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放弃寿春的主张,文钦坚决反对。

以骁勇著称的文钦上次跟着毌丘俭造反不成,被迫南逃吴国,心中自然不服,一心想同司马氏再决死战。他驳斥说:“我文钦与全端带着数万人跟你们一起身居死地,将士们的父兄子弟都在江东。就算孙綝不想救寿春,皇帝能听他的吗?江东父老乡亲能同意吗?魏国政局动**不安,军民俱疲,只要我们能坚守一年,他们内部必定会变化。”

应该说,文钦关于魏国的分析是对的,魏国内部的确危机重重,这些年叛变迭起就是证明。然而,文钦知彼而不知己,对己方的分析,他有两点是错的:其一,吴国皇帝与魏国皇帝一样,没有权力,孙綝不想救寿春,皇帝也没办法;其二,寿春守军根本无法守住一年。

蒋班、焦彝据理力争,诸葛诞大怒,认为两人故意扰乱军心,打算把他们抓起来砍了。两人得到消息后,索性翻墙出城,投降魏军了。

不久后,东吴又发生了一起叛逃案,并因此引发出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也成为寿春沦陷的导火索。

这起叛逃案的主角是全辉与全仪。

全氏家族是东吴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家族中最杰出的人物是孙权统治后期吴国著名的军事将领全琮。全氏家族的兴起,与全琮夫人孙鲁班有很大关系,她是孙权的爱女,又工于权谋,是相当厉害的角色。被派往救援寿春的全怿,便是全琮与孙鲁班的儿子。

正当全怿与诸葛诞、文钦联手与魏军血战之时,他的侄儿全辉、全仪却叛逃到了魏国。智慧超群的钟会向司马昭献上一计:伪造一封全辉、全仪的书信,派人送进寿春城,交给全怿。这封信大意是说:朝廷怪罪全怿不能解寿春之围,打算杀光其全家,故而他们叛逃到魏国。

全怿大惊失色。当时协防寿春的吴军将领中,全氏家族有五人:全怿、全端、全靖、全翩、全缉。想到朱异救援不力被孙綝诛杀的事,全怿不寒而栗,难道这个混账大将军真的要屠尽全氏家族吗?想到这里,全怿不禁仰天而叹。为了自保,全怿率部众数千人出城向魏国投降。

钟会的这个计谋着实厉害,一纸书信,不仅令全怿来降,更重要的是,寿春城的士气与人心遭受重大挫伤。大家感到被东吴政府抛弃了,望眼欲穿的救援恐怕是遥遥无期。

转眼已是公元258年的正月。

寿春已经被围困达半年之久,展望新的一年,诸葛诞的眼中流露出迷惘。文钦仍然保持着乐观精神,他对诸葛诞说:“蒋班、焦彝叛逃,全怿、全端投降,司马昭肯定认为我们已不堪一击,不如趁敌无备,杀他个措手不及。”诸葛诞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便准备好攻垒武器,集中力量进攻南面之敌,试图打开缺口,突围而出。

然而,城外沟垒纵横,哪能那么容易突围。诸葛诞刚把大型攻垒器械搬出城,便遭到魏军的迎头痛击。魏军从高处利用炮车与火箭,把攻垒器械摧毁了,矢石如雨而下,敌人死伤无数,鲜血都快流满沟渠,真是惨不忍睹。事到如今,诸葛诞只能拼了,他不计伤亡,疯狂进攻,日夜轮番作战,苦战了五六天,依然毫无进展,只得垂头丧气撤回寿春城。

更严重的问题是城内的粮食越来越少,已经有数万人出城向魏军投降。文钦提出一个办法:解散淮南部队,让他们各自出城逃亡,只留下东吴士兵守城池。

文钦之所以提这么个办法,是因为他也是魏国叛将,又当过扬州刺史,他很清楚,这些淮南部队本来就是魏国人,只是跟着主将起事罢了,如今战事不利,他们都无心恋战,不如将他们放出城去,人少了还能缓解粮食之急。谁能抗战到底呢?当然是文钦从吴国带来的军队。起初共有三万吴军入寿春,后来全怿叛变拉走了几千人,战斗中又有伤亡,剩下来的应该还有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足够一边守城,一边等吴国救援了。

文钦提的建议,不能说没道理。但在诸葛诞看来,他是别有用心。说起来诸葛诞与文钦还是老相识,而且诸葛诞一直是文钦的顶头上司。当年诸葛诞当扬州刺史时,文钦是庐江太守;后来诸葛诞成了镇东将军,文钦则是扬州刺史。不过,别以为两人交情深厚,其实他们互不相容。文钦自视甚高,喜欢吹牛,打仗又老谎报军功,诸葛诞当然看不上眼。只是现在大敌当前,两人共守寿春,合作得不错,诸葛诞差点要忘掉旧日的恩怨了。

