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哭笑不得,扶着姜父重新坐下,说道:“阿翁,你这是何必呢?不是我同你见外,姜枫如今不在家,俊杰也说了,并不认得枫兄的朋友。现在这么晚了,你说,你让他跑一趟去干什么呢?就算去,总是先把饭吃完!……,还不让我跟着一块儿去!”
他这几句话,半带埋怨、一半亲热,埋怨是假,亲热是真。
“我虽老了,还没糊涂。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么?枫郎交往的都是些人,我心里一清二楚。那铁家昆仲定能帮上你的忙。”见周澈听了自己的话,放了姜俏去找人,姜父转嗔为喜,坐回了席上,很开心得笑了起来,连额头、脸颊上的皱纹、褶子似也透出了笑意。
“对,阿翁你说得都对!”周澈试了试木椀,里边的汤羹还温温的,递回姜父的手上,说道,“俊杰也去了,什么都听你的了。阿翁,还生气么?不生气,就快将饭吃了罢!”这一句话,他是真心诚意。等姜父开始吃饭,他退回席上。
他脸上带着微笑,时不时与姜父说几句话、劝他多吃点,心中想道:“要非阿翁说起,我还真没想到借助姜枫之势。姜枫交往的多是轻侠,在乡间有声威,如果他没走,由他亲自出面,或许坪北里的里长还会卖个面子。但而今,姜枫去了阳翟,姜俏又不认识其兄朋友,就算去一趟,十之八九也会无功而返。……,不过,试试也是好的。只是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却不能当着阿翁的面说,以免再引他着恼生气。”
周澈起初善待姜父,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随着接触,姜父慈祥朴实,特别那夜姜枫夜入亭舍,他宁愿自己的儿子投案自首,也不愿“恩将仇报”,断送周澈的性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固然存的还有“利用姜枫声威”的打算,但对姜父却也是诚心敬事了。
而且,他的顾虑也很对。姜枫再有声威,那声威是姜枫的。姜俏虽为其弟,又会有几个人重视呢?况如姜俏所说,他甚至都不认识姜枫的朋友,最多只是见过,看着面熟而已,别人能不能记住他还是一回事儿,又怎么请人帮忙?
更别说,对“里”中来讲,“出人备寇”是件很麻烦的事儿。
每个人都有自家的活计要干,参加了备寇,自家的活计怎么办?还不得靠里中帮忙?“里”中怎么帮忙?只能是由“里长”出面组织别的里民帮他们做。也就是说,每多出一个人,“里长”的麻烦就要多出一份,“里中住民”的麻烦也要多出一份。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就算那两个“铁家昆仲”认得姜俏,也肯出面说项,但就凭他两个人就能说动“本里的里长”?就能说动全“里”?
周澈觉得不太可能。
……
裴元绍就坐在姜父的下手边,目睹了姜父叫姜俏去坪北里的整个过程,若有所思。不经意,他的眼神碰上了周澈,忙转走开,低下头,小口喝羹。
他心中想道:“想那安文里,往年一个米粒都不肯出,今年却主动捐送二十石。而又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姜父对澈君已如待亲子。并及姜枫乡间豪杰,敢闹市杀人的,也肯对他一拜。澈君看似温良,自来亭舍后,没见过他生过气,也没见他用过什么了不起的手段,不经意间已得这许多好处,手段实在高明。……,真是远胜俺们。”
想及此处,再回想周澈初来时,他还想着自己是亭中老人,存了点倚老卖老的意思,在诸事上都不太尽心尽力,指望以此得到周澈的重视,好让以后的日子好过点。
再又想起陈松等县吏来时,不管他怎样百般表现,陈、刘二人却都不曾正眼看过他,反而与周澈谈笑密切,而他们三人的对话,又是引经据典、又是议论名士,对比之下,他就好像一个土包子似的,就算把耳朵支到了最大,也是半点都没有听懂。
再又想起因为害怕武柏会走漏姜枫来过亭舍的消息,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眠,而结果在周澈的眼中,这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三言两语就说得诸人心服口服,不复忧虑。
他不觉怅然。
他又是失落,又觉得自己可笑,不自量力。不管是从出身、还是从谈吐、见识,甚至胆色,他自问有哪里比周澈强的?或者说,有哪里比得上周澈的?他扪心自问,最后悲哀地发现:一个都没有。如果说周澈是天,他就是壤,天壤之别。
再偷偷看看周澈和姜父的亲热,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姜枫及其朋党来时,要不是因为周澈,怕他们早都葬身刀下。他一阵阵的后怕。
