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去忙吧。”叶初晓在那边挂断了电话,陆正南丢开手机,沉沉地叹了口气。
“正南,出来吃饭了。”陆母在外面敲门。
他起身出去,远远望了一眼饭厅里独坐的那个背影,笑笑:“我跟人有约,不在家吃了。”说完便径自离开。
陆母眼睁睁地看着他踏出院子,呆了半晌才回到饭厅,轻声对老爷子说:“正南他……中午有事儿。”
老爷子却并未如她预料的一般发火,而是沉默地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她怔然坐下,想问两句却又不敢,只好也低头默默地吃饭……
陆正南的车,开往陵园,这个地方,每次他回北京都会过来,却常常都是在门口徘徊,而不敢进去。
他怕面对墓碑上那个始终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女孩子的照片时,自己会失控。
可今天,他还是进去了。
当他站在墓前,看着照片上,十七岁的凌知瑜,所有的痛,又席卷而来。
但此刻的痛,却又与以往,有些不同。
他蹲下身来,指尖轻颤着抚上她的脸,眼神复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低哑地开口:“知瑜,或许当年错的人,不是他。”
陵园里静得出奇,甚至没有一丝风,那般死寂……
而那两天,叶初晓同样在煎熬里度过。
陆正南再没打电话过来,她怕他忙着,也不好打电话过去。
可齐禛给的三天期限,就要到了。
到了最后一天下午,她已是心慌意乱,几次摩挲着手机,都几乎想要拨出齐禛的号码,却又最终忍住。
她不能妥协,但也不能贸然激怒他。
下了班,她游魂一般地出了公司,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害怕,想见米粒儿。
再也顾不上浪费不浪费,她直接打车,一路催促着司机快点开,仿佛晚一步,她就再也见不到孩子了一般。
当她出现在教室外面,米粒儿诧异地跑过来:“妈妈,你怎么来了?”
她把那个小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尽管拼命压抑,声音里仍有隐隐的哽咽:“没事,妈妈就是想你了。”
“我也想你。”米粒儿亲她的脸,却发现了那片濡湿的泪痕,顿时愣住,不知所措。
“妈妈是想你想得太厉害了,都哭了,你看妈妈多没出息。”她忙强笑着拭去泪水。
这一幕,落入刚踏进大厅的另一个人的眼中,他停住了脚步……
母女俩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随后叶初晓陪着米粒儿去操场上玩滑梯,每当米粒儿看着她时,她都在微笑,可当米粒儿转开注意力,她的神色便转为伤感。
天渐渐黑了,她再不舍,也该走了。
看着米粒儿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她有流泪的冲动,却还是极力忍着,走出校门,在公交车站,孤独地等车,身影凄迷。
远处,齐禛坐在车里,久久凝视着她。
末班车到来又离开,她曾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他怅然地收回目光,指腹在手机上摩挲半晌,拨出了那个号码:“陈律师,起诉的事,先暂缓几天。”
接下来的一周,叶初晓就像故事里那个住在楼下的人,因为楼上的人已经扔了一只皮鞋,便一直绷紧了神经,等待剩下的那只鞋。只要前台通知有她的信函,她都如同惊弓之鸟,生怕是法院的通知。
而她在实在受不住煎熬的时候,也曾试图打电话给陆正南,可他的手机,却已经转为语音留言,怎么都打不通,她彻底陷入无助的境地……
当沈娅从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她异常憔悴,担忧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终于忍不住,将这些天的焦虑一吐为快。
“陆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丢下你不管?该不是他家里反对,你又扯上孩子的官司,所以打了退堂鼓吧?”沈娅疑惑地问。
“他不是那样的人。”叶初晓摇头,仍旧为他辩解:“也许他爸爸病得很严重,他太忙。”
沈娅想想之前的陆正南,也觉得大概是自己多心:“是啊,陆少对你那么好,不会这样的。你也别太担心,到时候要上法庭,我陪你一起去,在庭上骂死齐禛那个没良心的。”
有沈娅打气,叶初晓总算宽慰了些,听她的建议,下了班跟她一起出去逛街放松。
恰好世都花园旁边的商场在做活动,沈娅拉着她过去买完鞋,便一起坐观光电梯去顶楼吃火锅。而当叶初晓无意间透过落地玻璃往外看街景时,眼神突然一怔: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路虎……
这时,电梯已经到了七楼,沈娅叫她出去,临走之前她又往世都的方向多望了一眼,可那辆车已经进了小区的大门,再看不到。
等订好了火锅底料,沈娅去取菜的时候,叶初晓犹豫半晌,再次打给了陆正南,然而,响起的仍然是那个柔和却不带感情的女声,说来电将转入语音信箱,请留言。
她放下手机,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是看错了吧。
吃完饭出来,天色已暗,沈娅和叶初晓住在不同的方向,她要坐的56路先来了,于是两人就此告别。
沈娅上了车,叶初晓独自等了一阵,可她所占位置的斜前方,便是世都的大门,看得久了,先前的那个念头便又渐渐浮了上来。
真的是看错了吗?可是他的车,她太熟悉,何况这车在古城并不多见。
街边的绿灯再一次亮起,她终于还是穿过了斑马线,走进世都。
