这是去哪儿?”
“洛阳北县尉衙门。胖子家住城北,这案子归那儿管!”
许劭一愣——真糟糕!前几天刚刚驳了曹操的面子,这次却栽到这小子手里!众衙役不慌不忙押着车,车夫被绑到了车沿上,那个农家胖子也老实不语了,许劭则低着头想心事。半个时辰后,连原告带被告还有看热闹的,一大群人挤到北县尉衙门。县尉曹孟德升堂问案,衙役书吏两旁伺候。
那小胖子一进门来了个羊羔跪乳,趴在地上就叫屈,硬说许劭他们抢了人。曹操听罢拍案喝问许劭:“你是何人?为何强抢人妻?见本官又为何不跪?”
许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嘴里还得回答:“回尉君的话,这个人认错了马车,我们从未干过抢亲的事。至于我的名姓…在下……”
“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在下汝南许劭。”许劭咬着后槽牙答道。
“大胆!何方刁人,竟敢冒称许劭先生!”曹操又是狠狠一拍书案,“那许先生乃是天下名士,岂会是你这等傲慢小人?”这话实是曹操借题发泄。
“不敢欺瞒尉君,在下确是许劭。”
“啊?”曹操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连忙站起身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子将?”
“是。”许劭红着脸答应了一声。
“真的?您确是许先生?”曹操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足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许劭也不好意思吭声了,一个劲儿点头,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曹操一跺脚,紧走两步上前施以大礼,“许先生在上,小可曹操这厢见礼了。”
“曹县尉快快请起,这是公堂,别坏了规矩。”许劭还得忍着臊来搀。
“跟您还讲什么规矩呀!”曹操起身后,对着其他人发作起来,“昏聩!瞎了眼吗?怎么把大名鼎鼎的许先生当成坏人抓来了?把这胖子拖出去打四十板子!楼衙役,你拿的人吧?我不要你啦,给我卷铺盖回家吧!”
“唉…曹县尉,这小民也是一时认错,还有衙役也是公事公办,就饶了他们吧!”许劭已经被抬起来了,多少也得拿出点气量来。
“这…好吧!你们还不谢谢许先生。”
两个人假模假式过来跪倒称谢。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在下告辞了。”许劭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曹操还没开口,一旁那个俊秀的书吏过来道:“尉君,刚才那农汉上告的话卑职已经一字不落笔录下来了。这位许先生既然是您的朋友,那他的名字还记不记档了?还有许先生的车夫也打了人,是否还要另立一案,再做计较呢?”
“这个嘛…”曹操笑盈盈地瞟了一眼许劭。
许劭咂摸着这些话的意思,恍然大悟:这曹操原来是挖好了坑让我跳呀!想至此气愤满胸膛,却仰面大笑道:“哈哈哈…曹孟德!你厉害!算你狠,我服了你了…想要什么样的风谣评语你说吧!”
“在下岂敢造次?只是几番拜谒先生您都不见,我出于无奈才用此下策。风谣之好坏还要先生出于本心。”
“哼!你还算磊落……”许劭低头思索着今天事情的经过,沉吟半晌才道,“汝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谢先生!”曹操又是一礼。
“不用谢了,案子记不记档你随便吧,只要你把我的人放了,我就感激不尽了。”
“书吏,快把笔录烧了!衙役放人!”曹操答复得干脆,“恭送许先生。”
“不必送了。”许劭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我实在憋不住想笑,哈哈哈!”许劭一走,装扮成衙役的楼圭第一个绷不住了。
接着周澈从后堂笑着走出来:“孟德呀!这样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断定昨天离开的不是真许劭呢?”
“我叫随从楼异蹲在许府好几天了,专门留意许劭的马车,昨天出去的那是许虔的马车,我就知道他肯定没走,那是故意掩人耳目。至于抢亲…那是他的主意。”曹操指了指那个装成农家汉子的年轻人。
“小子!你挺厉害呀!刚才演得跟真的一样,敢问大名!”
“你不认识他?”曹操很意外。
“怎么认识?我上一个时辰,才来的。你们戏演了一半,我才到的。”周澈佯怒道。
“他是九卿张大夫内侄,襄阳的蔡德珪嘛!”
