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4、小血仙(1 / 1)

十多条墨绿色的树枝逐渐变为深褐色,就像一条条长满锯齿的食血虫,将千里手早就没有了生气的尸体分食了个干净。

就连地上氤氲的一滩鲜血,也被吸食的干干净净。

若不是千里手那件被鲜血浸透了的残破衣裳还留在地面上,方才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噩梦。

屋外,尖嘴鹰们噤若寒蝉,连地荷花的树枝也不敢落脚了,乖乖的蹲在树下,后颈绒毛纷纷立了起来。

遁地虎趴在坑里装死土鼠,大气也不敢喘。

这树精看来气的不轻……如若不然,她通常都是直接把食物化为血水吞掉,并不会虐杀。

周云砚眼睁睁看着千里手从被捅成筛子,到被分尸化为血水,全程只不过是几个呼吸间。

窗外的夕阳如血般映照进屋内,随着灿烈的夕阳,血仙的周身散发出了浓郁的香气。这个味道周云砚非常熟悉,每次血仙进食过后,身上的香气都会格外的浓郁。

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花香,血仙是棵树,枝头开满了艳丽的地荷花,香气浓郁些也属正常。

直至今日,亲眼目睹了血仙的“进食”过程,他心里某处忽然升起了一个猜想。

这浓郁的香气,会不会是化不开的血气?

鼻翼嗡动,霸道的香气源源不断的钻进鼻腔,香甜的花靡之气熏得他后颈发寒。

若是常人看到了这个景象,可能早已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周云砚却像脚底生了钉子,无法挪动分毫。

全因面前这个食人的精怪是血仙。

是会变出一朵花来对他诉衷肠的血仙。

周云砚少时听过不少关于地荷花树的鬼魅传说,在这一刻竟都鲜活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从未了解过血仙。

血仙没觉得自己吃人有什么不对,她脸上和身上满是虐杀千里手时喷上的血迹。她抬起手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珠,抬眸看向周云砚,发现他的神情不太对。

他怔怔的望着血仙,目光晦暗不明。

血仙放下手,淡淡的眸光看向他,问道:“为什么这么看我?”

周云砚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悲伤,这让血仙有点不舒服。

周云砚启唇,却说不出来话,他轻轻的咳了咳。

血仙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到他身上,与他对视片刻,道:“你怕我?”

周云砚下意识的摇头,他并不怕血仙。

即使血仙是一个啖人血肉的妖怪。

他说不上来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一直以来,他眼中的血仙都是柔弱的,还带着点天真。当然,也有许多他怀疑的地方。

比如,无论遁地虎那只土鼠,还是血仙后抓来的尖嘴鹰,看到血仙都像耗子见了猫。

再比如说,当他知道血仙是地荷花时,脑海中不由得也飘过了那些魑魅魍魉的传说,但他并没有去细想,或者说他不想去深究。

当一切真相被揭开的刹那,他所想的一切的反常,似乎都能说得通了。

周云砚清了清嗓子,道:“你一直都食人?”

血仙红红的唇瓣动了动,她微微皱眉,张开了红唇,似乎想要呕吐一样,身子微微前倾。

待看清血仙口中的东西时,周云砚倏地睁大了眼睛,抬步向血仙走了过去。

“快吐出来。”周云砚急道。

血仙嘴里不是别的,正是千里手用来威胁她的短剑,被她一并吞进了肚子。

就见血仙慢慢的把那柄短剑从嘴里吐了出来,就像儿时的那卷兔毛。

周云砚皱眉:“张嘴,让我看看你的嗓子。”

血仙张开嘴,眼睛望着他,闪过一丝笑意。

周云砚仔细看了看,血仙里面的牙齿也一样洁白漂亮,口腔内部没有一丝的伤痕,他才喘了口气,道:“下次这些东西就不要吃了。”想了想,加了一句:“人……也少吃。”

说完之后,周云砚才装作若无其事的看向血仙,想看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谁知,血仙一直都盯着他,刚好与他四目相对,还望着他眨了眨黑漆漆的眼珠。

“他要伤害你,我自然要吞了他。”血仙说着伸出手,环抱住了全身僵硬的周云砚,仰颈对他道:“谁都不能伤你分毫。”

周云砚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垂眸望向她,心里一片滚烫。

“再说,我也不愿意食人,又要扒衣服,又要吐配饰,太麻烦。”血仙看似有点嫌弃的说道。

周云砚:“……”原来是这样吗?

人在血仙的食谱上这么不受待见?

血仙睫毛垂下,淡道:“这是你第二次与我说不要食人。”

她的声音有点小,周云砚没有听清,他问道:“你说什么?”

血仙望向他深邃的眼,道:“你少时曾说过一样的话。”

“什么话?不让你食人?”

