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皇后都能成为吕雉(1 / 1)

孙和被废,孙霸被赐死,表面上看,吴国的权力斗争已告一段落。

然而,情况显然并不那么乐观。

仅仅过了一年(公元251年),废太子孙和似乎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一年,孙权不时地想起陆逊。即便是皇帝,也是越老越孤独,老年人常思既往,特别是想念生命中重要的人。孙权能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稳住江山五十年,靠的是三个人:周瑜、吕蒙、陆逊。他对周瑜、吕蒙都善始善终,独对陆逊善始不善终。究竟是陆逊辜负了自己,还是自己辜负了陆逊?他曾一度怀疑陆逊勾结太子,要夺他的江山,然而随着鲁王集团的覆没,真相水落石出,陆逊拳拳爱国之心,忠贞可鉴。

正好陆逊的儿子陆抗到京师养病,病愈将返时,孙权召他前来,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道:“之前我误听谗言,对你父亲的情义未能始终如一,真是对不住你。我责问你父亲的那些诏书,你把它们统统烧掉吧,不要让人看到了。”皇帝能这样真诚认错,也算难能可贵。孙权在人生前五十五年,堪称一代明主之典范;在最后十五年,暴露出老迈昏庸的缺点——我们常说“老迈昏庸”或“老糊涂”,为什么老迈会与昏庸、糊涂相联系呢?一方面身体差了,智力下降;另一方面,随着死亡临近,人的许多观念会发生变化。孙权已从明君滑向暴君,只是施暴后还略有悔意,这点稍稍令人欣慰。

既然陆逊恢复了名誉,那废太子孙和呢?

这时孙和被贬为平民,放逐到故鄣,孙权盘计把他召回京师。若是孙和回来,原先太子的拥护者岂非要卷土重来?鲁班公主坚决不答应孙和归来,她联合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极力阻挠。正好这时孙权突然中风,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只得作罢。

眼看病情一天天恶化,孙权内心焦急。继承人孙亮只是个小孩子,如何领导这么大的国家?必须要找到合适的托孤大臣,就像当年的周瑜、张昭一样。陆逊、潘濬、全琮、朱然等人都已去世,吕岱垂垂老矣,还有谁可堪大任呢?

侍中孙峻推荐了一个人:诸葛恪。

诸葛恪是吴国军队中的后起之秀,既出身名门望族,又有抚平丹阳山越的赫赫之功,实属佼佼者。陆逊去世后,他被提拔为大将军,接替陆逊负责荆州军政。孙峻对诸葛恪的评价是:“当今朝臣之才,无及恪者。”意思是没有人的才华比得上诸葛恪。

但孙权对诸葛恪有一点不满:过于自负,刚愎自用。他感觉诸葛恪不太踏实,但是想反对也找不到理由,当年诸葛恪夸下海口要抚平山越,没人看好,他最后竟然做到了。可是,他能一直有那么好的运气吗?孙权无暇思考这个问题,托孤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诸葛恪奉诏从武昌回到建业,临行前,年过八旬的元老、上大将军吕岱告诫说:“世方多难,你每做一件事,要先十思。”古人不是说“三思而后行”吗?吕岱说,三思不够,要十思才行。“三思而后行”这个典故出自《论语》,说的是鲁国政治家季文子,但孔子知道后不以为然,评论说:“再思可矣。”孔子之所以讲“再思可矣”,估计是结合季文子的性格来说的。史料记,季文子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既然他是谨小慎微的人,一件事想上两遍,大体上不会犯错。这是我的理解,但诸葛恪不这么理解。他听了吕岱的话,一脸不屑,带着挖苦的语气说:“孔子说‘再思可矣’,现在您让我十思,这说明你认为我诸葛恪是个笨蛋。”

吕岱一听,张大嘴巴,无言可对。这件事,后来成为笑柄,大家都认为吕岱老糊涂讲错了话。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把圣人的每一句话都当作金科玉律,吕岱能这样告诫,显然是与孙权的看法一样,认为诸葛恪太骄傲,太自负,由着性子做事,以后必定要倒霉。

诸葛恪进京后,在病榻前拜见孙权,接受诏书,以大将军身份兼任太子太傅,各级政府机关事务一律听命于他,只有生杀大事必须事先报告皇帝。同时,孙权任命孙弘为太子少傅、女婿滕胤为太常。

中风的孙权生命力颇为顽强,他挣扎着度过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春天又来了,此时已是公元252年,屈指算来,孙权活过七十岁了,比起绝大多数皇帝,上天待他不薄。

皇帝还没驾崩,权力场已经开始躁动。

在这场权力大战中,一向置身旋涡之外的诸葛恪成了最大赢家,这也意味着即将登基的小皇帝有可能成为傀儡,就像魏国的曹芳那样受到摆布。小皇帝的母亲潘皇后决心插手政治,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被架空。孙权称帝几十年,宠幸过的女人不少,但除了潘皇后之外,其余女人只得到“夫人”的头衔,由此可见潘皇后绝非普通之人。

