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安统十七年,八月。
京都皇城。
这天才是清晨,皇宫的西南门便开了一角,驶出一架朴素的马车。马车一路缓缓地随着京都大街行进着,直到离了那皇宫有些距离、到了那最多平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停下。马车上下来了几个人,隐约之中还有一些身影闪退一边,无人留意。
京都皇城最繁华的街道,莫过于二里街和兴华街。
这两条道路皆是通往皇宫的大道,行距划一,道路两旁商铺林立,可以称得上是大宁现今疆域之中的经济中心与政治中心。如名,两条街道皆是长达二里路,有酒肆有茶馆有戏班子也有百姓民居,富贾大院。
当初子桑聿任为驸马都尉迎娶公主柏倾冉,这两条街道便是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万人空巷,实在可叹。
今天朝阳方升起没多久,便已经有百姓三三两两地行走在街上。现已入秋,京都又是偏于北疆,秋风刮在身上,微凉。
道路之中,有一个中年男子缓缓地走着,旁边跟着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
“卖包子嘞,新鲜热乎乎的包子啊~馅多肉香——这位大爷,要不要买个包子?”“卖菜卖菜,刚摘的嫩苗细芽~”“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那中年男子看了看来往做生意的百姓,不禁注目愣神。守在旁侧的老管家随着他目光望了望,心底里轻叹了一口气。“老爷,一大早就出门,您需不需要吃些东西?兴华街那最大的酒家倒是挺早做生意,不如——”
“不必。”中年男子收回了目光,看到前边转角的小面摊。“不如我们到前面的摊子去,我倒是很久没有尝过一碗家常手艺的面了。”
“这…”
中年男子淡笑:“多虑了。走罢,难道你不饿吗?”
老管家沉默了一下,今天起得有些早,肚子的确是有些不争气了…看了看前面刚开锅灶开始做生意的小面摊,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两人便一同走了前去。
“店家,来两碗面。”
“好嘞。两位爷先坐着,稍后就好!”
“往面里加些牛肉,然后其中一碗面不加葱。”
“好嘞。”
人迹未多见的街道上铺着几片秋季落叶,面摊子的招牌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朴实的红木桌椅摆在四下安安静静,跟前一碗热面,贴心地没有加半点葱花,还垫了不少熟牛肉在面条之上。
中年男子的心里有些暖。
“转眼间,你跟在我身边,也好些年了吧?”中年男子接过老管家递来的筷子。
老管家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老爷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来?算算日子,跟在老爷身边也有二十五年了吧……面会凉,老爷趁热吃。”
“嗯。”
面条下肚,胃里比方才好受了些。中年男子尝着这面,神情有些恍惚。“我瞧着这面,味道很是熟悉啊…”又转头看了看这四下的摆设,像是想起了什么。“这里,是二里街和兴华街的转角位吧?”
“是啊老爷。怎么了?”
中年男子又尝了一口面,脸上有了笑意:
“是了,是了……”
老管家不说话,只默默地吃面等他说下一句。
“大概也是二十年前了…”中年男子自己说着,都觉得这日子久远。无可奈何地淡笑摇着头,“二十年前的哪一天?我忘了。那天去喝了酒,对,就是方才你说的那个最大的酒肆。那天我和道文喝了酒出来,喝多了,吐了。过后觉得空腹甚饿,却不料大街之上店铺早已关了不少,唯有转角位的一家面摊正亮着灯火。”
老管家听着也笑了。
“那时候,面摊店家说夜深了,没多少好料了。我兄弟二人说不打紧不打紧,随便下两碗面也就是了。”中年男子笑了,手里的筷子挑起碗里的面,“店家怕我们吃不好,把摊子里有的菜啊肉啊都给我们下了,煮了一锅好汤料,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来。哎哟,那一顿真的是让我回味,觉得那是后来许多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一顿美味。”
“那时候老爷肚子饿着,肯定会感觉不同。”
“哈哈,也有可能是这样。”中年男子捋了捋胡子,有些感叹:“说起来,那天和道文玩得很是高兴呢…想想这二十年过去了,我兄弟二人…许久都没有那般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一碗面了。诶。”
老管家不说话,知道他心里想法,也知道这个当儿不宜开口。
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变更。中年男子有些许落寞,但又很快恢复了情绪。毕竟,这些矫情的言辞也只是有感而发,那么多年了,这些事情也早已无法改变了,那么,除了偶尔怀念以外,便是让它随风而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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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围逸景湖。
皇城分为内外围,内城包括皇宫殿房,以及一些富贾官员住宅、大型酒肆、普通民居,外围则多是庭院楼阁,山水风景偏多,包括一些住在皇城边郊的平民百姓。而逸景湖则是坐落在皇城外围的一处景点,有一片天成湖泊伴以后来修建的湖光山色,平日里很多富家子弟官宦族人、士子等出入,是一个距离不远,且散心赏景的好去处。
现时正是午后。
午后的逸景湖上零零星星地飘着几艘船舫,上有幡旗随风飘动,一派悠然。
“老爷,咱们在这一带走走,便早些回去罢。”那老管家和中年男子依旧徐徐走着,也来到了这逸景湖的地带。二人环着湖边走了半圈,便在一旁石凳歇下。抬头去望,却见那湖中船舫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中年男子眯缝着眼睛,轻道:“那边那个,可是韶相?”
