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澈提出拿马做抵押的办法,季墨心道:“今之马价,良马四五万,这两匹代步挽马合在一块儿也的确能值个五万钱。”旋即说道:“俺同意了。这要换了别人,俺是绝不肯答应的!不过既然周君说了,谁叫你是有秩乡长呢?就听你的。把马留下,拿钱来赎。”扬了扬下巴,令一个手下上去牵周澈的坐骑。
黄忠可以自己受辱,但他不能让周澈受辱。想他几个月前,带着儿子来拜访士族名师,想给儿子日后谋个前程,可是士族看不起他,把他当成“土老帽”、草莽武夫,屡屡被拒之门外。但是后来与周澈偶遇。周澈与他“一见如故”,对他百般殷勤,殷勤请入舍中,摆酒置菜,热情款待,连床夜谈,意气相投,还把儿子推荐到周氏,成为“周氏门生”。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过如此,便是亲戚族人也不过如此。
黄忠感慨周澈的义气。自从上次和童渊切磋后,他心有感悟,便回去闭关突破,这次出关后,可想起要与周澈再见,他也很高兴,兴冲冲地来到乡中,先去横路亭,见到裴元绍才知道,原来周澈刚刚获得升迁,被拔擢为了本乡乡长,闻听之后,他更加高兴了,替周澈高兴。裴元绍本说要送他去乡中,却正好有两个姓铁的年轻人来找他,好像是说什么操练的事儿,一时走不开,而亭舍中其它的人,今儿个休沐,黄忠便问清了路该怎么走,也不等他再找人来送,马不停蹄又往乡中赶去。
和朋友相聚,本来一件多高兴的事儿,却没料到在雀阳里外竟碰上了这么一拨无赖。
季墨这种人,黄忠很了解,南阳也有这种人,争勇斗狠,生不畏官,死不畏鬼,便如一个狗皮膏药,一旦被缠上,摘不掉、揭不了,千般无法,万般难治。因此,他初时小意相待,道歉不已,结果没一点用处,反被他们蹬鼻子上脸,越发过分。
黄忠的脾气刚毅果断,这件事要发生在别的地方,说不得,他早就拔剑相向。只是,既已知周澈升迁为本乡乡长,他实不愿给其惹麻烦,故而再三忍耐。他自家忍耐倒也罢了,但此时见周澈也是一副忍耐的模样,他按捺不住了,抬手拔剑,怒道:“竖子!”
周澈将马儿的缰绳交给过来牵马的那个少年,见黄忠拔剑,急忙三两步奔过去,按住他的手腕,“当啷”一声,将拔了一半的剑又按回鞘中,说道:“汉升兄,多日未见,甚是想念。一日如三秋。我是翘着脚盼你归来!终将你盼到。今夜,咱们痛饮达旦。”
“皓粼,这竖子……。”
周澈按住他的手,给他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转对季墨说道:“劳驾,请把我的刀鞘拿过来行么?”一个少年将他起先掷出的刀鞘捡起,递过来。周澈接住,收刀回鞘,复插入腰间。
季墨说道:“周君,你刚才这刀鞘投得够准,……,瞧见没有?小奋到现在还在抱着膀子叫疼。”
周澈笑问道:“怎么?伤着了没有?……,要不要我把他的钱也赔出来?”
季墨哈哈一笑,往前两步,拍了拍周澈的肩膀,说道:“周君乃本乡乡长,小奋一个黔首小民,他得罪了你的朋友,活该受罚。这钱,不用赔了。”
周澈略挪肩头,让开他的手,笑道:“如此,那真是多谢季君的好意了。”
“周君,你今为乡宰,是俺们的父母,日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何必客气见外?今天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乡中四姓,许、陈、秦、季,尊族之名我是久仰了。‘照顾’二字不敢当,该说以后我还得多倚仗君族。”
“周君若有令,自管吩咐就是。”季墨欢畅大笑,指了指被拢在一处的那两匹坐骑,说道,“马且存此,俺可就在里中等你送钱来了。”
“一个时辰内必给你送到。”周澈拱手告辞,拉住黄忠离去。
等他两人走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季墨收起笑容,说道:“‘不打不相识’?不如说是‘不打不识相’!……,名门子弟,汝南周氏,二十来岁就任乡长,带绶携印,俨然也是个百石吏。嘿嘿,嘿嘿。黄口孺子,无胆小儿。……,呸!”状甚不屑。
一个手下略带担忧,说道:“我在横路有亲戚,听说这家伙任职亭部时,抓过一个叫武柏的当地地头蛇;又曾带人驰援临部,夜半击贼,——不像个怕事软弱的。季哥,你说他会不会不送钱来?又或者背地里搞些勾当,寻咱们的晦气?”
