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叶初晓猛地一抽,文件的边角被扯裂,但她还是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将单子收进包里,招呼沈娅:“我们走。”
“跟你过去一样,挺有大姐大的气势。”齐禛居然还能镇定地谑笑,叶初晓回过头,唇角一挑:“别再提过去的事,提多了,连回忆也被破坏了。”
齐禛的眼底,掠过一丝黯淡,终于没再说话,只目送她昂首阔步地离开。
一进电梯,叶初晓身上的气势就垮了,靠在墙壁上失神。
“他到底对你说什么了?”沈娅焦急地问,两张桌子的距离虽然不远,她却无法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
叶初晓疲惫地将刚才齐禛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沈娅大惊失色:“他真的疯了吧?”
“我也这样觉得。”叶初晓无力地叹息一声。
她真的觉得,齐禛是在把他自己往绝路上逼,也是在把所有人往绝路上逼。
他疯了。
直到回了工作室,她仍是心中发冷,坐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好转,拿着手机走到拐角处去给陆正南打电话。
“怎么了初晓?”陆正南敏感地发现,她的声音在微颤。
“今天我见了齐禛,他说……他说……”叶初晓简直无法把齐禛说的话,对着陆正南说出口。
“他说什么?你不要急,都告诉我。”陆正南柔声哄着她,神情却是凝重的。
她强自平静了会儿,才说了那些话,陆正南的眼神,愈发暗沉,握着电话的手,也因为太用力,而指节发白。
“初晓,你别害怕,一切有我。”他的语气很坚定,安抚了她的心,她答应下来,又听他嘱咐了别的杂事,聊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回去工作。
而陆正南在挂了电话之后,便面朝着窗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过了许久,按内线将李叔叫过来。
李叔被齐禛他们从北京的公司开除之后,陆正南便将他安排在了古城这边的审计部里,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查鑫源的事。
“情况怎么样了?”陆正南沉声问。
李叔摇头叹了口气:“比我之前猜想的还严重,总部已经被鑫源倒腾空了,而且外面还有大量借贷,这窟窿只怕都堵不住了。”
陆正南神色没变:“要只是这样倒还好。”
李叔一惊:“你的意思是……”
“我听说在其他方面也不大干净。”陆正南用手撑着额:“他这次,是真的要把陆家往死里整。”
“他怎么就这么狠呐!”李叔激动起来:“老爷子待他也不薄,一个女婿,完全是当儿子待的,哪知道这么多年,简直是养了头狼。”
“别说了。”陆正南摆了摆手:“先不动他,如果他要的只是钱,这家业,大不了都给他。”
“陆总”李叔急得要制止:“这可是老爷子的心血啊。”
“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陆正南淡淡地苦笑:“因果报应,没法子的事儿。”
上次从北京回来之前,陆正南跟老爷子谈过一次,老爷子也默许这样做,只不过,如果能用这家业补偿齐禛固然好,就怕齐禛不会满足于此,他如今想要的,太多了。
李叔不知内情,无法理解陆正南,僵着脸出去。
陆正南又独自坐了半晌,拨通了俞行远的电话……
傍晚,陆正南先过去接了叶初晓,把她安全送回家,然后说跟大哥今晚约了喝茶,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自打回来,他就请了保姆,再不许叶初晓做家务,他又去厨房,吩咐保姆晚上做哪些菜,熬什么汤,事无巨细地安排好,这才出门。
依旧是常去的那个院子,俞行远比约定的时间晚来了一会儿,进花厅的时候,看见陆正南正在出神,手上的烟都快燃尽了也毫无察觉。
“也不怕烧着手。”他过去,从陆正南手里夺下烟蒂扔掉。
“大哥你来啦?”陆正南这才回神,望着他一笑。
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少见的迷茫,让俞行远想起了他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为了凌知瑜。
“这一次,是为了叶初晓吧?”俞行远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陆正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三哥前几天,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俞行远微怔:“听璇子说的吧?”