拿出钥匙开门的瞬间,她仍有些许迟疑,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
然而,当门打开,她听见书房里打电话的声音,却整个人呆怔住。
露台上吹来的风,差点将门带得再次关上,她却在最后那一刻,抬手狠劲一推,顿时,门反撞回去,轰地一响。
书房里的陆正南听到动静,起身出来查看,还拿着手机没放下。
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立的那个人,刹那间脸上闪过错愕和慌乱,虽然立即用笑容来掩饰,却仍未逃过叶初晓的眼睛。
“初晓,我刚刚才到家,正打算一会儿去找你……”他试图解释。
她却笑了,眼圈泛着红,却仍笑得那么明媚张扬:“当我傻是不是,陆正南?其实你的手机,就只对我一个人设置了转语音留言,其实你早就从北京回来了,只是躲着不见我。”
“不是,我……”他还想强辩,却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实在是有……”
“有苦衷?”叶初晓挑眉:“哈,对,你们一个个的,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心,痛如刀绞,她却咬紧牙关,不许自己落泪。
她本以为,他和齐禛不同。
可原来,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在无关紧要时,说她是手心里的宝,可到了紧要关头,却松开了手,即便她会摔得粉身碎骨,也能背转身去,装作看不见。
她居然还傻傻地相信,他真的会永远陪在她身边,度过人生中每一个灰暗脆弱的时刻。
是她太天真。
他看着她眼中的愤怒和悲伤,积累到极致,却又一层层褪去,眸子清澈得宛若透明,心里越来越害怕。
他记得,当初她从齐禛的婚礼上离开时,也是这样,仿佛已看穿世事,心已死。
“初晓。”他想要上前抱住她,她却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望了他最后一眼,转身冲进了电梯……
陆正南追过去的时候,电梯已关门下行,而旁边的另一架电梯却还在上行阶段,他急得猛按键,手最终却又颓然地垂了下来。
就算他现在追上她,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无力的时刻。
缓缓回到房中,站在露台上,看她的背影一路远去,消失,心仿佛被生生掰下来一块,窒息般地疼。
而叶初晓此刻,心却似乎已经麻木了,清醒地上车,下车,上楼,回家,然后将床单被罩全部拆下来,拿到水房去洗。
指尖以为长时间的搓洗而开始红肿脱皮,清冷的秋夜里,她却已累得满头大汗,却仍旧没停。有晚归的人过来打水,见她大半夜地洗床单,眼神怪异地频频张望,她也毫不理会。
直至精疲力竭,腰再也直不起来,她才用胳膊撑在水台边,低着头,大滴晶莹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落进水中,溅起朵朵轻微的涟漪。
像泪一般。
她闭上眼喘息许久,再睁开眼时,眸底已无半点情绪,用力端起水盆,回房睡觉。
新换的枕套,再无他的味道,想想这些天,每天夜里都自欺欺人地抱着他睡过的枕头,假装他还在身边,假装不孤单,她就觉得自己,真可笑。
真正是可笑,吃过一堑,却未长一智,在同样的地方,摔两次跤。
什么不离不弃的爱情,那是只有她这样的傻瓜才会相信的童话。
昏昏沉沉地入睡,一夜竟无梦,大约是因为,心彻底空了。
次日早上,她照常去上班,但再见到前台送信函进来,已没有之前的恐慌,只是木然接过。
反正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过。
果然,就在那个周五,齐禛的人来了。
“叶女士您好,我是受齐先生委托,前来跟您谈抚养权变更一事的律师,陈则。”来人和齐禛一样,外表温文尔雅,眼底却是一片精明犀利之色。
叶初晓只点了点头,便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再不说话。
他等了两分钟,似乎有些讶然于她的过分沉默,缓慢而清晰地开口:“叶女士,就目前而言,若是上庭打官司,您胜诉的几率很小。您的经济状况不好,可米粒儿有听力障碍,属于特殊儿童的范畴,无论教育生活医疗,所需的花费的都要比正常孩子高得多,很显然,齐先生的条件更适合于孩子的成长。而且,您也清楚,论社会人脉和背景,齐先生也比您占优势得多。”
叶初晓眼底仍是无悲无怒,看不出她心中真实所想。
陈则的眸光闪了闪,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有分寸地微笑:“不过齐先生还是很宽容的,他说还可以再给您一段时间考虑,具体事情也可以具体商量。”
“无所谓商量。”她忽然站起身来,唇角也噙着抹淡笑:“他想什么时候告,就什么时候告,我奉陪就是。”
连告辞都没说,她径直离开,背影湮没在门外明亮的白光里……
陈则摸着下巴,忽而一笑,他现在开始有点理解,为何一向做事狠辣的齐禛,独独对她这样犹豫心软。
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矛盾的特质,强硬而又柔弱,既让人想要挑战镇压,却又忍不住怜香惜玉。
他拿起手机拨号:“齐总,我这边谈完了。”
“她怎么说?”齐禛低声问。
陈则嘴角微翘,将叶初晓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连语气都惟惟肖。
齐禛沉默半晌,挂了电话。
“果然是个大ca色啊。”陈则耸耸肩,不紧不慢地喝完咖啡,买单走人……
那天下午,又到了接米粒儿回家的时间,叶初晓约了沈娅一起去。
最近每逢提起陆正南,叶初晓都异常地沉默,沈娅已经觉出不对劲,但也不敢问得太多,这会儿跟着她出门的路上,犹豫许久,小心地说了句:“陆少不去啊?”