周云砚话音刚落,眼前就断断续续的滑过了数个画面,那些记忆深处的空白片段就如上次一样,突然被填充上了音容笑貌。

银白色的雪地上,鲜红的血液如地荷花般绽放。

脑中忽得传来剧痛,就像头顶骨被重重的撞击过一般,周云砚双腿发软,眼前一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血仙睁大的瞳孔,惊慌扶住他倒下的身体。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冬夜,周云砚仿佛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风,吹拂过他的脸颊,往他单薄的衣裳里钻。

这是哪?

周云砚转头左右看了看,待看到右侧的地荷花树时,周云砚意识到这是在将军府的后院。

侧方传来了孩童的声音,周云砚抬步向声音处走去。

他的黑面白底靴子踩在皑皑白雪上,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知道,他现在身处于幼时的回忆中。

有过一次经验的周云砚不出所料的看到了幼时的自己与血仙,比他上一次在记忆中看到时要大了许多。

血仙虽然还是五六岁女童的模样,他看起来却应有十岁左右。

“缨穗的颜色淡了啊。”小云砚端详着面前的小鼓说道。

血仙点了点头,伸出手指点了点鼓身:“不红了。”

当年红漆油亮的鼓身,在血仙的把玩下,早就退了那亮闪闪的红色,有些发暗。

“我明日休息,刚好帮你重新上色,再换条缨穗可好?”小云砚温柔的对血仙道。

他已经有了些翩翩少年郎的样子,因常年练武,所以比同龄的孩童要高大一些,

血仙颔首:“还要红色。”

两小无猜,说得正是周云砚与血仙。

小云砚笑了:“好,还给血仙涂红色。”

血仙瞅了他一眼,淡道:“莫要用对小娃娃说话的口吻,我若化成人身,可是要比你大许多的。”

精怪一旦化成人身,外貌都是十六、七岁打底。近两年周云砚的身量见长,对她说话时,常常像诱哄孩童一般。

小云砚顺着她说道:“血仙若先长大了,还请多多照顾我。”

血仙垂目颔首,就像个小大人一般道:“那是必然的,我若有了人身,定会多多爱护你。”

看着血仙一本正经说要爱护他,情窦初开的小云砚红了脸,顿了下道:“我等着。”

小云砚摸了摸手中的鼓,看了眼天色道:“那我先回去了。”太晚的话,额娘该来后院唤他了。

血仙接过他手中的鼓,道:“明日见。”

小云砚一步三回头的回去了,血仙站在银白色的雪地里,目光透过层层院墙,送他进了院子。

待云砚回了屋里,血仙才跳上枝头,靠在树干上看月亮,时不时的摇晃几下小鼓。

在这活了一千多年的树精心中,周云砚早已是不同的。

她若化成了人,也要像周云砚对她一般护着他。

周云砚专注的望着树干上坐着的血仙。

心境不同,看时的感受也全然不一样。

上次看到幼时记忆时,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在看过去发生的事情。

如今他被这只树精吃的死死的,再看见幼童般的血仙时,不禁露出了笑容,想再仔细的看一看她。

她幼时原来是这个样子,还能从她幼时的眉眼之中看到她长大后的影子。

也许是幼童的模样,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他若和血仙生了个女儿,会不会也这样玲珑可爱。

……周云砚耳热的清了清嗓子,他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下一秒,树上的血仙动了,倏的看向了他的方向。

周云砚懵了:……血仙能看到他?

血仙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步履飞速的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向里面的院子跑去。

周云砚连忙追了上去,她要去哪?

血仙连跑带跳,速度比周云砚快上许多,但周云砚是在将军府长大的,跑到半路便认出来,血仙奔去的地方,是他的院子。

血仙的速度太快了,等周云砚翻过院墙,看到院子里的景象时不禁怔住了。

他回忆起了他幼时的一件事。

在他幼时,曾有一次差点被敌国的探子抓走,还好巡逻的守卫听到了动静。

待他们闯进院子时,照顾周云砚的小厮们已经被杀,院子里除了昏倒在地上的周云砚和邻国探子,还有一件染血的衣裳。

他似乎在那一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续高烧昏迷了几天几夜,再醒来时,居然把那一晚发生的事情都忘了,记忆中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空白。

若不是在回忆中重新让他看一遍,那份记忆仿佛永远都会被藏在阴影里,他一丝片段也想不起来。

后来,据说那个敌国的探子醒来后一直嘟囔着“树妖!鬼!吃人!”,状若癫狂,不久就在牢中死掉了。

就连他父亲周将军都说,那探子应该有失心疯,疯言疯语,并不像是装的。

看到院子里真实情况,周云砚便知道了,那个探子并没有说谎。

见到邻国探子手上被揍了一拳,堵住嘴的周云砚,千年树精刹那间暴怒了。

周云砚是她的!