“嗯。”陆正南点头:“她说那天三哥很抑郁,好像还跟你吵架来着。”
那天叶初晓睡觉之后,他下楼仔细问过盛璇那晚的事,但她自己知道得也并不多。
“也不算吵架,就是他情绪激动,高声嚷了两句。”俞行远在他旁边坐下来,亦是眼神沉郁:“他现在啊,钻牛角尖里出不来了,就是为了初晓怀孕那事。”
“还真是为了这个。”陆正南自嘲地一笑:“大哥你说怎么办呢,我现在也真是没辙了,无论到了哪一步,他就是不肯放手,可我自己,也放不了手。”
“你别管他。”俞行远挥了挥手:“就算你放手又顶什么用,人家初晓爱的是你,你放了她就能回去跟着老三,就能再爱上老三?老三如今,就是心里长了颗钉子,总有一天会拔出来的。”
“就怕一辈子都拔不出来。”陆正南知道俞行远是在宽慰他。
“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别人谁也帮不了他。”俞行远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如果人看到的,都是别人欠自己的,那心里就永远也平衡不了,只能痛苦一辈子。”
“大哥,你说我们兄弟,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陆正南感伤地一笑:“当初小时候,多好啊,我爸和齐叔也好……”
俞行远无言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有时候也想,老爷子犯了这样的错儿,就该受罚,可是看看他,那么大年岁了,又不忍心。”陆正南摇头,眼里已发涩:“也不能怪三哥,是人都自私,我也自私,舍不得老爷子,舍不得初晓。”
“别这么说,人之常情。”俞行远亦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招手叫来侍应,让拿坛上好的花雕来。
“别的我现在也帮不上,今儿晚上陪你痛痛快快喝顿酒。”他拉着陆正南去桌边坐下,两个素来都不太喝酒的人,开怀痛饮。
喝酒之前,陆正南怕自己万一醉了回不去,给叶初晓打电话报备了一声。
叶初晓知道他们兄弟间素来感情深厚,平日里又忙得不常见,便干脆地答应,自己吃完饭,和米粒儿在小区里散了会儿步,就打算回来早早睡觉。
可刚进屋,门铃就响了,居然是齐禛,叶初晓一时之间愣住,不想去开门。
但这时齐禛却在外面喊“宝宝”,米粒儿听见了,笑着说:“哦,叔叔爸爸来了。”
叶初晓只好让保姆过去把门打开,齐禛进来,环顾一圈问道:“正南不在家?”
她不想告诉他陆正南今晚有可能不回来了,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嗯,说有应酬,过会儿回。”
齐禛笑了笑,抱着米粒儿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却看着叶初晓:“宝宝你说,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叶初晓想起他白天的那些话,心中陡生不适,怕自己会忍不住在孩子面前发作,借口说拿东西,上楼进了卧室。
不想再下去,她躺在床上翻看杂志,原本想着过一阵齐禛便会自动离开,可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
她吓了一跳,迅速坐直身体,只见齐禛抱着米粒儿站在门口:“孩子睡了,我把她送上来。”
无论怎么样,他出现在她的卧室,都是不正常的,叶初晓有种隐私被侵犯的排斥感,直直地走过去,接过米粒儿:“谢谢,晚了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可他并没有走,反而跟着她一路走到床边。
她再忍不住,脸彻底沉了下来:“你该走了。”
“他不是还没回来么?”齐禛抬起眼,对她笑了笑,竟干脆在床上坐下,半靠着床头。
这般亲密的姿态,让叶初晓心里别扭至极,反感的情绪,已经藏不住,转头就要出门。
他却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从背后拽住了她的手。
这一刻的感觉,和那个梦里十分相似,叶初晓的身体都在颤栗,拼命想要甩脱他的手。
他却攥着不放,一双幽深的眸子,瞳仁深处似有可怕的漩涡,能将人吞噬入那黑暗中,这又再次和那个梦境相合。
叶初晓急喘,挣扎得更用力,而就在她的力气用到最大时,他猝然松开了手,猛地失去了牵引的力道,她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了两步,重重跌在了地上。
只觉得似有热流从腿间流出,肚子生疼,她想起了当初生米粒儿时小产的情景,惊恐到了极点,大叫:“来人啊,送我去医院。”
米粒儿听见她的喊声,也从梦中惊醒,慌乱地下床,跑过来抱住她,哭着问:“妈妈你怎么了?”
