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过半时分,子桑聿于御书房话毕,便遣内侍送了心腹数人家去,道今日早朝可免。
那数人连连摆手,直道早朝议事之重,怎可一时托辞?子桑聿无可奈何,便让大总管连忠安排洗漱早膳,让他数人歇息片刻,五更换洗衣袍上朝去。再看天色尚早,多年来的习惯未改,仍是携了宫人带着仪仗往景和殿去了。
景和殿里,柏倾冉方睡下不久。
“蓝儿拜见皇上。”
宫女内侍们起得早,因宫中事情繁多要时辰准备。一般四更时分,各宫的人就起来准备事务,主子们略晚些,但也基本卯时起身。
“免礼了。”子桑聿一夜未睡,到底还是有些倦意。看蓝儿手里捧着些针线女红,便招手想拿来看。
“娘娘说,这是要给皇上缝绣的香囊。”蓝儿看她脸上含笑,知道她喜欢,不由得又忧心多说了两句:“娘娘近日睡得晚,本嘱咐我熏一些安神草,但蓝儿想起旧往皇上的吩咐便也没熏,换上了西南小国进贡来的烟香。”
说起安神草,子桑聿又不禁叹气。
有听旧人说,柏倾冉自小心神不宁,曾有云游道士开了安神草一方。本来这些年都不怎用,可那年孩儿尚幼时用过,效果虽明显,但也让柏倾冉噩梦缠身,不妙。子桑聿拿了那安神草来,问过正天。
正天一断,只说这草能安神却乱绪。
子桑聿不喜,便叮嘱蓝儿少些用,以免柏倾冉睡不安稳。
“自是好,那安神草不用也罢。”还记得柏倾冉一次梦醒,曾念叨日后孩儿早殇,子桑聿是否会另立储君,对她淡情?天地良心,子桑聿那夜慌得厉害,更是好几月未曾搭理过宣阳宫皇子诺的事情,就怕柏倾冉将这梦挂心,想得太多。
“公主回来了不曾?”
自己的这个顽皮女儿,子桑聿心里有个定数。看暗卫们近日回禀,说她常出宫游玩,本来担心,但听说她只多往京都西市小楼阁去,就没怎么理会。
“回来了,还携了柏姑娘。”
“柏姑娘?”子桑聿掀袍而坐,捧着热茶看她。“莫不是那住在郊外的柏清平?”
“正是。”蓝儿笑了,“公主与柏姑娘感情甚好,说是今夜在西市玩耍时辰已晚,故带回宫来住一夜。见过娘娘了,娘娘也未说些什么。”
“嗯。”
子桑聿嘴上应着,不免想起些旧事。
楠儿尚小的时候和那柏清平见过一面,后来,竟牵挂非常,成天念叨着要和蜻蜓玩……哦想起那次给她捉了满屋子蜻蜓的蠢事,子桑聿就想给自己翻白眼。那么多年过去了,人海茫茫,楠儿又遇上了这儿时结识的好玩伴?
当真是有缘。
捏着杯盖的手又不禁一顿,却不知这女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念头,女儿家相熟玩耍是好事,只是就怕……脑海里又浮现起楠儿的男儿扮相来。
真是我家混世魔王。
子桑聿叹了一口气,不复再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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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鼓时分。
自有宫人候在皇城钟楼处,五更一到,便鸣鼓敲钟五声;文武百官四更过半便已在宫门守候,待五鼓声响,前宫门开,便整理衣袍鱼龙贯入。宫道两旁,立着威严的御林军,雪才将扫过,洁净长道连铺至延和殿前。
百官屏声敛气,长路至此不闻一声轻咳。
“皇上驾到——”
内侍公公尖着嗓子一声长唤,手上的拂尘一招,便有数名内侍宫女伴着皇帝子桑聿以及内侍大总管连忠从殿后而来。百官早已手持玉笏守在殿下,闻得传唤,百官皆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子桑聿头顶平天冠,一双剪瞳扫过殿下百官,沉敛着面容在九五上的龙椅端坐。待正身坐下,方举起袖来一挥:“平身。”
“谢皇上。”
殿内臣子悉上百数十人,这些年来三年一秋试未曾改,虽有新员添入,但又因元老辞官,故而朝中人数也不算骤增。而子桑聿膝下两名皇子年纪见长,十岁后,便也正襟衣袍入朝议事,为的是耳濡目染,自小熏陶那帝王家策论天下的品性。
皇子睿今年十五,皇子诺十三,兄弟二人同在一处听政。
但见。
皇子睿身着一墨蓝色蟠龙长袍,上绣银线,皆是苏杭绣娘的好手艺;墨袍之下,衬着雪白色的中衣,又履一层金纱薄衾。头冠紫金八宝琉璃,嵌着去年皇帝赏他的一颗红宝石,显得五官愈发精雕细琢、那双眉目,与子桑聿一般英毅。