如今文钦的一番说辞,令诸葛诞大为不快,他认为这家伙不安好心,想架空自己,让自己变成光杆司令。疑神疑鬼的诸葛诞认定文钦有夺权的野心,遂痛下杀手,竟趁文钦不备,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一剑,也让诸葛诞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文钦的儿子文鸯是三国时代最骁勇的战将之一。三年前,年仅十八岁的文鸯夜袭司马师,勇闯敌营,威震天下。正是在这次偷袭中,司马师因受惊而眼伤复发,最终不治身亡。三年过去了,文鸯二十一岁,他与弟弟文虎追随老爹前来守卫寿春。不想爹爹没死在司马昭手上,反倒死在诸葛诞剑下。文鸯悲愤交加——我老爹来援救你,你居然杀了我爹!天理何在?

一怒拔剑乃是英雄本色,文鸯拔出剑,要带着老爹的部属前去向诸葛诞复仇。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老爹旧部竟然不愿听命于他!这说明部属们对文钦之死颇为冷漠,甚至无动于衷。怎么会这样呢?我们翻翻史料,看看时人对文钦的印象——“刚暴无礼”“骁果粗猛”“好自矜伐”等,大略可以勾勒出一介武夫的轮廓,这种人很难令部下效死。

没人愿意跟着文鸯干,任凭他再骁勇,也不可能单枪匹马报仇雪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投降魏军,借司马昭之手复仇。问题是,司马昭能接受他投降吗?文鸯没想那么多,待在城内为诸葛诞效力是办不到的,不投奔魏营他能去哪?他与弟弟文虎两人骑着马出城去了,守卫城门的官兵知道这两兄弟是高手,哪里敢拦,由他们去了。

如何处置文鸯、文虎兄弟呢?

在文鸯之前,投降魏军的人有不少,包括诸葛诞的部将蒋班、焦彝,吴国将领全怿、全端等。不过,他们的情况与文鸯兄弟是不同的:第一,蒋班、全怿等人投降时,战争还处于胜负难料的胶着状态;文鸯兄弟投降时,寿春城已是穷途末路,要守没粮,要走没路,沦陷指日可待。守不住了才要来投降,价值自然要大打折扣。第二,文鸯的父亲文钦是叛逆主谋,不仅谋反,还叛国,一而再地与魏朝廷对抗,实属罪不容赦之人。按照律法,不仅文钦罪该万死,同时还要灭三族,儿子文鸯、文虎自然都在诛杀之列。第三,司马师虽非文鸯所杀,但若非文鸯劫营,也不至于旧伤复发而丧命。

正因为以上三点原因,魏军多数将领主张杀掉文鸯兄弟。司马昭力排众议,说道:“寿春城还未破,要是杀了他们两人,只会让城内守军不敢投降,坚定守城的决心。”于是他赦免文鸯、文虎两兄弟,任用两人为将军并封关内侯。

司马昭的权力虽袭承自父兄,其实他也有过人的本事。能成为一代豪杰的人,首先得有胸襟气度,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寿春之战,是魏国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两方参战部队都超过二十万,从兵力上看,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然而,胜利的天平最终倒向魏国,这与司马昭积极招降纳叛的策略有直接关系。他对前来投降归顺者慷慨大方,除文鸯兄弟外,东吴降将全怿也被任命为平东将军,封临湘侯。在司马昭攻心战术之下,寿春守军更是毫无斗志。连文鸯兄弟都可以不受惩罚,何况他人?寿春的那些将士原本就没几个想造反的,不过是诸葛诞要反,他们不反就得掉脑袋,只得随波逐流而已。

此时不发动总攻,更待何时!

魏军如潮水一般,从四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在一片喧嚣震天的鼓声中,一个个云梯架起,士兵们持刀持盾,奋勇登城。

二月二十日,寿春城终于被攻破。诸葛诞骑着一匹马,带着一队卫士突围。其实突围是徒然的,兵力最盛时尚且没法突围,何况现在只剩下残兵败将。魏军司马胡奋率部阻击,在战斗中一刀把诸葛诞砍死。

诸葛诞麾下壮士数百人被俘,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被拉出来砍头。魏兵每杀一人,就问下一个投不投降,投降放一条生路,不投降就杀头。从第一个杀到最后一个,竟然没有一个投降!一名将领在死后,还能让自己的部众从容赴死,说明他是一个极富人格魅力的人。比起文钦死后没有人愿意为他报仇,诸葛诞却有数百人情愿追随他死,这着实令人震撼。汉初有田横五百壮士,其悲壮程度与诸葛诞数百死士相比,亦有所不逮。

