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出自太平道之口,但见陈盼言辞恳切,态度诚挚,不似作伪。
周澈怀着一颗好奇之心说道:“是啊!民间尚武,风俗剽悍,轻田作而好末技确实不是件好事。但民风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盼说道:“周君名门子弟,你们嫡长房那派在孝顺皇帝时可是号称‘五经纵横’,君知孟子说教梁惠王的故事么。君今虽只辖十里之地,但也算为政一方了,何不效仿先贤之说,劝导百姓呢?”
“孟子?梁惠王?盼师说的可是《梁惠王章句》篇么?”
“正是。”
“先贤与君王?!。我小子无德,怕是学不了啊。”
“我听说君到横路任职亭部,乃是不愿为劳形之吏,而愿为生民做事。既然有这样的志向,还怕有做不成的事情么?”
周澈也不知该高兴还好,还是该苦笑才好。天地良心,他对族公周乘说那番话的时候,是绝对没有想到将之外传,以此博得声誉的。此前陈松也因为这个夸赞过他,还说仇季智不止陈留才有。
仇季智,仇览,东汉名士,四十岁任亭长,后入太学,(详见《后汉书循吏列传·第六十六》)
周澈旋即笔直地跪坐席上,双手放在膝上,肃容说道:“盼师所言甚是,我知错了。”
不管陈盼是何出身,不管他是不是太平道人,也不管他数年后会不会造反,至少他的这几句话是“长者之言”。
陈盼笑道:“在下不过一个乡野鄙人,略读了些书,和周君你是不敢比的。几句随口的话,如果觉得对,是在下的幸事;如果说错了,还请帮我纠正。”
“自我来亭中后,日夜所思,都是该如何造福一方。但一来年岁小、没经验,二来不熟悉地方,到现在为止,还没能有一个成熟的思路。盼师,请你教我。”
周澈诚意请教,陈盼也不遮掩,说道:“亭内有六个里,住民一千多口,要想治理好,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请盼师教我该怎么办?”
“古人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又云:‘名正则言顺’。依我看来,能把这两条做好也就足够了。”
“愿闻其详。”
“乡里野人,多不通律法,君可遣人至各里中,分别教之。律法,就好比规矩,有了规矩,百姓们知道了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亭部中的一切就都井井有条了。”
“然后呢?”
“在这个基础上,君可以再亲身作则,教导百姓什么是本、什么是末。当百姓们分清了本末之后,知道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之后,亭部中自然也就翕然宁静了。”
陈盼的这两点建议,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老成之言而已,但可谓“堂堂正道”。周澈如果按此实行的话,短期内或许看不到效果,一年半载后,必有成效。但他并不满足,又追问道:“耕作为本,余者为末的道理很容易对百姓们讲清楚,但讲清楚了之后呢?该如何具体行事?我该怎样亲身作则?”
“周君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亲身作则么?”
“真的不知道。”
“可你已经开始在做了啊!”
“……,我做什么了?”
“周君扣押武柏,不就是亲身作则么?”
“盼师的意思是?”
“乡里轻侠无赖,结帮成群,整日游戏浪荡,一言不合,动辄拔刀相向,不惜流血五步,实为乡间最大的祸患。仇季智任蒲亭长的时候,首先不就是严肃地整治轻侠么?将他们皆役以田桑,并严格规定地惩罚制度。有违反的,必严惩不贷。”
“噢,盼师是想让我?”
“不错,君既然仰慕仇季智,那么按他治理亭部的办法来治理横路亭就足够了啊!”
陈盼所言是至理名言。如果现下是太平盛世,按此办法治理亭部自无半点问题,只可惜,周澈心知乱世将来,为能在乱世中聚众保命,他拉拢轻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能严惩他们?
他暗暗叹息,想道:“掀起乱世的正是太平道信徒,而现在劝我严惩轻侠的却也是太平道信徒。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讽刺。”又想起了陈松,“陈松把他当作对头,但在整治轻侠这一块儿上,他们两人却不谋而合,意思相同。嘿嘿,嘿嘿。”心里这么想,脸上没显露半分,赞道,“贤哉盼师!”
“些许粗陋的见识,哪里敢当的一个‘贤’字?”
“除了惩治轻侠,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安文里之所以富足,不止是因为他们的田地多,还因为他们种植了大片的桑树。有了桑树,便能养蚕,养蚕便能纺织,‘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按一家五口人,女子两人来计算,一年下来,足可织成布帛数匹。一匹布长四丈、宽二尺二寸,可以做成一身大人的衣服。如此,不但足够自家穿用,多出来的还可以拿去卖钱,贴补家用。”
“哦?!是要动员百姓,多植桑树么?”
