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的黄昏:从英雄到公敌(1 / 1)

诸葛恪主政还不满一年,就获得朝野的一致称赞,他几乎成了完美英雄的化身。曾经暮气沉沉的吴国,似乎又容光焕发,军事上的伟大胜利,让人回到“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为表彰诸葛恪的伟大功绩,小皇帝封他为“阳都侯”,兼任荆州牧、扬州牧,都督中外诸军事。

这一切来得太容易,诸葛恪意犹未尽。人家都说曹魏帝国厉害,这是瞎扯,不过是纸老虎罢了,何足惧哉?自己四万人对敌七万人,杀敌数万,可见敌人实在不堪一击。于是他宣布:再度出兵北伐。

此议一出,把朝臣们都吓坏了。

为此,诸葛恪写了一篇论文,阐明讨伐曹魏的必要性。

首先,他指出两国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拖延不解决,“祸不在己,则在后人,不可不为远虑也。”他对比战国时代,认为魏国比当年秦国土地更辽阔,而吴、蜀加起来不及六国土地的一半,劣势非常明显。

那么,魏国有没有软肋呢?有的。在诸葛恪看来,魏国有两大问题:其一,当年追随曹操南征北战的沙场宿将基本去世,新一代将领尚未成长起来;其二,司马懿已死,其子司马师声望不及其父却独揽大权,政权不够巩固。如今出兵讨伐,正是顺应时势,必可马到成功。

诸葛恪还批评那些“怀偷安之计”、认为凭借长江之险可以世世代代平安的人;还有一些人认为百姓穷苦,应该休养生息,不能轻启兵端,对此,诸葛恪批评为“不知虑其大危而爱其小勤者”。

最后,他写道:“夙夜反侧,所虑如此,故聊疏愚言,以达一二君子之末。若一朝陨没,志画不立,贵令来世知我所忧,可思于后耳。”

这封写给诸大臣的公开信,很有诸葛家的风采,甚至与诸葛亮的《出师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出师表》名垂千古,诸葛恪这篇文章却默默无闻,这是为何?其实诸葛恪北伐与诸葛亮北伐本质上并无不同,两人的进取精神颇为类似,北伐的逻辑也基本一致。只是诸葛恪北伐失利导致自己赔上性命,命都赔上了,谁还会颂扬他写过的文章呢?

前文说过,处于劣势的吴蜀两国战略上更为主动进取,屡屡发动以弱击强的战争,大胳膊的魏国反倒显得被动,老是挨打。

我们来分析一下诸葛恪的见解存在什么问题。孙子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诸葛恪的问题,在于知彼而不知己。他所指出的魏国的两大软肋,固然有道理,然而他却没发现,这也是吴国的两大软肋。魏国曹操时代的名将固然凋零,吴国孙权时代的名将何尝不是如此?特别在最近几年,陆逊、全琮、朱然等先后离世。魏国君主幼弱,司马师当权根基不深,吴国何尝不是如此?吴国皇帝只有十岁,诸葛恪自己当权不满一年,他凭什么认为司马师不行,而自己一定行呢?

说到底,诸葛恪过于自负了。

自负是致命的。

诸葛恪的好朋友聂友劝他“宜自按兵养锐,观衅而动”,他不以为然,回答说:“熟省此论,可以开悟矣。”读懂我的文章,你就开悟了。太常滕胤也劝他“不如按甲息兵,观隙而动”,他答复说:“今吾因国家之资,藉战胜之威,则何往而不克哉?”自信心之强,溢之言表。

很快,诸葛恪在各州郡征集二十万人马,大举进犯魏国。

此时距离他执掌大权尚不足一年。

看上去诸葛恪运气不错。吴国的盟友蜀国在费祎去世后,对魏的政策更为激进,只要蜀国同时出兵,魏国将不得不面临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

费祎乃是遇刺身亡,他的死十分出人意料。

刺杀费祎的人是一名魏国战俘,名唤郭循。郭循本是魏国的一名中郎将,在一次战斗中被姜维俘虏。由于蜀国军事人才奇缺,政府为笼络郭循,不仅没处死他,反而把他提拔为左将军。费祎自以为对郭循的处置十分宽大,郭循必定感恩戴德,故而对他毫不设防。岂料在公元253年正月初一这天的春节团拜宴会上,郭循趁费祎喝得大醉时,刺死了这位蜀汉大将军。