谁都不可以动他一根头发!

小云砚能见到血仙,连忙摇头,睁得圆圆的眼睛好像在说:想办法让别人知道!

邻国的探子看不到血仙的精魂,只能看到小云砚冲着院子的某处不断摇头!探子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心里毛毛的。

啐了句:“乖乖别乱动,我对小孩可不心软!”探子刚要抬手把周云砚打昏,旁边同伴的喉咙深处突然发出了诡异的“咔咔”声,就像骨骼被捏碎的声音。

探子转头,就看到了让他吓到屁滚尿流的一幕。

地底下不知何时钻出了数十条粗壮的树枝,就像一窝密密麻麻的黑色蟒蛇,看得人头皮发麻。

黑色的蟒蛇犹如尖锐的利器,从他同伴的脚底板钻了进去,贯穿身体的每一寸骨节,最后从天灵盖钻了出来。

他的同伙就像一个被穿在黑色筷子上的蜡人,眼白鼓起,脑中白色的固体随着鲜血流了下来。

探子感觉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用力的喘气,进气却没有出气多,他想大声的呼救,一个短促的气音卡在嗓子眼,墨黑色的枝条像蛇一样从他的脚底盘旋而上。

“不要过来!怪物!”他开始发疯般的嘶吼,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黑色的枝条。

小云砚也被吓得冷汗岑岑,那虬龙般的枝条接近他时,他本能的后退。

方才还凶猛的袭击活人的枝干突然停了下来,试探性的在空中晃了晃。

小云砚咽了口唾液,看向院中站在一团枝条上的血仙,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血仙?”

枝条在空中摇了摇,仿佛在回应他的问题。

小云砚望着一旁快要被血仙勒死的探子连忙道:“别杀他,留着审问。”

缠绕住探子的枝条停止了绞杀的动作,将已经翻白眼的探子甩在了地上。

枝条踌躇了片刻,又向小云砚爬了过去,小云砚全身紧绷,却没有再拒绝,因为他知道,血仙不会伤害他。

枝条帮他松了绑,取下了嘴里塞着了布团,还替他顺了顺后背。

血仙站在漆黑的院子里,道:“你们人就是胆小。”

那些女眷们,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叫。

血仙隐隐约约知道,人类看到她的这幅模样,可能也会害怕,如无意外,她不想让云砚看到她进食的样子。

小云砚动了动唇,兴许是惊吓过度,毕竟才九、十岁的孩童,得知安全后,他忽的有些脱力,靠着血仙的枝条滑座到了地上。

“血仙,你一直都食人?”小云砚用说不清的眼神望着她,有些落寞的说道。

血仙微微皱眉:“我不喜食人,吃起来麻烦。”

小云砚顿了顿,道:“……那以后,便少食人吧。”

毕竟他也是人,会感觉怪怪的。

或许,他可以给血仙买许许多多的兔子?

小云砚累极了,惊恐和疲累让他控制不了脱力的身体,一会便睡了过去。

血仙没有想到,周云砚这一觉睡过去,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听其他精怪说过,人这种动物到了一定年岁,会变得再也见不到她们这些精魂。

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血仙遥望院子里的那个少年,他一觉醒来后,就再也没来见她了。

她试着从他身前走过,他视若无物,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孩童模样的血仙歪了歪头,抱着怀里的小鼓,对看不见她的周云砚道:“你说好了,帮我给鼓上漆换穗,怎可食言?”

可小云砚,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年,便随着周将军一同行军去了。

这不高的院墙,彻底拦住了血仙的脚步。

周云砚十岁那年第一次启程,无人能看见,一只小小的千年树精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目送着她的云砚远远的离开。

十四岁那年,周云砚随着周将军一同回朝,俊秀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却根本看不见与众人一起在门口迎接他的血仙。

他在家中的每一日,血仙都呆在他的身边。

白日他练武,血仙在枝头上盯着瞧,晌午他看书,血仙就坐在他的膝头休憩,晚上他就寝,血仙就宿在他的枕侧。

周云砚去边关前,曾抚摸着地荷花树祈祷,希望她保佑家里一切平安。

血仙在旁边静静的听,淡道:“我自会护你家人周全。”

目送周云砚出家门,老太君泪眼婆娑的在门口呼唤。

血仙不会哭,她也没哭过。

她只不过是托着褪色的鼓,轻轻的问根本不会回答她的周云砚:“你何时给我上漆换穗?”

远处,周云砚望着这一幕幕,胸口一阵阵的绞痛,鼻腔与眼眶都染上了热潮。

他周云砚,欠血仙的。

他还记得,那天清晨,血仙问他:“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周云砚现在就想狠狠扇他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怎么能,把他的血仙给忘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