老管家也随着去望,但到底是老了,眼睛不灵光。瞅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老奴哪里瞅得清,老爷看着像,便也就是了。老爷可有打算?”
那边船舫上,正在甲板摆了张长椅,一个老人家便在上头躺着,似乎在晒太阳。旁边站着几个随从,安安静静。
“我有何打算呢…”中年男子望着这一派景象,蓦地就想起来自己的父亲。“韶相与我父亲是同辈之人,想想,年纪也颇大了。这次的叛乱,韶相应是不知情的,都这把年纪,还是莫让他参与到什么了。”也算是,给父亲的一个偿还吧。
最后一句,中年男子没有说出口来。
当年登基为帝,父亲气得非常,对于柏家称帝一事很不赞同。日日夜夜,都在呵斥儿子以下犯上,罪恶滔天。还说,柏家为帝,不出二十年必亡!那该是一个多么忠心于大延的臣子啊…也是,如果不是父亲的铮铮铁骨赤血丹心,那顺和帝也不会那么器重柏家吧?
只是父亲呐,你却因柏家为帝一事,急病猝死。多少年来想起此事,心中都无法释怀。但是我柏家明明是天命为帝,为何,你不曾给你的儿孙一点希望呢,为何,你就不曾相信我柏家儿女有真命血统呢?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
“天凉好个秋,老爷打发打发点吧。”
突然身后来了个老乞丐,旁边还拖着个小娃子。
老管家愣了愣,得中年男子的允许,便随手给了他们一吊铜钱。
“哎哟谢谢这位老爷啊,好人有好报!”老乞丐感激涕零地连忙拉着孙儿跪下,却被老管家拦着了。这爷孙俩又是感激又是道谢地说了许久,“这下我爷孙俩总算是有点钱银离开这京城之地了,谢谢这位老爷啊。”
中年男子一怔。
“这位老人家,为何…要离开这京城之地呢?”
老乞丐看了看他们,叹了一口气:“这位老爷有所不知啊。我爷孙俩也本是这京城里的百姓,在城中也有着个小院,过着卖菜卖小物什的生活,也算是能养活爷孙和儿子儿媳。只是前段时间征战,儿子被拉到队里当兵,儿媳…也被拉了去…恐怕,已是不测…”
老管家心中一寒。
“本来想着我们爷孙俩在城里呆个几年,指不定哪天就等到儿子征战归来。只是不料朝廷税收加重,家中根本不堪负荷,便只能卖了地,沦为乞丐流落街头。”老乞丐摸了摸孙儿的脑袋,不禁老泪纵横:“这样的地方,如何呆……所以,便想着和孙儿跑远了去。”
老管家听得心中揪疼,却不料自家老爷很是不解。
“老人家,你这话且是不对了。”中年男子一派严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青壮入伍,乃是为朝廷效力;你儿媳被拉去军中随同前往,当厨娘便是同样效力朝廷,若是慰军,也是巾帼所向!朝廷税收加重,也只是为了行军方便,支援前线!你这个年纪,怎么可以连这些事情都不懂呢?”