“朝廷本有法令,桑树种植的多少也算考核的标准。如果劝导百姓种植桑树,一来可以使得百姓富足,二来也可满足考核。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呢?”
陈盼刚才话中有一句:“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出处是《汉书?食货志》;再之前,他还引用过孟子、孔子的话。当世不比后世,读书不易,他能随口引用史籍、经典中的语句已经让周澈吃惊不浅。此时,又听他说“朝廷本有法令”,竟是不但熟读典籍,更通晓朝廷律令。周澈无法再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太平道头领来看待了。
他想进一步地试探一下陈盼的才干,故意为难地说道:“劝民种桑当然很好。可是,购买桑苗以及种植入土都需要组织,并且需要钱财。组织倒也罢了,这钱财该怎么凑集呢?”
陈盼笑道:“立民约树僤碑。”(僤,dan)
“哦。”周澈恍然,拍了拍额头,笑道:“要非盼师提醒,一时还真没想到这个办法。”就是有点像后世的造桥铺路或者修寺庙,通过募捐,然后在桥头或者寺庙刻名字立碑记之。
当然咯,陈盼说的办法,不是募捐,应该是类似于合约的东西--本里本村家家户户都出钱,按照出钱的多少,分得桑苗数目不同。
只不过汉代造纸术不发达,这样重要的事情,一般会请石匠刻碑,立在里坊。这样的合约模式在汉代称为“僤”(详见汉《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约束石券》相关问题研究)
周澈复问:“既然有此良策,为何不在贵里之中施行呢?”
“今日我与荀公和本里诸君会集里所,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何举半天没说话,早就憋不住了,这时总算找到了机会,急忙忙地插口说道:“这两天没能去亭舍拜见,也正是为了忙碌此事。”
“噢?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儿啊!……,不知商议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么?”
“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各家各户各出多少钱,也大致定下来了。只等把钱收齐,便去县中市里购买桑苗。等到今年雪后,立春之前就能种下了!”
“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如有难处,少不得麻烦亭部。”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基本都说了。周澈见屋外天色将晚,起身告辞。何举一直把他们送出里门,这才折回。
“周君留步....”
周澈回头看见是陈盼在叫他:“盼师,还有何事?”
“君还记得前几日遇见吾师及师姐么?”
“记得,啊!对了,今日怎不见尊师?”周澈拍额道。
“劳周君挂念,家师和师姐已经北上冀州了,临行之前,家师对我言语,澈君所练功法筑基已成,却不得聚力之法。”
“哦?!莫非是想我入太平道?!”
“君是聪明人,我就不复多言了。”
……
回到亭舍,周仓、韦强等人尚未归来,庆锋迎接上来,牵马入厩,因见周澈恍恍惚惚的,关切地问道:“澈君,怎么了?可是在泰坪里办事不顺么?”
周澈回过神:“倒也不是。……,阿庆,你久在亭部,应该比较了解泰坪里吧?你觉得陈盼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盼是本地名人,庆锋确实很了解他,回答说道:“是个好人。……,怎么问起这个了?”
“我与盼师只见了两面,第一次见面时,因为陈君、刘君的缘故,闹得很不愉快,但他并不因此记恨,反而与我挚诚相见。适才在泰坪里时,他给我提了几个治理亭部的建议,都是良策啊!”将陈盼的话转述给庆锋。
庆锋道:“确实良策!这么说,澈君打算按此行事了?”
周澈避重就轻,避开“整治轻侠”这一条,单说推广桑树,回答说道:“等把各里的人召集齐了,备寇的操练上了轨道,便开始动员全亭种植桑树。”
庆锋说道:“澈君,你虽来了才没几月,但俺觉得你比仓君强多了。”
“这话怎么说?”
“仓君在这儿当了好几年的亭长,也没说过推广种桑。”庆锋出身农家,当然知道对农家来说,种植桑树的好处有多大。
“话不能这么说。前几年的大疫,全靠了仓君,本亭才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只这一点救人活人的功劳,我就远远比不上啊。”
红日西沉,周澈立在舍院门口,观看官道。不知不觉,在泰坪里待了大半天,只早上的那点饭顶着,他早就饿了,笑问庆锋:“阿庆,打算何时开饭?”
“澈君饿了么?”
“上午出来,近暮方回,早就饿了。仓君、裴君、阿强、阿伟他们料来也肯定都饿了。庆君,早点做饭吧。”
庆锋自无不允之理。
遥望远处,官道上人来人往,周澈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元福他们何时回来?”他更想知道的是,裴君他们总共召来了多少人,还有陈盼所说的聚力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