不过,总的来说,司马昭并没有大肆杀戮。淮南是魏国三度兵变的策源地,多数士兵叛反只是执行上级命令罢了,故而司马昭把这些人都赦免了。诸葛诞家族当然不在赦免之列,被诛灭三族。古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样,一人失势,鸡犬遭殃。株连三族甚至九族的野蛮屠杀,是中国古代政治斗争中最为血腥的一幕。

至于被俘的吴国士兵,总计有一万多人。当时有人认为,吴军士兵家属都在江南,肯定不能诚心投降,有机会就会逃回国,应该全部杀掉。司马昭不同意,他说:“古代用兵,讲求‘全国为上’,只要诛杀首恶元凶就够了,吴军俘虏就算逃回国,也可以显示我国的大度。”最后,这批俘虏一个也没被杀害,被分置到河南、河东、河内三郡。不仅如此,吴国将领唐咨本是魏国叛将,他不仅未被处死,还被授予安远将军,其他将领也有相应官职。如此慷慨对待战俘,确是少见。

我们可以说,司马昭是个了不起的领袖。宽恕敌人一方面彰显了自己超强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树立了仁义恩信的形象。司马氏之所以最终能取代曹氏,并非出于偶然,实是几代人奋斗的必然结果。

诸葛诞之变是魏国内部最后一次大规模兵变,此后司马昭便牢牢掌握军政大权,再没有强有力的挑战者。除了以武力弹压对手之外,司马昭在笼络人心上也有一套本事。他知人善任,不吝于赞美部下。譬如寿春之战的前敌总司令王基,曾力排众议,反对分兵,司马昭后来对他大加赞赏,甚至把他拔高到与古代名将平起并坐的地步,说:“将军深算利害,独秉固志,上违诏命,下拒众议,终至制敌禽贼,虽古人所述,不是过也。”

寿春之战,是三国时代最重要的战争之一,对接下来的历史走向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场战争不仅是魏国内战,也是魏与吴的战争,同时,蜀国也卷了进来。在寿春之战如火如荼地进行时,蜀将姜维以数万人之众攻略秦川。魏国关西部队大部分被抽调到寿春前线,根本没有充足兵力对抗姜维。赖征西将军司马望、安西将军邓艾之力,坚壁清野,勉强阻止姜维深入,为寿春之战大获全胜赢得宝贵的时间。

这场战争双方投入的兵力之多是空前的。魏国军队有二十六万,淮南叛军约十五万。东吴最初派出的六万援军,包括文钦、全怿的三万人及朱异的三万人,后来大将军孙綝亲自率部增援,估算起来前后出动援军约十万人。我们细审三国史,一场战事投入十万人以上的并不多见,这与三国时代人口数量急剧下降有很大关系。三国时代的人口数量是一个谜,据史书所载的数据,中国人口锐减到一千万人以下,其中蜀国约一百万,吴国两百多万,魏国四百多万。当然这个数据是偏少的,不太准确。不过,经历数十年战乱,人口锐减是肯定的。寿春之战,参战人数之多,远超官渡、赤壁、夷陵这三场大战,从战役规模来看,可在三国史上排名第一。这场战争奠定了司马氏在魏国不可动摇的地位,为晋室代魏乃至统一天下打下坚实的基础。

司马氏的夺权之路,始于司马懿发动的高平陵政变。然而,以淮南为首的地方实力派,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司马氏的权力。先有王凌之乱,次有毌丘俭之乱,最后是诸葛诞之乱,这三次淮南兵变分别被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平定。经过三次交锋,与曹氏集团关系密切的淮南军阀被完全打倒,势力被连根拔起。

有人认为这三场战争是保卫曹氏政权的勤王之战,这个观点我不太认同。

三次叛乱,无疑矛头都是对准司马氏的专权,这是事实。然而,叛乱的动机却十分复杂,并非单纯勤王。第一次叛乱,王凌想拥立曹彪为皇帝,与司马懿控制的朝廷相抗衡,这明显不是勤王的行动,而是分裂的行动。第二次叛乱,毌丘俭与文钦假称有太后密诏,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应该说勤王意图比较明显。不过,毌丘俭主要是害怕遭到清洗,动机并不纯粹。第三次叛乱,诸葛诞的勤王意图比毌丘俭还弱,他要真的有心勤王,就不可能在毌丘俭起兵时充当打手、急先锋。他与毌丘俭一样,主要出于自保。兵变伊始,诸葛诞就迫不及待向吴国请降,明显跟勤王不沾边。

不管怎么说,司马氏三次遭到强有力的挑战,威胁一次比一次大。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都以枭雄之姿铁腕扫平反对者,实际上也把曹魏政权逼入了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