“噢!常听孟德提及,原来你就是荆州蔡瑁呀!鬼点子不少呀!在下佩服!”周澈抱拳拱手。
“哈哈…”蔡瑁也乐了,“不敢当!我也是闭门羹吃多了逼出来的,那一次我和孟德去拜访梁鹄,人家嫌弃我们不见。回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没想到用在许子将身上。”
“不过…”周澈又有一点儿忧虑,“咱们这么做,许劭会不会找人弹劾孟德呀?”
“不会的。”装扮成衙役的楼圭这才插话,“他名气太大,怎么好意思让人知道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呢?咱们只传风谣,不说出来历,就没关系的。你们想,要是叫人知道他许子将被当做抢亲的,抢的还是个农汉的婆娘,还是跛子、歪嘴,他哪儿还有脸见人呀!”
说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事可不能叫乔公知道。”曹操忽然想到这一点。
“没事儿!老师知道了只会夸奖你聪明。”楼圭不以为然,“你还不知道吧!老师当年办的这类荒唐事一点儿也不比咱少,当年他当上谷太守的时候想征召隐士姜岐,姜岐不肯出山,他就叫督邮传话‘你再不出来见我,就把你老母亲改嫁别人!’一郡的人都笑疯了!”
几个人一听又大笑起来。
“哈哈…”蔡瑁乐不可支,“肚子都笑疼了…我可得赶紧回去了,外面还一堆人呐!我一早把姑丈的家丁、苍头、丫鬟、婆子都叫出来跟我扮百姓,这会儿恐怕姑丈大人还在家里纳闷呢,家里仆人都哪儿去了?”
“哈哈哈哈…”几个人笑得都坐在地上了……
这天的事情过去了好长时间,几个人只要一见面都还笑个没完。
后来许攸也知道了,问曹操对这风谣是否满意。
曹操沉吟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没我想象的那么好,不过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坏。”
周澈望着那飘落的秋叶亦是在心中感慨道:不愧是千古人杰啊!
.......
在汉代,迎接秋天是十分麻烦的事,一切都要按礼法行事。立秋以前十八天就要开始准备,先是祭祀黄帝陵,帝王要亲自前往,京都官员也都要身着黄衣随驾祭祀。奏黄钟大礼之乐,百官齐唱《帝临》之歌,献《云翘》《育命》之舞。
祭祀一直要持续到立秋之日,那一天过子时夜漏五刻,京都的百官都要除去黄衣换上皂领白衣在西郊迎接第一阵秋风。这个仪式到天亮结束,百官再脱掉白衣另换绛色朝服,这种朝服一直要穿到立冬。但白郊之礼结束还不算完,接下来还要供奉陵庙,由太宰令事先准备好一头麋鹿。皇帝乘舆到近前,亲自搭弓射箭猎杀麋鹿,派遣太宰令、谒者骑快马持鹿赶往陵庙贡献。然后武官带京师武备兵马操演战阵,要布孙吴兵法六十四阵,然后斩杀牲畜,号为战阵之仪、斩牲之仪。最后帝王才能回宫,并赏赐文官束帛,这一年的迎秋仪式才算彻底结束。
皇帝射杀麋鹿一来是为了祭祀陵庙以示诚孝,二来也是迎合秋天肃杀之气。所以在这一天之后,士大夫和民间的射猎活动也逐渐活跃起来。官宦子弟、世家族人、公府幕宾甚至太学生纷纷服武弁、骑快马、背弓箭到郊外游猎,这也算是一种流行的消遣方式。
就在周澈、曹操作弄许劭几天后,袁绍刚好被朝廷任命为濮阳长。眼看就要去上任,想来京都还有不少的朋友故交,干脆约出来玩一趟,既算游猎又算辞行了。他找来袁基、袁术商量了一番,决定共同做东,把各自的朋友都约出来。
大家得到邀请各备车马从人,齐聚西郊。周澈、曹操、楼圭、王儁、许攸自然是少不了的,还有边让、孔融二位名士,另外又多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子。
关于孔融、边让,周澈虽未见过,但还是比较熟悉的。孔融字文举,鲁国人,是孔子的二十世孙,七世祖孔霸是汉元帝的帝师,父亲孔宙是泰山都尉,他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圣人之后,年纪比周澈诸人都大。边让字文礼,陈留浚仪人,莫看才二十出头,却名气不小,以一篇辞藻华美的《章华赋》享誉文坛。这两个人都与袁基、袁术兄弟相交深厚。至于那两个年纪较小的公子,非但周澈,其他人也都不认识。