楼下的阿姨也冲了上来,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打120叫救护车。
可在整个过程中,只有齐禛,始终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静到出奇。
陆正南接到电话时,已是微醺,迷糊地问:“什么事?”
当阿姨说完,他瞳孔骤地放大,一跃而起:“你说什么?初晓她……”一边喊着,他已经开始拼命往屋外冲。
同样半醉的俞行远也清醒过来,跟着追了出去。
陆正南已经跑上了车,正要发动时,俞行远也拉开门硬挤上来,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齐禛这个混蛋!”陆正南咬牙。
俞行远目光一暗,他既已不叫三哥,可见此事有多严重。
陆正南再没说话,眼底似燃着熊熊火焰,车疾驰向医院。
下了车,陆正南又是一路飞奔进了大楼,电梯没到,他急躁地不停拍操作面板,到最后怎么都等不及,沿着紧急通道直往上冲。
俞行远看清了他方才一直按的楼层,旁边的指示牌上显示,那一层,是产科。
他心里极为沉重,没有跟着陆正南走,而是默默地站在电梯门口等,考虑呆会儿该如何处理。
当陆正南跑到五楼,保姆正领着米粒儿,在楼梯口等。
“爸爸,妈妈她流血了……”米粒儿一见他就哭了,他强忍着焦灼,摸了摸她的头,尽力把声音放缓了问:“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室。”保姆今天也吓傻了,根本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陆正南点了点头,缓缓走到手术室门口静默地坐下,低垂着头,唇色发白。
过了半晌,从走廊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看着那人,身体没动,可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
终于,那人走到了他面前,他也站了起来,一个字也没说,直接一拳砸向对方的脸。
齐禛没躲,硬挺挺地挨了那一拳。
有血丝从他嘴角逸出来,他抬起手,用拇指慢慢抹去,依旧是那种静得出奇的眼神,唇边似乎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笑。
那眼神,那笑,都太刺眼,陆正南又狠狠一拳揍了过去,而这一次,齐禛还手了,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每一击都猛烈狠辣。
米粒儿远远地看见他们打架,已经吓得哭了起来,保姆捂住了她的眼睛,带她走开。
而此时,俞行远也已经上楼,见此情景,冲上去硬拉开他们,厉声训斥:“住手,这是医院,像什么话?”
两个人尽管没再动手,可对视之间,眼神仍是咄咄逼人,随时都有可能再发作。
“你们这……到底是干什么?”俞行远的口气软了些,含着无奈:“多大个人了还打架?丢不丢人?啊?”
“我先挨你那一拳,是为初晓挨的,可除了她,我没什么对不起你。”齐禛语气凌厉。
“为初晓?”陆正南一哂:“齐禛,来来往往这么多事,你有哪一件,是真正为了初晓,口口声声地,你说你爱她,可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你把她逼成了什么样,伤成了什么样?是,我对不起你,老爷子对不起你,可初晓没有半点亏欠你的地方,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她?她苦了这么久,刚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么戳你的眼睛?”
“不是戳眼睛,是戳这儿!”齐禛用手点点胸口:“你说得没错,我见不得她跟你好好地过日子,你给得起她的东西,我也给得起,凭什么就非得跟你在一起才能好好儿过日子!跟我也一样能!”
