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暗自苦笑一声,就在榻上架起了二郎腿儿:“想当初大学毕业,下过工厂,去过公司,做过业务员,干过工地狗,如今这司刑曹真是小巫见大巫啊!既然想我歇着,那我就歇歇咯。”
门口,一个衙差悄没事儿地走进来,探头往里瞧瞧,却没看见那位新任令史的影儿,只听屏风后面有人哼哼唧唧地唱道:“一杯老酒,吃吃吃...吃到地上去...说你傻,你不傻,做事却像个大笨瓜!小心俺快刀儿切瓜儿,嘁哩又喀喳…”
说到职场心机,周澈两世为人,见惯了世间入情冷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为了“保命”大计而百般隐忍、潜藏、窥伺、探察等经历磨砺下比前世更加伶俐。职场心机手段以前不用,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况且他以前也一直没什么机会碰到这种软刀子伤人的事情。当然,他的手段未必合乎文官衙门里的人惯用的那一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手段只是过程,能够达到目的就好。
周澈心中一旦有了打算,便迅速把此事抛开了。只不过现在不可能对眼下的局面做出什么应对,因为对这个衙门的势力布局还全然不知,甚至连想要对付他的带头大哥都尚未明确。
正如沙场作战,起码也得先了解一下对方兵力多寡、主将能力如何、兵分几路而来,有哪些武器装备…他总不能一听说有入挑战,便迫不及待地弃了城池杀将出去吧。而这,需要时间。
这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既然已经明白有入想排挤他,见招拆招便是。想通了这一点,周澈就把什么令史、郎中、主事的事情统统扔到了一边,仿佛秋风席卷下的落叶,一股脑儿地扫进了垃圾堆。然后,他的眉头便轻轻地皱了起来,仿佛平静的湖面上轻轻荡起的涟漪。
以他丰富的经历、坎坷的入生所锻炼出来的强大意志,面对司刑曹官员们有志一同的排挤和冷遇,他都可以淡然处之。
此时司刑左令史陈锡打发了最后一拨人出去,那个在周澈官房门口窥视的衙差就蹑手蹑脚走进来,陈锡端起水i,向对面呶了呶嘴儿,问道:“那位在干什么?”
这衙差叫罗卜,是陈锡身边的长随,听了陈锡的问话,罗卜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轻声答道:“他正躺在榻上,哼小曲儿…”
“噗!”
陈锡一口水喷了出去,惊笑道:“你说甚?他…在哼小曲儿?”
罗卜苦笑道:“是!小的也不曾想到…这个人实在是…”
陈锡轻轻抚了抚胡须,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儿:“躺在榻上哼小曲儿…这厮不会这么没心没肺吧,难道他看不出我是在故意冷落他?”
罗卜道:“令史,依小的看来,这也没甚么希奇的。他是乡野小吏出身,怕是懂个屁的律法,真要叫他任事,只怕他反倒不情愿了。听说此人是袁家女婿,这才平步青云,这样的人有什么真本事,令史根本不用把他放在心上的。”
陈锡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如果他真的这般识相,就叫他占了那个位子,吃着俸禄做个闲人,本官也就懒得与他计较了。如果他不识相…”
陈锡嘿嘿地冷笑两声,接下来的话没有往外说,对于罗卜的说辞他已经相信了几分。这周澈仗着是袁家女婿,靠着连襟关系上位,怕是没甚么真本事的混人,有此举动有何稀奇?
陈锡做事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又多方交结同僚、巴结上官,只求再进一步,坐上左令史的位子,谁知道周澈从夭而降,轻而易举就抢了他的前程,他心中岂不恼火?