“寻咱们的晦气?他能寻咱们甚么晦气?那武柏能与你我相比么?问问乡中,谁知道武柏,谁又不知道俺季墨!……,‘击贼’?你我是贼么?他击贼之事,俺亦有耳闻,不过是一群从舞阳来的短命鬼!他倒是有胆来杀个本乡的壮士豪杰?就他这无胆软弱的模样,顶多也就能欺负欺负外地人罢了。”
季墨摸了摸颔下的胡须,站在官道上,往前边看,周澈和黄忠的身影已经远去。他放低声音,说道:“便算他不是个软弱怕事的,真要想寻你我晦气,又怎样?大不了再做一次十几年前的事儿!……,俺叔伯做的,咱们便做不得?”
……
周澈扭头往后边看了一眼离开处,季墨诸人牵着马下了路,似是要回去里中。他转回脸,笑对黄忠说道:“汉升兄,怎么一言不发?”
从离开到现在,黄忠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听到周澈询问,他沉默了会儿,问道:“皓粼,你为何应他给其钱?”
“你我只有两人,他们十余人,此地又临雀阳里不远。彼众我寡,不应他给钱又能怎样?”
黄忠慷慨地说道:“彼辈虽众,你我虽寡,但他们在我眼中就如土鸡瓦犬而已,不需君动手,我一人足能将之尽斩剑下!习武多年,未尝受过此侮辱,更没有过因贪生惧死而忍气吞声,以苟性命!皓粼,你我‘一见如故’,相交虽短,但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才明勇略的人,却不料如此儒弱!”
黄忠恼怒,周澈也很恼怒,黄忠未曾受过此等侮辱,周澈更是如此。汝南周氏名重海内,莫说一个乡间的地痞无赖,便是郡守、县令见到周家的人也会客客气气。季墨摆明了是丝毫没把他这个乡长当回事,根本没把他这个人当回事。
他说道:“汉升兄,不止你怒,我也怒。你怒是因你觉得你受了辱。我怒,一因受辱,二为治乡,乡中有此豪猾,若不治之,我这个乡长也就当到头儿了!”
黄忠楞了一愣:“皓粼,你也怒?……,那既然你怒,你又为何答应给他钱?”
“汉升兄,我知你勇武,季墨他们这几个人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且问你,杀人之后,你该怎么办?”
“杀人当死,我愿伏法偿命。”
周澈叹道:“汉升兄,果然是‘性情中人’!可是你这只是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不能忍于忿。父母生我,师长教我,堂堂男儿,生之不易,奈何轻死?大丈夫当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时用,岂能因一时之辱便激愤杀人?你杀的只是一个竖子,你毁掉的却是你的志向!是以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是故淮阴侯甘受胯下之辱。何哉?杀之不能扬名,忍了,却能静候时机,伸展自己的志向!”
黄忠若有所思,默然不语,但神色间仍然有不忿之色,眉眼中依旧有不服之意。
周澈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子又曰:‘以直报怨’。君子义不受辱。你死了,阿叙怎么办?嫂子怎么办?”
“皓粼,你什么意思?”
“这季氏,不可不除!”
“可你不是说这是匹夫之勇?”
“杀他一人,伏法偿命,是匹夫之勇。诛其全族,为民除恶,便是君子之为。”
“诛、诛其全族?”黄忠虽是未来的“名将”,但此时有家室,心有牵挂,或许杀几个贼子不怕,但因一时受辱便诛人全族?他有点惊住了。
“汉升兄有所不知。这季家为恶乡中已久,百姓苦之。我早有意灭此恶族,澄清乡里,以安乡民。今日你我受辱之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杀一人不过流血五步,诛全族将血流成河。黄忠略有不忍地说道:“虽为恶族,为恶乡里,但一下就诛灭全族?是不是有点严苛?”
“我之所以决意要诛其全族,是因为两个缘故。季氏有豪杰之名,族人众多,喜结轻侠,好交剑客,闾里恶少年颇有从之者,爪牙遍布远近,杀一人而留全族,是给你我自取祸患,你还想等着他们来报仇么?此其一。”
游侠、剑客之徒皆轻死,如果只杀季墨,不灭其全族,还真有可能会有他的族人来给他报仇,会有刺客前来行凶。周澈顿了顿,接着说道:“树德务滋,********,其族久乱乡中,杀一人而不灭全族,既非除恶之法,不能安百姓,也非树德之术,无法扬德名。此其二。……,汉升兄,你且静观之,一月之内,我必灭其全族。”
黄忠初见周澈时,觉得他是个英武的君子,今日再次相见,他发现,他了解还不全面,在其清秀温和的外表下,似隐藏着一只欲噬人的猛虎。
他低头思忖了会儿,问周澈:“然则如此,皓粼,你何且作为?”
“谋定而后动。”
“怎么谋?”
“怎么谋?……。”正说话间,对面有三四个人急匆匆地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