陆正南刚要再说话,却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
顿时,周围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他的眼中,只剩下了推车上的那个人,他冲过去抓住护栏,屏紧了呼吸看向她。
此刻的她,脸色比纸还白,闭着双眼,没有半点生气,陆正南的心在颤抖,语无伦次地问医生:“她……她怎么样了?她……”
“孩子保住了。”医生叹气:“但因为她以前难产过,子宫不好,特别容易引发流产,所以刚才的情况很危险,而且病人现在很虚弱。”
陆正南心里的怒火又腾了起来,转过脸愤然盯着站在不远处的齐禛,却硬忍着一个字没说,怕吵到了叶初晓。
随后,叶初晓被推进了病房,经过齐禛身边时,他似是想转过头看她一眼,却又最终没有,僵直了站着。
当病房的门“喀”地一声合上,他的身体似乎在那个瞬间,也轻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睑,看也不看旁边的俞行远,直奔电梯而去。
被保姆带着正从楼梯口另一边过来的米粒儿,见到他时本想叫他,可刚才的打架,和他此时的脸色吓着她了,她没敢叫,只泪汪汪地扁了扁嘴。
这时,另一头的俞行远看见了米粒儿,过来抱起她,柔声地哄:“乖,今天妈妈生病了,爸爸要照顾,你跟大伯回家好不好?”
“我想看看妈妈。”米粒儿哽咽。
俞行远叹气,给她擦干眼泪,把她带入病房。
这时候的陆正南,已经冷静了许多,看着米粒儿眼圈红红的模样,愧疚地拉过她,向她道歉:“对不起宝贝,今天……”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刚才和齐禛的冲突,最后只能轻轻抱了抱她:“没事了,不要害怕,没事了。”
米粒儿抽泣着点了点头,又担忧地看向叶初晓:“妈妈好不好?”
陆正南在心里沉叹一声,摸摸她的头发:“过两天就会好了。”
“这两天我先把孩子带我那儿去吧。”俞行远在旁边接过话:“璇子反正也在,她们也亲。”
现在也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陆正南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然后又亲亲米粒儿:“乖,先跟大伯回去,小璇阿姨也会陪着你,等过两天妈妈病好了,爸爸就去接你。”
米粒儿听话地答应,跟着俞行远一起走了,保姆本来要留下来在医院帮忙,陆正南也让她先回去了,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他和叶初晓。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脸,指尖触及处,一片冰凉。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羽扇似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一片阴影,更显得柔弱。
“初晓,让你受苦了。”他叹息,俯下脸亲吻她的额。
或许是他的唇太温暖,她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正南惊喜,却又极力压抑着,握着她的手轻柔地问:“你醒了?”
“孩子还好吗?”这是她问的第一句话,神情焦急。
“保住了。”他用掌心覆住她的额:“孩子没事,但是你的身体不好,要好好养。”
她这才松了口气,偏过脸靠在他的身旁,眼角隐隐有泪光:“我开始真的怕……”
他心疼地将她环住:“是我不好,晚上不该出去。”
她又想起当时那个场景,心中一阵阵发寒,反握紧他的手。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眼睛望着前方,眸底一片冰冷:“其他事我都可以让着,但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叶初晓没说话,到现在回忆当时齐禛的眼神,她都觉得不寒而栗。
他是故意的,故意松手让她跌倒。
或许为的,就是让她失去这个孩子。
这时,有护士进来,嘱咐她多喝点水。
陆正南赶紧去倒了热水,用勺子舀着一点点吹,用唇试过温度刚好之后,才喂给她喝。
他的细致温柔,让她心里有了暖意,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喝水。
灯光下两人相互依偎的情景,远望去,像幅温暖的画。
而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门外正站着齐禛,他终究又折返了回来,因为心底压抑不住的担忧。
那一刻,他的确是故意放手,就那样突然心念一闪,便蓦地松开了手。
他看着她摔在地上,明明知道自己应该上前扶一把的,但那个可怕的念头却像个魔咒,让他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流血,挣扎。
可是,当她被推入手术室,久久都没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原先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却被打破,越来越慌。
他其实,也怕伤害她。
所以,他硬生生受了陆正南那一拳。
但是,就像陆正南说的,他见不得她跟陆正南好好地在一起,就像现在,看着她那样依赖陆正南,他觉得心像是在被钝了的刀刃,一寸寸地割。
曾经,她也这样依赖过他,躲在角落里,戒备地看着全世界,却独独依赖他。
可如今,可如今……他骤地转身,疾步离开,再也不愿回望一眼,那幕物是人非的熟悉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