而坐在身侧的幼弟皇子诺,生来俱有的黝黑肤色搭配他的细长眉目也别有一种俊朗、只是在二人的容貌上,诺儿确实和皇帝子桑聿不沾边。
朝中三军中令追大尉者赵乾,在数年之前便私下唤人寻得宜妃顾初允跟前说话。赵乾的意思很清楚,为的就是要扳倒子桑聿,推他儿子子桑诺为皇帝。这诺儿虽不是顾初允所出,但是十余年来悉心照料更甚生母,介时顾初允自跟随孩儿得势为太后,富贵荣华可想而知。
顾初允本不应承。
“宜妃娘娘又何苦这样心境?”那赵乾为官多年,可以说是老奸巨猾。因不得入后宫,也不便让顾初允出宫来招人耳目,故只唤了一小厮混为内侍以代传话。那小厮早已将赵乾的话记在心中,跪在跟前有板有眼地相劝:
“娘娘,皇上偏爱景和殿那两位主子,您是知道的。”小厮悄悄地抬眼看她,见她神色黯淡,便知接下来该顺着赵乾的训示。“皇子诺是为庶出,生来便不占优势;可是唯独那嫡亲皇子睿是柏氏所出,朝中老臣多不大喜,都希望皇子诺可以登基,这般,也只是为了皇上为了大延着想。”
小厮眼神流转,又道:“娘娘必定会为皇上着想的。”
虽如是说,但是外臣与妃嫔合谋,向来是朝中忌讳的事。顾初允乃大家之户,这些道理断不可能不懂。但是仔细斟酌,赵乾的话也不无道理。
心中忽而懊恼。
顾初允的父亲顾樘,好歹也是朝中一品重臣、但是他对于立储一事从不表态,似乎不想参与到这场争夺战之中。顾初允心想,若父亲支持诺儿,那这事必定也是成了。
小厮见她动摇,又按照赵乾的训示复劝再三,顾初允抵不住他蛮缠,便推说乏了,让宫人将他送走。后思量了不过三日,便又另托人寻得赵乾,只道,共谋。
“前段时间,朕曾让李翰林、黎大人为两个皇儿拟题考验国策,后来看了试题,觉得百姓苦这一个编目不错,故今日想让皇儿道来。”
早朝方开始,子桑聿便点了名让皇子答辩。
众臣私下各自耳语,也不知道是说了多少内容,但也看着皇子二人,满怀期待。
“睿哥哥为长,皇弟自应礼让。”站起身来时,皇子诺便扶手朝皇子睿道了一礼。皇子睿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那座上的子桑聿便笑了:
“诺儿虽幼,但也不必事事相让。诺儿先说罢。”
这番话,别有滋味。
不少老臣可是把子桑聿的话听在耳里的,哪怕是一个字词,都会反复推敲。如今子桑聿这话什么意思?幼弟不必礼让长兄?个别人眉开眼笑,只道这句话是皇帝意欲立次子为储的预兆,一副心思,已经不在答辩之上。
皇子睿面不改色,仍是笑了:“是,父皇。”
那皇子诺站起身来,先是朝子桑聿道礼,复又将手背于身后。“百姓苦,自是道世间艰难之时,百姓食不果腹不得温饱,日子苦,子孙苦。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儿臣认为,为君者自当励精图治,待王朝富强,必定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朝中臣子闻言,无不频频称赞,分党结派的更甚。
子桑聿并无理会,仍旧笑了,朝皇子睿做了个提示,让他说话。
“儿臣的答辩…较短。”
皇子睿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子桑聿笑了,见座下李新一副胸有成竹,心中更是像石头落了地放心几分。“哦?皇儿的答辩是何?暂且说来于众臣一听。正所谓,简明扼要。”
这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皇子诺。
“国兴苦,国亡苦。”
果真是简短得紧,这精悍的六个字,却比皇子诺的一番言论更惹来斟酌。那负责教导皇子诺的黎为民听了,也不由得一怔,顺着这六个字陷进了沉思。
“若不嫌弃,儿臣便说个通解罢。”皇子睿道礼,看回座上的父皇,口中正辞:“天下王朝千秋万世更替诸多,战乱,易主,皆是史书之中常有之事。儿臣认为,无论王朝荣衰与否,百姓过的日子依旧是苦。且不说那些官宦世家富贵子孙,他们有田地有宅院,多是世袭之宗,不得考究;可那活在普通巷子的百姓,无论王朝荣华、日子依旧苦困;无论王朝覆灭、依旧易子而食。所以儿臣认为,兴亡亦苦。”
这样的话,黎为民是断不会教与子桑诺的。
这种作风,像李新。
“皇儿的话,在理。”子桑聿不曾多言,仍旧淡笑。复又唤百官上奏朝事,今日的国策便算是考完了。唯独那先头发话的皇子诺,一直闷坐位子上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