老乞丐直直摇头,被他这一番话气得够呛。眼神一横,便把那一吊铜钱扔在地上:“这位老爷真是宁朝忠心!您的钱银,我受不得!”
言罢,便是拉着小孙子走了。
“这…这无礼的刁民!”中年男子也不禁起怒。
老管家伫立一旁,心中却似滴血一般疼痛。
方才那个老人家说的,的确就是现在大宁王朝的真实写照。征兵入伍,几乎大宁朝中上下的青壮男儿,都因为战乱而奔赴前线。其中,更有因为富贾之家不愿入伍,而去强行逼迫百姓儿女当兵之事;
而他所说的儿媳也被拉走,这一点,更是骇人听闻。因为征兵生活孤苦,所以,柏道成下令从百姓之中抽取民妇,入军中效力。一是为了当伙头军,给军中士兵煮食;但是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让这些人充当青楼女子一般的角色,以为国效力之名,奉献出自己的身子,供那些参军士兵……消遣;
税收加重,是为了征收多一些钱银和粮草,支援大军攻打大延。为了此事,的确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想必这京城还是个富庶之地,没什么事情能看出个表面。只怕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早已有人丧心病狂,易子而食啊……
大宁……只怕亡矣。只怪,这国君,昏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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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景湖上。
“爹,这会儿开始吹湖风了,还是回屋里歇息罢,在这只怕坐久了,会染风寒。”
“不怕。难得好景,为父想多呆一会儿。”
这逸景湖上船舫,的确是韶相。也就是前延右相韶知远,太子妃韶筝的父亲,子桑聿的外祖父。因为看今天天气不错,故而出来散散心,省得总是窝在家中,闷出病了。
韶冲便随着在一旁坐下,让下人递上一壶茶茗。“方才,孩儿有看到柏道成和他身边亲信卓公公的身影。不知道父亲可有看到?”
“看到看到,那人的身影,为父怎么会认不出来。”韶相睁开了眼睛,望着那平静的湖面:“估计他也有看到为父,只不过眼神闪躲,似乎是想当作不知情。呵,想必是想起了柏元兴了吧,不然怎么会这般。”
韶冲也冷笑了几声。
“对了,昨天孩儿接到那边的书信,说是聿儿把卓公公的侄儿提拔了,打算以此为胁,让卓公公日后方便为聿儿起事。”韶冲把书信递给韶相,另又取出另一封小笺来:“而自从孩儿和他们联系上后,聿儿特地书信一封,是给爹的。”
韶相有些呆滞,接过小笺。
徐徐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略清秀却有些苍劲的字迹:
“外祖父在上,聿儿信中叩礼。聿儿自小,便由连家抚养长大,身边有爹娘兄长,叔伯婶姨,却未曾有过祖辈关怀。明身份以来,聿儿更感孤寂,虽然知道连家亲人待聿儿为己出,但是终究没有血缘,时而觉得距离感倍增。突然,聿儿得知尚有亲人在世,而这亲人,便正是舅舅以及外祖父。聿儿不知道那些年的事情,也不知道当年父皇母后的点点滴滴。而此后有了外祖父,想必可以弥补回儿时的遗憾,听到不少旧时故事吧?聿儿想派人把外祖父和舅舅接往江洲,一切事宜,聿儿会派人前往交待。愿外祖父安康。子桑聿。”
韶相来来回回地把这封小笺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不禁流了泪,有些苍老的手只不断地擦拭着小笺上‘子桑聿’三个字,心中感触非常。
子桑聿…这个孩子叫子桑聿…这个孩子就是当年太子统和筝儿的亲生骨肉啊…韶相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点滴往事涌上心头,百味交杂。
“爹…”韶冲有些心疼。
“没事,为父只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韶相握紧了儿子的手,将小笺递给他。“聿儿说,想接我们前往江洲,还说派了人和你联系。”
“对,那几个暗卫此刻就在府上。”
“但是冲儿,为父并不想走。”韶冲听了此言自是一惊,还未回话,便被韶相拦下:“为父想呆在京城,就在这是非地脚下过活。”
“可是爹,京城越来越不安全了。”
“那么多年都不安全,为父又何曾怕过?如今聿儿是民心所向,登位是志在必得之事。为父就是想呆在京城,看着那乱臣贼子如何偿命!”
这般,我也算对得起先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