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雨下得很大。
王烁回到家里,身上多少有点被淋湿了,鞋裤上也尽是泥,多少有点狼狈。
安菲娜姬知道他不会彻夜不归,叫人温了酒和消夜,一直就在等他。这时见他回来,本想取笑他几句是不是因为腿软,被美人轰回来了?
但见王烁脸色不是很对,于是安菲娜姬只是上前替他擦头发换衣服,然后拉他坐到了火炉边,替他递上一盏驱寒的温酒。
王烁进屋以后一直没说话,脑子里面就在想着虢国夫人说的“完全移交”一事。
多少有点郁闷。
“二郎,什么事情让你这样,愁眉不展的呀?”安菲娜姬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什么。”王烁回之以微笑,“一些公务,不太顺心。”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安菲娜姬伸出指尖儿,轻圈儿的抹着王烁的额头眉间,“像个老夫子一样,眉头皱得紧紧的。还只有二十岁就这样,我真怕你未老先衰。要不你换个差事吧?”
“不换。”王烁道,“我挺喜欢现在金吾卫的这个差事。”
“劳心劳力,吃亏不讨好的,这个差事有什么好?”安菲娜姬道,“像你兄长那样,谋一个既悠闲又受人敬重的秘书监清流官,不好吗?”
“人各有志。”王烁道,“我更想干一点实事。”
安菲娜姬嘟了嘟嘴,“但你每天都忙成这样,还被人挑三捡四的诸事不顺。我看了都心疼。”
王烁笑了笑,轻抚着她的手,“万事开头难。我初来乍到,是这样的。等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
“休想骗我。”安菲娜姬道,“你现在不过是努力装作平静。其实呀,你心里想杀人!”
王烁微微一怔,这也能被你看出来?
安菲娜姬突然站了起来,来到厅堂的中央,连唱带跳。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王烁笑了,真不错。
身为酒泉郡最大一家胡姬酒肆的老板娘,安菲娜姬的手底下是有硬功夫的。吹拉弹唱各种舞蹈,那可都是她的强项。不然怎么调教那些胡姬?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好!”王烁鼓起了掌,心情真是轻松和豁达了不少。
安菲娜姬笑嘻嘻的走过来,偎进王烁的怀里,说道:“男人,我不懂你们官场上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劝解于你。我只希望,无论你在外面如何的忙碌与辛苦,回到家里,都能变得轻松与愉快一些。”
王烁轻吁了一口气,“谢谢你,菲儿。”
次日黎明天都还没有大亮,王烁就早早的带着卫队,来到了左街署。
虢国夫人已经打过预防针了,“完全移交”只是迟早之事。
对方可是李林甫,王烁可不想真的“完全移交”。有些东西,该留一手的还是得要留一手。
董寿,康道满和从祆祠、布政坊抓来的那些刺客,这些王烁隐瞒不了,该交的人必须得交。
但是董寿和钱三等人的供词,王烁决定自行收藏存档。万一李林甫那个老贼耍花招,把案件审出一个新的式样,自己手上还掌握着一些原始的依据,等到时机成熟,还能有希望还案件一个原本的真相。
说到底,王烁信不过李林甫和他手下的推事院那些人。他们审案,求的可不是律法公正和惩恶扬善,而是把律法当作斗争工具在随性挥使。
还有海棠,王烁决定尽可能的留着她,不把她交给推事院。
海棠的父亲周子谅,可是李林甫的政治对头。万一海棠落在了李林甫的手上,后果可想而知。
虽然海棠的生死,对王烁来讲真的无足轻重。但王烁既然已经开了个头,想要拯救一个迷失的灵魂,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哪怕最后自己失败了,那也是败得心服口服,好歹能让自己死心和觉悟。
那也算是,有所收获。
整理了一阵文档,天又开始下雨。
王烁盼着这雨下得大一些,久一些。
这样的话,皇帝启行去往骊山的行程可能就会受到一些阻碍,自己或许就还有机会进宫面圣。再者,大雨应该也会给推事院前来接手案件,带来一些不便。这样自己就能,多得一些转还的时间。
没多久,天色大亮。
雨仍在下。
王烁已经将一些重要的口供藏好,一些重要的卷宗也都做了备份,一并藏好。
文档整理完毕,他准备去找海棠谈一次话。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虢国夫人的府上驶了出来。
杨钊穿着一件大雨蓬策马走在马车边,很是不爽的碎碎念,“这么大雨,你着的什么急?稍等片刻,等雨停了再去兴庆宫不行吗?”