据史书载,潘皇后“性刚戾”,有刚强的一面,也有暴戾的一面。她日夜思索:怎么做才能确保权力不失?自己的儿子还不到十岁,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管理国家呢?儿子不能处理政事,难道自己也不行吗?西汉的铁娘子吕后,不也是女人治国吗?不过,吕后是从乱世中活过来的女人,潘皇后是后宫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能力还真不能相提并论。好在潘皇后站在前人肩膀上,不懂可以学嘛,她向中书令孙弘询问西汉吕后临朝称制的故事。

显然,潘皇后不愿当政治旁观者,她要成为无冕女皇。

不过,政治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

宫廷之中水很深,一个浪打过来,足以把你淹死,可惜潘皇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皇后正在梦乡做着女皇梦,忽然她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一条绳子勒住了她的粉项,她的双手本能地抓住绳子,企图向外扯开,只是纤纤玉手毫无气力。随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潘皇后美丽的脸庞变得狰狞可怖,她如狼群中的羔羊一样孤单无助,最终香消玉殒。

究竟谁杀了皇后?

史书含糊地说,因为皇后脾气不好,左右之人不堪忍受,将其勒死。这是最无聊的说法。无聊解释的背后,是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当时没有人去揭发,两千年后的我们更无法还原。然而,要证明皇后乃是死于政治谋杀并非难事,至少有以下几个证据:

其一,皇后被杀后,死因曾被隐瞒。勒死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可令人奇怪的是,皇后的死因起初竟被说成是“暴病而死”。皇后之死绝对不是小事,难道朝廷就不曾派个验尸官查明死因吗?

其二,史书记:“后事泄,坐死者六七人。”有人刻意要隐瞒死因,但后来“事泄”,没瞒过去,因为这事被处死的人总共六七个。不管是六个还是七个,因皇后被杀而被处死的人并不多。杀皇后可是灭门之罪,杀死皇后的是宫里人,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他们都是有父母兄弟的。这么大的案件,在古代杀五六十人已经算少了,这次却只处死了区区几个人。可见有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事件扩大化。

其三,从皇后被杀的时间点看,这件事绝不可能是意外。她刚冒出临朝称制的念头,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没有政治阴谋才怪。

谁会是背后的元凶?我们只能推测。皇后被刺,最大的受益者有两个人:大将军兼太子太傅诸葛恪,侍中孙峻。诸葛恪是顾命大臣,皇后掌权就意味着他的权力被架空。那么孙峻呢?孙峻是推荐诸葛恪上位的人,诸葛恪没权力,他就捞不到好处。不过,诸葛恪长期带兵在外,刚刚回到京城,根基未深,不太可能在宫中搞刺杀。最大的嫌疑人应该是孙峻,在后面我们还将更深入地了解此人搞阴谋的手段。

孙权又挨过一个春天,夏天到来时,他被死神带走了。

在群雄纷起的三国时代,他能叱咤风云半个多世纪,也算是一代传奇人物。“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后世常把孙权与曹操、刘备相提并论,不过,与曹、刘相比,孙权在狞猛枭鸷上稍有不及。他的长处在于明断与用人,武略较差,不及其兄孙策——倘若孙策没有早逝,吴国的成就或许不止于此。

宋代军事理论家何去非有这样一段话:“权之勇决进取,无以逮其父兄,然审机察变,持保江东,于权有焉。”东吴两次最伟大的胜利,即周瑜指挥的赤壁之战与陆逊指挥的夷陵之战,都是防御战。至于进攻作战,孙权相当保守,他从来没有采用军事集中原则,形成局部战争的绝对优势,而是热衷于小打小闹,因而成效甚微,对魏国不构成大的威胁。

史学家陈寿对孙权的评价恰如其分:“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同时他也如实指出孙权的缺点:“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早期有张昭在,孙权不敢太放肆,及张昭去世,他为所欲为,大臣获诛乃至灭族者甚众。

与魏明帝曹叡一样,孙权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选错接班人,废长立幼,埋下大患。宫廷内的战争,在孙权未死时就展开了,皇后被暗杀就是征兆。

孙权一死,权力斗争马上白热化。

能与诸葛恪争权的人,只有孙弘。诸葛恪是大将军兼太子太傅,孙弘是中书令兼太子少傅,他们是东吴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水火不相容的政敌。潘皇后曾向孙弘询问吕后之事,可以猜测孙弘与潘皇后是一党,他们都要遏制诸葛恪坐大。只是如今皇后已死,孙弘只能靠自己的力量。

要杀诸葛恪,必须快、准、狠。孙弘利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决定秘不发丧,矫诏诛杀诸葛恪。宫墙之内没有任何事可以做到密不透风,侍中孙峻早把赌注押在诸葛恪身上,他打听到阴谋后,立即通知诸葛恪。诸葛恪不动声色,邀请孙弘前来商议大事,孙弘不知是计,刚刚入座,一旁的刀斧手就将其拿下,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诸葛恪快刀斩乱麻,用孙弘的人头消弭了一场宫廷灾难。九岁的孙亮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建兴。