“米粒儿跟他又没关系,他去干什么?”叶初晓淡淡一笑,沈娅却听得心惊,一抬眼,正好看见陆正南就在玻璃门外等着,更是卡了壳,扯扯她的袖子。
叶初晓顺着指点看过去,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躲开,反而迎了上去。
陆正南这些天,给她打了若干电话,却都直接被转入语音信箱,几次想来找她,却又总是在附近徘徊,没勇气和她见面。
如今见她主动过来,心里一松,以为她终于气消了些,然而,当她在他面前站定,却是一脸职业化的笑容:“陆先生过来了?我正说水云的装修已经完工了,准备联系您验收呢。”
一声“陆先生”,仿佛将他们的关系,骤然拉回到还没有交集的最初,陆正南心中,顿时针扎般地疼痛。
叶初晓却是一派泰然,似乎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的关系,从来未变过,语气谦恭而抱歉:“但是很不好意思,现在我有点私事要先走,下周我再跟您约时间好吗?”
沈娅在旁边再也看不下去,轻声地叫她:“初晓,你……”
她却又对陆正南笑着说了声“抱歉”,然后拉着沈娅就走。沈娅本还想再劝,却见她扫过来一记冷然的眼风,吓得住了口,只得同情地回望了一眼陆正南,跟着她离开……
一路上,叶初晓始终不发一语,沈娅看着她的神色,惴惴地不敢问她和陆正南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了学校,米粒儿看见沈娅,亲昵地叫“阿姨”,然后又问叶初晓:“爸爸呢?”
沈娅脸上的笑顿时一僵,叶初晓却镇定如常:“他很忙,不来了。”
米粒儿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有妈妈和阿姨陪着,也没有太不开心。
她们三个人去吃麦当劳,中途沈娅的姐姐打电话说家里来了亲戚,她只得不好意思地跟母女俩道歉,随即便先回去了。
没有了沈娅,气氛更寂寞,米粒儿也有些无精打采,叶初晓编了故事逗她笑,到底是个孩子,她渐渐地又高兴起来,听着叶初晓的故事,学大灰狼走路,学小白兔蹦蹦跳跳,可爱的模样让周围的其他人也忍不住望着她笑,给她拍手。
叶初晓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却又隐隐感到心酸。
当米粒儿累了,回到她的膝上,她低下头嘟起嘴:“来,亲一个。”
米粒儿便也笑眯眯地嘟起嘴亲过来:“我最爱妈妈。”
“我也爱你。”叶初晓抱住她,轻轻摩挲她粉嫩的小脸,低低地说:“妈妈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
她们母女,彼此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若真是被迫分开,没有了米粒儿的人生,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过下去。
夜深了,米粒儿也困了,在回去的路上,就已偎在叶初晓怀中沉沉睡着。
到了站,叶初晓舍不得叫醒她,抱着她下车,穿过长长的巷子来到自家楼下时,已是气喘吁吁。
正在这时,忽然从暗处走出一个人,直朝她们而来,叶初晓下意识地护紧了米粒儿,可当来人走近,她才看清,竟然是陆正南。
目光一暗,她笑笑:“您走错路了么?这可不该是您来的地方。”
“初晓,你别这样。”陆正南叹了口气,伸手想接过米粒儿:“我来抱吧。”
叶初晓却闪身躲开,语气极淡:“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干嘛抱呢?”
陆正南神情一震,手僵在了半空中。
“感谢你以前对她的关爱,但是以后,不必了。”叶初晓抬头直视他,眸子映照着路灯的光,亮得出奇,又锐利逼人:“孩子还小,受不起打击,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做梦的好。”
说完,她抱着米粒儿转身离开,步履疲惫,但仍是挺直了脊背。
他呆立在原地,望着她们的身影远去,明明并无阻挡,却仿佛凭空生出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和她的世界,就此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