“你若不去,自行回家。”虢国夫人在马车里说道,“休要在此闲言碎语。”
“好好,我不说了。”杨钊忍气吞声,“我陪你一起进宫去面圣,这样总归行了吧,我的姑奶奶?”
“可以,我的乖孙儿。”
“……”杨钊的脸皮都抽搐了起来,讪讪道:“你顶着大雨要进宫,不会是为了去替王烁办事吧?”
“是又怎样?”虢国夫人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懂吗?”
“我可不记得,你答应过他什么。”杨钊道,“再说了,你也不必急于一时。等到了骊山华清宫,你再和圣人慢慢的讲,不行吗?”
“不行。”虢国夫人道,“等到那时候,海棠和钱三可能都已经被你们推理院给治死了。”
杨钊微微一怔,“就为了这么两个卑微的贱奴,你也还跟着上心了?”
“没错。”虢国夫人道,“我觉得他做的这件事情,挺有意思。我乐意帮他,去把这件事情办成!”
“……”杨钊直皱眉,表情有些难看。
“杨钊!”虢国夫人突然道,“你可别想从中使坏。否则,我饶不了你!”
“你就放心吧,我才没兴趣参与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杨钊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碎碎念,“真不知道,你中了那小子的什么毒!”
此刻,王烁站在了海棠的面前。
她的伤势依旧很重,虚弱而憔悴。
但王烁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没有了那么多的戾气,反倒多了一些神采。
正常人类该有的那种,对生活有了向往和热爱的神采。
“海棠,我要跟你说一些重要的事情。”王烁开门见山。
海棠挺平静,“王将军请讲。”
王烁道:“我答应过钱三,保你一命。我已经在尝试了。”
海棠微微一怔,“我行刺朝廷大员、挟持公主、伤及勋贵子女,绝对是律法不容。除了皇帝的特赦,没人能救我性命。”
王烁轻吁了一口气,“我找来救你的那个人,就是皇帝。”
“不可能。”海棠说得斩钉截铁,“他才不会让我活!”
“没有看到结果之前,不要妄下定论。”王烁道,“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一点希望。”
“希望?……”海棠轻道了一声,脸上露出苍白而无力的笑容,“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希望。”
“希望就是,明天会比今天过得更好。”王烁道,“你相信它,努力的去寻找它,它就会垂青于你。如果你连信任都不肯给予,它自然也会离你而远去。”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任它。”海棠深呼吸了一口,认真的看着王烁,“但我愿意,信你一次。”
“好。”王烁点了点头,“现在,你照我说的办。”
“你说。”
“从现在开始,你假装伤重,垂危欲死。”王烁道,“这样,别人就不能把你从这里带走。只有在我这里,你才是安全的。”
海棠微微一怔,“谁要把我带走?”
“不必多问。照我说的去做。”
“这样做,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说了,叫你不必多问!”
“好……我听你的!”
王烁再道:“如果有人找你问起,关于你父亲的事情。你就说……你父亲罪有应得。”
“为什么?”海棠突然高声道,“我父亲明明是忠臣,他是冤死的!”
“你认为,凭你这一张嘴大喊几声,就能给你父亲翻案平反吗?”王烁厉声斥问。
“……不能。”
“那就乖乖闭嘴,不要胡言乱语!”王烁声色俱厉,沉声道:“不要辜负了我们,为了救你性命付出的这些努力!”
“……好。”海棠长吁了一口气,“我听你的!”
王烁沉默了片刻,再道:“如果你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我希望你能跪到乐城公主夫妇和薛画眉的面前,去肯求他们的宽恕和原谅。”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一次海棠回答得很干脆,“其实乐城公主一家人,都待我很不错。这几日反思起来,我很自责。”
“那就好。”王烁略感欣慰的点了点头,“就这些,你记住。”
“好。”
王烁转身要走。
海棠突然道:“王将军,请留步。”
“何事?”
海棠眼神灼灼的看着王烁,认真的问道:“王将军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愿意出手相救?”
王烁淡淡的道:“我答应过钱三,救你一命。”
“仅此而已吗?”
“不然你以为呢?”
海棠低下头施了一礼,“海棠,恭送王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