“诸位兄台,我来介绍一下。”袁绍的声音里透着兴奋,“这位小公子是张孟卓的兄弟张超,是替他兄长来看望我的,大家多亲多近不要见外。”
张超个子不高却显得精明伶俐,兴高采烈给大家见了个礼。
“这一位…”袁绍又指了指另一位小兄弟,“可了不得!他叫臧洪臧子源,是新进太学童子郎。他的父亲大名鼎鼎,就是出使西域,名震羌人,在会稽殄灭反贼的使匈奴中郎将臧旻。”
“哦?”一旁的曹操听他这么一说,特意上下打量臧洪几眼:这小子别看才十六七岁,却不比自己矮小多少,结实强壮,不愧为将门之子。
大家相互见过礼,席地而坐,众人纷纷向袁绍道贺;袁绍也是满面喜色应对着,众人有说有笑。许攸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他拍了拍王儁肩头道:“子文,给大伙弹支曲子来。”
“抱歉。”王儁勉强一笑,“我今天没带琴出来。”
“我带了!我带了!”边让赶忙插嘴道,“久闻王兄善于抚琴,技法直追蔡伯喈,我也好此道,今天怎么能错过?一会儿他们赛弓马,我可要与你较量较量琴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边兄过奖了,在下有幸听过一次蔡伯喈鼓奏《广陵散》,真乃天籁之音,难望其项背。”
“《广陵散》?”边让略一迟疑,转头对孔融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琴曲,《广陵散》乃当初聂政刺韩王之曲。”
“哦?”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
“聂政之父为韩哀侯铸剑,逾越工期未成,韩王将其杀死。当时其母正怀聂政,逃入深山而产政。待其长大,聂政发誓为父报仇,要刺杀韩王。他习武学剑,以泥瓦匠身份混入韩王宫,行刺未成,于是逃进泰山,随一隐士钻研琴术。他又怕被人认出,就漆身为厉,吞炭变音,还击落满口牙齿。苦练十年,弹得一手好琴,辞师下山再刺韩王。他重归韩国,在街头弹琴时,琴声悠扬引得观者成行、马牛止听,一下子名声鹊起。韩王下旨召其进宫弹琴,政藏利刃于琴内,神态自若,抚琴弄音。待韩王闻音痴迷之际,抽出短剑,猛地一扑,韩王猝不及防,当场毙命。聂政自己割面挖眼,自屠出肠而死,一时间无人能辨刺客是谁。而当初他入宫刺杀韩王时所奏的曲子就是这支《广陵散》。”
“边文礼果真博学超凡呀!”曹操为了结交名士,故而在一旁夸奖道。
可有一件事周澈不知道,而曹操是万不会料到,这个边让素来与曹操的同乡桓邵交好。昔日曹操为救他那侧室小妾卞氏以及小舅子杀死桓府管家,这件事桓邵没少与边文礼诉说,所以边文礼从一开始就对曹操存有芥蒂。他听到曹操的夸奖,故意不理不睬,兀自与众人说道:“这《广陵散》乐谱全曲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分为‘起音’、‘刺韩’、‘冲冠’、‘发怒’、‘报剑’、‘自残’六个部分,我曾习学过,实在是太难了,只通贯了‘发怒’、‘报剑’、‘自残’后三段。”
“那真是巧了,”王儁来了精神,“我听蔡邕演奏时暗自默记,也能勉强弹出‘起音’、‘刺韩’、‘冲冠’这前三段。”
“好啊!咱们俩凑起来也能合成整曲,一会儿就试试看。”边让喜笑颜开。
“文礼兄,习学鼓琴有多久了?”曹操不顾边让的冷脸色又讪讪问道。边让还是不理不睬,反倒对众人侃侃而谈:“鼓琴乃君子之道,昔日钟子期听俞伯牙之曲,想来子期乃深山隐士,伯牙也算得上忧国忧民之良臣。倘若那俞伯牙不是良臣,而是家世丑陋,仗势欺人杀民抢女的劣官,岂配与善鼓之高人为伍?莫说听他弹的琴,连他说的话都用不着听!”
“文礼兄,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别人给的,说话不要阴阳怪气。”在一旁周澈听着边让的话,看不下去了,他那言语夹枪带棒的,明显就是含沙射影吐槽曹孟德。
“周皓粼你......”边让被噎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