既然太子已登基,诸葛恪“太子太傅”的前两个字失去了意义,“太子太傅”改为“太傅”。我们说过,汉代官制中,“太傅”是个规格很高的荣誉头衔,司马懿也是太傅,但这个头衔没多大实权。不过,诸葛恪还有另一个身份“大将军”,这才是最有分量的。

经过孙权最后十几年的统治,吴国的政治是比较混乱的,最重要的就是特务政治严重。尽管吕壹被处死后,特务的气焰没那么嚣张了,但仍然令人深恶痛绝。诸葛恪主政后,所做的改革可以归结为十五个字:罢视听,息校官,原逋责,除关税,崇恩泽。在政治上罢黜充当朝廷耳目的校官特务,在经济上免除百姓拖欠的债务、关税,彰显朝廷的恩泽。这几条措施,令百姓欢欣鼓舞,百姓无不真诚地拥戴诸葛恪。每当诸葛恪出入,百姓都挤在道路两旁,争先一睹其风采神韵。

以往魏国每有国丧,吴国总乘虚而入,骚扰一番。如今轮到吴主丧亡,魏国自然不肯错失良机。

该年年底,魏国大举用兵,分三路入侵吴国:征南大将军王昶攻南郡(西路);镇南将军毌丘俭攻武昌(中路);征东将军胡遵、镇东将军诸葛诞攻东兴(东路)。

这三路人马,威胁最大的是东路军。东路军拥有七万人马,攻下东兴便可**进攻吴国都城建业。有意思的是,蜀有诸葛亮,吴有诸葛瑾、诸葛恪,魏国也冒出一个诸葛诞。那么,诸葛诞与诸葛亮、诸葛瑾有什么关系吗?您还别说,真有关系,他们都是亲戚,属同一家族。三国时代,诸葛家族确实大放光芒,人才济济。

面对汹汹来犯之敌,吴国太傅、大将军诸葛恪亲自率领四万精兵增援东兴。东兴是一处战略要地,早在公元230年,孙权在此修筑大堤,以蓄巢湖之水。孙权去世后,诸葛恪重修堤坝,并在东、西两侧筑两座城堡,分别称为东城与西城,各有一千人驻守。

诸葛恪援军尚未抵达,魏军已经搭架浮桥,拥向大堤,并分兵攻打东、西两城。两座新建的城堡十分坚固,又建在高峻险要之处,尽管只有两千名守军,一时间也不容易攻克。

前线吃紧!诸葛恪决定派丁奉、吕据、留赞、唐咨几位将领率前锋部队先行出发。丁奉说:“人多行军速度就慢,若敌人抢占有利地形,就不好办了,请让我先火速前往。”这就叫敢当重任。诸葛恪便下令诸军让道,让丁奉率领麾下三千人先走。丁奉走水路,也算运气不错,碰到顺风,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抵达东兴附近的徐塘。

这时是农历十二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寒地冻,大雪纷纷,胡遵、诸葛诞正在大营里设宴喝酒呢。丁奉没有蛮干,他细细侦察敌人营垒情况,发现了一处破绽:由于天太冷,堤坝上的魏军前锋部队人数不多。丁奉回头对诸将士说:“取封侯爵赏,正在今日。”大家听了都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问题是,怎么爬上大堤呢?拎着长矛不方便,穿着铠甲太笨重。丁奉说,把铠甲脱了,把长矛扔了,戴着头盔,手持大刀盾牌,冲上去。有不少士兵没穿里衣,铠甲一脱,打赤膊上阵。堤坝上的魏军远远望见这些大冷天赤身露体的人,都感到太可笑了。大家光顾着笑,没有人当回事——这群吴军没铠甲没长兵器,不是来送死吗?

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些吴国士兵冷得打哆嗦,他们必须狠劈猛砍,不然身体都要冻僵,在这种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堪与野人相比。一战下来,魏兵被杀得大败。就在此时,诸葛恪率领的人马陆续赶到,投入战斗。胡遵、诸葛诞被打懵了:这怎么回事,敌人漫山遍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魏营一下子乱了。

行军打仗,最怕乱,一乱就没章法,没纪律。胡遵、诸葛诞没法控制局面,军队已经被打散了,所有人疯狂拥向浮桥,在浮桥上挤成一团,人马相踩,死伤无数。终于,浮桥承受不了太大的重量,轰然而断,大批士兵掉入冰冷的水中。不要说普通士兵,就连职位颇高的前部督韩综、乐安太守桓嘉,也掉到水里淹死了。

这一战,魏军惨败,死亡数万人之多。

韩综是吴国叛将,他的脑袋被诸葛恪砍下,送往京师。吴军所缴获的车马数以千计,物资堆积如山。这也是继夷陵之战后,吴军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

东路军惨败的消息传到西线、中线,王昶、毌丘俭不敢恋战,引兵而去。魏国发动的这次规模庞大的南征,损兵折将,颗粒无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