虽然他仍然不懂周澈为何以名门子弟的身份、却不去县中任职,偏来横路这个个小小亭部任职,但最初那点倚老卖老的想法却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自认比不上周澈,原先的盘算落空,所以觉得失落可笑,但其实这还不算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他一系列的心理变化,周澈根本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怅然、可笑、失落,周澈也根本不知道。
……
姜俏和韦强回来得很快,周澈他们饭还没吃完,他们就回来了。
去的时候两个人,回来的时候五个人。
随他们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二十来岁,一个三十多岁,最后一个年有四旬。
韦强介绍:“这就是坪北里的里长铁明。”
四旬上下的那人陪着笑脸,躬身向前,二话不说,“通”的一下跪拜在地,对周澈说道:“下午小人犯了糊涂,没估算清楚,只出了十五个人。严君走后,俺又仔细算了算。”他偷偷地看了同伴一眼,接着说道,“……,再多出十人,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听见这名叫“铁明”的里长这么一说,诸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各异。
严伟最是恼怒,下午时,他亲眼见了这位“铁明”里长的强硬态度,万万没想到,只因姜俏去了一趟,转脸却就又能“再多出个十人”。他首先觉得不是解气,而是脸面无光。
周仓“嗤”的冷笑出声。
这会儿已经入夜,夜色朦胧,庆锋打起火把,亮了院中。
周澈注意到他的那两个同伴似曾相识,应就是那夜来过的铁家兄弟,把铁明扶起,笑道:“铁君,本该早去拜访,只因一直忙,不得闲。我对你闻名已久,今夜总算相见。”
铁明诚惶诚恐,说道:“怎敢劳动澈君!要说拜访,也该是俺来拜访澈君才对。”
“今天严君去贵里中,……。”
“对,对,今天严君下午去的。”铁明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追悔不及地自责说道,“都怪俺当时糊涂,以为最多能出十四五人。严君走后,俺越想越觉得过不去,劳烦严君跑一趟不说,别因此再耽误了亭部的大事。……,故此,又仔细算了一下,再多出个十来人不成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荀贞:“……,澈君,总共出二十五人,可够么?”
他又补充:“俺适才来的路上听韦君说,为这次‘备寇’,安文里出了二十石的米粮。俺们里虽说不富,但亭部‘备寇’是为了整个亭部着想,俺们不能落于人后,多的不行,少的还可以,俺与里父老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出人之外,也再报效亭舍十石米粮。”
他说完了,挺没底气地问周澈:“澈君,你看行么?”
从十五个人直接升到二十五人,外加十石米粮。周澈心道:“看来我猜错了,姜俏跑这一回,还真是挺有作用。”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看铁明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决定安慰两句。毕竟,铁明作为坪北里的里长,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
他笑道:“铁君来前,我还与庆君、裴君说起,‘备寇’虽是为亭部安危,但这种事情毕竟不能勉强。我也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贵里虽然人多,但人越多,事情越多,越麻烦。能出多少人,是否可以额外多出些米粮,我并无话说。贵里的事儿,全凭铁君做主!”
夜风很凉,周澈穿着袍子还觉得不暖和,铁明的额头上却汗水涔涔,他咬牙说道:“是,是。……,要不三十个人,二十石米粮?”
周澈楞了一下,重复说道:“三十个人,二十石米粮?”
铁明见他迟疑,再也撑不住了,“扑通”一声,再又跪拜在地,带着哭腔大声说道:“澈君,最多三十石米粮。这已是本里的极限,真的是半点也不能再加了!”捣蒜似的,连连叩首。
铁明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周澈还没回过神。
他一方面是觉得铁明好笑。先是十五个人,再是二十五人,最后三十个人。先是半点米粮没有,接着十石,接着二十石,最后三十石。跟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增加,直到自称的“极限”。这位里长是个妙人。
另一方面,他是为姜枫的声威吃惊。姜枫人都去了阳翟,只他的幼弟出面,来去仅仅半顿饭的功夫,就把严伟没能办成的事儿给办好了。要知,严伟不但是“本亭亭卒”,而且是本亭人,而姜枫只是个黔首,而且还不是本亭人。
他自觉已经高估了姜枫的能量,但以眼下这件事儿来说,他暗自喟叹:“一人之威乃至於此!我还是低估了啊。……,也难怪他敢独身犯我亭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