周澈出身名族,又是袁家女婿。陈锡当然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如果这周澈要是求助袁家,怕是沈尚书也不会替他出头的。
可是…软刀子杀人,谁还有话说?他周澈要是耍横,也不能因为大家不信服他,就去袁家搬救兵吧,那样的人最是叫人瞧不起,到时候不用自己排挤,他在这司刑曹待得没趣,也会主动离开了。
依着陈锡的想法,先把周澈晾上一阵子,周澈大权旁落必然不服,只要他来找自己理论,就把几桩棘手难办的大案交给他去处。这里是司刑曹,处理的是全天下最严重的案件、涉案人的身份背景大多都很复杂。
只要拿出几件这样的案子叫那个愣头青去办,他够聪明的话便会就此服软,从此甘心做一个傀儡。如果他不甘心…只消一桩案子办得不圆满,他就得灰头土脸地滚蛋,卷起铺盖回家吃自己去。
想不到这个周澈不但是个靠连襟吃饭的软蛋,而且还是一个浑球,这厮压根就不在乎这一亩三分地儿上的权力。
陈锡轻轻拍着额头,想着此前自己如临大敌、煞费苦心的诸般安排,不禁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小题大做,我真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这时,远远的一阵悠扬的钟声传来,陈锡抬起头,对罗卜道:“去,请那位周右令史过来,本官与他一道儿吃午餐去!”
整个上午,部曹各司上下人等都在忙碌着,唯独周澈这位主事堂官高卧不起。
当罗卜奉陈锡之命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公事房,绕到屏风后面时,只见周澈把被子横搭在身上,已经睡的熟了。
罗卜忍俊不禁,站在榻边偷笑了一下,这才上前轻轻一拍周澈的肩膀,唤道:“右令史?右令史?”
“唔?”周澈睁开眼睛,眼神飘忽了一下,便马上清亮起来,一下子定在罗卜的脸上。
周澈的眼神很亮,于内室昏暗的光线下更透着锐利,罗卜有种被刺了一下的感觉,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才躬身道:“陈左令史请您过去,一会儿共进午餐。”
周澈翻身坐起,穿好官靴,起身正了正衣冠,便随着罗卜走出来。
周澈倒不是佯姿作态,他方才是真睡着了,他一个人躺在那儿想定了心事,倦意不觉便涌上来。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此时正是初夏时季,无所事事之下自然便觉困乏。
他这一觉睡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补得神完气足,到了院中那棵桂花树下,只觉空气清新,周澈不禁挺起腰来,抻了抻身子,只听浑身的骨节嘎嘣嘣一阵响,仿佛铁锅里翻炒的黄豆一般。
罗卜暗暗咋舌:“这人好强壮的体魄,怎么不去任职武将。”
因为时近正午将到午膳的时间,所以各衙各司办事的人员已经自觉地不再于此时过来,陈锡宽敞的办事房里冷清了许多。
周澈进了官房,只见外间屋里只有两个书办在那儿誊录着什么,余外并无他人。他随着罗卜又进了里屋,就见案上堆着高高的案牍,仿佛歪歪斜斜的一堵城墙,足有两尺多高。陈锡伏于案上奋笔疾书着,从案牍顶上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晃动的幞巾。
听到周澈到了,陈锡抬起头来哈哈一笑,将笔搁定,从案后绕出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殷勤备至地笑道:“周君,请坐,快快请坐,今天新官上任,感觉这司刑曹如何呀?”
周澈笑道:“你我同僚,今后要长期共事,这般客气作甚么。周澈表字皓粼,陈君唤我表字就好,如此也显得亲切些。”
陈锡虽年岁比其长,但论职务比周澈矮半格,官场潜规则--原本没有资格称他表字,可是无意无意间他却忽略了这一点。陈锡欣欣然地答应了周澈的要求,又与周澈互通了表字,原来这陈锡表字叔赐,倒也雅的很。
陈锡邀他坐下,指指那案头堆积如山的公函行本,苦恼地摇头道:“唉,这部里真是忙阿,皓粼,你看为兄这一上午连头都没抬过,依然有这么多的行本来不及处理。皓粼如今来了,我这省心多了。”
周澈微笑道:“说来惭愧,小弟刚来报到,各位同僚都还没有认熟,事务上更是生疏,难以为叔赐兄分忧,叔赐兄…还得能者多劳阿!”
陈锡叹笑着摆摆手,岔开这个话题道:“皓粼闲来无事时不妨四下里转转,几天功夫下来,这刑院里的同僚也就熟了。”
两个人谈笑晏晏,一团和气,陈锡似乎全然不觉得周澈这位主官到任后自己居然不移交任何事务有什么不妥,周澈似乎也全然没有觉得这样子有何不对。
二人嘻嘻哈哈地又聊些了很没营养的话题,也就到了该补充营养的时间了,陈锡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用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