费祎之死,让卫将军姜维提前成为蜀国军政的一号人物。

在费祎当权的这几年,姜维过得不太舒心。在战略问题上,他与费祎有很大的分歧。姜维本是天水人,熟悉陇西一带的风俗民情,当年诸葛亮对他十分器重,看重的便是他的才干与武略。姜维认为,自己可以诱降羌胡,引为羽翼,如此一来,可一鼓作气夺取陇西之地。这可是当年诸葛亮想干却没干成的大事业。

不过,这一战略被费祎泼了冷水。

费祎的观点是:“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圣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我们才能不及诸葛亮,诸葛亮北伐都无功,何况我们呢?所以,正确的做法是“保国治民,谨守社稷”。因此,姜维屡屡要求出击陇西,但费祎拨给他的兵力从未超过一万人。

现在好了,姜维跃升为一号人物,不必再受人约束。正好盟国东吴有志北伐,吴国从东线发动进攻,蜀国在西线配合,真乃天赐良机。姜维立即动员数万人马,出击魏国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

与此同时,吴国二十万大军全线出击,重点进攻魏国合肥新城。

孙权当权半个世纪,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投入过二十万军队,诸葛恪掌权不到一年,就把举国之兵都押上,可谓旷世豪赌。诸葛恪的意图是围城打援,通过攻打合肥新城,吸引魏军主力来援,在野战中一举歼灭敌人。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诸葛恪最大的一个误判,是认定司马师不具备父亲司马懿的能力。司马懿死后,司马师跃升为魏国大将军。恰逢孙权去世,司马师迫不及待地发动南征,兵分三路大举伐吴,岂料担任主攻的东路军遭到诸葛恪的沉重打击,损失数万人马,诚为魏国历史上最惨重的一次军事失利。正因为如此,诸葛恪对司马师持有轻视之心。

司马师真是庸才吗?

并非如此。可以从一个例子看出:魏国南征失败后,各路将领纷纷被弹劾,司马师却把所有罪责归之于己,他说:“我当初不听诸葛诞的意见,以至于此,都是我的过失,将领们何罪之有?”唯一受到处罚的人是司马师的弟弟、监军司马昭,他被剥夺侯爵爵位。对此,东晋史学家习凿齿高度评价道:“苟统斯理以御国,行失而名扬,兵挫而战胜,虽百败可也,况于再乎。”作为国家实际的领导者,勇于承认错误,勇于自我批评,这是最宝贵的品质。有此心灵法宝,不可能一直是失败者。

吴、蜀同时大举出兵,司马师紧急与谋士虞松商议对策。虞松建议在东线采取守势,拖垮吴军主力后再实施反击,这是采取西汉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战略战术;在西线则采取攻势,主动出击抵御实力较弱的蜀师。

司马师采纳其策,下令镇东将军毌丘俭按兵自守,不得轻举妄动,任由吴军围攻合肥新城,同时由太尉司马孚率领二十万大军赶赴前线,待敌人筋疲力尽时给予致命一击。在西线战场,则派征西将军郭淮、雍州刺史陈泰尽发关中之兵,全力解狄道之围。

同样对付敌人围城,为何魏国采取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战法呢?这就是兵法的玄妙之处,要因时、因地、因敌之不同而变化。吴国挟东兴大捷之余威,举倾国之力攻合肥新城,难以争锋,必须先消磨其锐气再战;蜀国北伐,向来雷声大雨点小,姜维大举出兵,无非以为魏国精锐部队悉数调到东线,西线定然空虚。然而,战况大大出乎姜维预料,魏军竟然全线还击,蜀军占不到任何便宜,粮草又将耗尽,只得灰头土脸地撤退。

姜维退出战斗,魏国西线无忧矣,司马师可以完全腾出手来解决东线战事。

在西汉“七国之乱”中,叛乱的吴楚联军大举进攻大梁城,周亚夫拒不救援,等到吴楚联军疲态已露之时,才果断用兵,一战而平之。此役成就了周亚夫一代名将之美誉,也是汉代著名的一场军事大决战。如今,司马师把周亚夫用以对付叛军的战略战术拿来对付诸葛恪。

战役成败与否,关键看合肥新城能否顶得住吴师进攻。

前面说过,合肥新城是满宠提议修筑的,建于旧城城西三十里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这座堡垒并不大,守军约有四千人,与吴师二十万人相比,真是少得可怜。然而,吴国人虽多,想攻下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却也不容易。正是看到这点,司马师才敢拿合肥新城作为筹码,只要把吴师拖垮在城下,就能为魏国的反击争取到胜利的机会。

在诸葛恪看来,以二十万之众攻只有区区四千人的新城,岂非手到擒来之事?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新城守军在牙门将张特的指挥下,负隅顽抗,死死挡住吴军潮水般的进攻。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新城是魏国放出的一块鱼饵,本就是要被牺牲掉的,能坚守一个月恐怕都是奇迹,张特竟然守了三个月。

诸葛恪简直快疯了,种种攻城器械都用上了,还是没法破城。他索性在城外堆起大土丘,居高临下日夜猛攻。新城已是城垣残破,眼看无力阻止吴军攻入城内,张特举起白旗,对吴军喊话道:“我已是无心恋战。不过,根据魏国法律,被围攻超过一百天而援军不至,投降后家人可免于连坐。自攻城以来,已经九十多天了,城内四千人死了一半多。剩下的士兵,还有一半不愿投降,我得回去劝劝他们,明天早上把名单送过来。”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把大印从城头上扔下来。吴国人信以为真,也没收走他的大印——既然对方想投降,等一天也无妨。

这天晚上,吴军官兵放心睡大觉,想到明天张特便会开门投降,所有人无不感到一阵轻松。他们哪知道,此时城内的守军已连夜把许多房屋拆了,扛着梁柱、木板,紧急抢修城墙残**,把缺口填上。一个晚上的工夫,新城加了两重防护。

天亮了,一缕阳光照射在城头,吴军没有看到城门洞开,而是惊愕地发现残破的城墙竟然被补上了。张特持刀站在城楼上,冲着城下喊道:“我但有斗死耳。”吴国人恼羞成怒,继续攻城。本想着可“不战而下城”,现在还得重新进攻,还得重新捣毁防御工事,大家的气泄了一半,都有些无精打采,这种状态自然难以破城。

合肥新城之战,注定成为诸葛恪的滑铁卢之战。

与魏军相比,吴军伤亡惨重。除了战死沙场外,非战斗性减员更加严重。时值酷暑,疫疠流行,水里病菌丛生,士兵中腹泻者无数。久攻新城不下,诸葛恪觉得很没面子,把怒火发泄到部将身上。他对前来报告伤病情况的营官大发雷霆,认为他们谎报军情,甚至动了杀机。将军朱异在军事见解上有不同意见,被诸葛恪夺去兵权,赶回建业;都尉蔡林多次献策未受采纳,索性投奔魏国。

事态已经很明显,吴军内部人心涣散,士气一落千丈。

司马师在耐心等待三个月后,终于等到出击的机会。他命令司马孚、毌丘俭率二十万人马出击。一方精神抖擞,一方消沉萎靡,还没拔刀相向,胜负已判矣。

诸葛恪心知北伐失败,只得解围而去,撤回国内。吴军中伤病员太多,加上魏军尾随而至,这次撤军几乎成了一次死亡行军,士兵们有的死于途中,有的被俘虏,一路上哀声连绵不绝。《资治通鉴》是这样记载的:“士卒伤病,流曳道路,或顿仆坑壑,或见略获,存亡哀痛,大小嗟呼。”

吴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用兵,竟然以悲惨的结局收场,死亡人数超过一万人。诸葛恪的声望很快从顶点直坠而下,全国上下对他无不怨恨。

时任魏国汝南太守的邓艾敏锐地预感到诸葛恪要大祸临头了,他对司马师说:“诸葛恪新秉国政,而内无其主,不念抚恤上下以立根基,竞于外事,虚用其民,悉国之众,顿于坚城,死者万数,载祸而归,此恪获罪之日也。”

预言不幸成真。

几个月后,一场政变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