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十月,良乡
“苏公公,张公公,”絮儿听到了马蹄声,一路从后院跑到前头。
“出什么事儿了?”苏伟站在堂屋下,捏着袖口扑簌着身上的雨水。
“是弘晖阿哥,”絮儿拉了拉伞柄,挡住斜刮进来的雨丝,“今儿个阿哥贪玩受了寒,刚儿发起热来了。小主说,等您回来问您一声,要不要通知贝勒爷?”
“发热了?”苏伟面色一紧,“叫丁大夫看了吗,严不严重?”
“丁大夫给抓了药了,说是吃着看看,”絮儿往廊下躲了躲。
苏伟皱了皱眉,扔下布巾往外走,“我过去看看,要是严重的话,咱们得尽快回京才好。”
后院堂屋里,弘晖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被伊尔哈捏着鼻子灌汤药。茉雅奇一脸担心地站在炉边捂着汤婆子,耿氏、钮祜禄氏、诗玥陪坐在旁照看着。
苏伟探头看了一眼,转身对门口煎药的丁芪道,“丁大夫,阿哥的病怎么样?严不严重?”
“苏公公放心,”丁芪拈了拈胡须道,“阿哥受的是湿寒,最怕起疹子。但现下已用了老夫的药,只要在屋子里好好休养,把湿气散出来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苏伟缓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水珠。
“苏公公,”钮祜禄氏从屋里走出来,“贝勒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明天就差不多了,”苏伟弯了弯身子,“今晚两位格格还得麻烦几位小主多照顾了,弘晖阿哥这儿奴才来盯着。”
“这是哪的话,”钮祜禄氏笑了笑,“弘晖病了,我们也不安心,哪能让你一个人辛苦。”
“苏公公!”屋子里,弘晖挣开伊尔哈的钳制高声喊道,“你快进来,把我二姐赶出去!”
“臭小子,怎么跟你姐说话呐,快给我把药喝光!”伊尔哈一只手掐着弘晖的脖子,一只手端着药碗往里灌。
“我已经喝光了,这就剩一点点药渣渣了!”弘晖一边往床里躲,一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药渣也得喝完,药性都在药渣里面呢!你给我过来!”伊尔哈嗓门更大,颇带着不依不饶的劲儿。
“哎呀,好啦,好啦,”茉雅奇在一旁打圆场,把被子又给弘晖围了围,“你好好地呆着,别乱动,一会儿又着了风怎么办?”
诗玥笑着往伊尔哈的碗里加了点儿水,端给气哄哄的弘晖道,“二格格也是心疼咱们阿哥,你看这碗里加了水,药就不苦了。阿哥都能弯弓射箭了,喝药自然是不费劲的,对不对?”
弘晖瘪了瘪嘴,偏头瞪了伊尔哈一眼,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
入夜
弘晖喝了药,迷迷糊糊地睡得很沉。苏伟劝走了两位格格和几位小主,亲自与张保守在阿哥的卧房里。
三更初至,苏伟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一阵马蹄扬起的嘶鸣像一把利刃,彻底打破了这个夜晚的宁静。
张保一个翻身站起,打开屋门,外面还下着小雨,前院值守的库魁已经匆匆向后院跑来。与此同时,苏伟清楚地听到淅沥沥的雨声中,凌乱而有序的脚步已经向大院四周围拢过来。
“咱们被包围了,”库魁跑到门口,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好像一早就藏在庄子里了。”
张保与苏伟对视了一眼,苏伟回头看了看睡在床上的弘晖,沉声问道,“咱们有多少护卫?”
“二十四个,”库魁咽了口唾沫,“对方应该在咱们三倍以上。”
院门外,何舟下了马,冲一旁的黑衣首领道,“曹大人不用顾虑,这院子里就二十几个护卫,其余都是老幼妇孺,大人直接下令撞门即可。”
曹卓瞥了何舟一眼,没有答话,他原是内务府总管凌普的家臣,随着主子在内务府任个小差。凌普为人见财眼开,利令智昏,在内务府更是横行无忌。此次皇上下旨给各位皇子建府,凌普仗着之前隆科多被贬的恩势,大肆贪污,不惜做假账瞒天过海。却不想,被四贝勒抓住了把柄。
眼看,四贝勒已经知晓内务府贪污皇子建府工银的内情,还亲自来了良乡查证,凌普是心急如焚,在周边人一番怂恿后,竟打算釜底抽薪,谋害皇嗣。曹卓被迫参与其中,可谓焦头烂额,正进退维谷时,被工部侍郎纳兰揆叙暗中拉拢。
如今,四贝勒人在良乡县城中,这大院里只有四贝勒的家眷。凌普白白给人做了筏子还不自知,等被四贝勒抓到他贪污的证据,这一院子的冤魂就都要扣到他脑袋上了。而凌普身后,太子之位怕是也要岌岌可危了。
如此精密的布局,曹卓每每思之,都十分胆寒。原以为是直郡王与纳兰家的密谋,却不想在出发这天见到了何舟。曹卓不解,直郡王是百密一疏,还是另有安排。若是这何舟在行动暴露了,直郡王岂不是也要被牵连其中?
“曹大人?”何舟又叫了一声,打断了曹卓的沉思,“咱们快些动手吧,晚了怕是夜长梦多啊。”
曹卓抿了抿唇,看了看紧闭的院门,扬起了手,轻轻一挥。
执行任务的都是凌普府上的侍卫,还有一部分是从内务府抽调的,他们手里的武器尽皆是内务府武备院制造的,凌普唯一的聪明点就是让他们蹭去了内造的标识。
曹卓真是不知道该怪凌普太蠢,还是该夸纳兰揆叙太会看人。这事儿一旦有人调查,几乎不用费吹灰之力。
院门很快被撞开,刀箭相撞,人声四起。
后院屋里,诗玥死死抱住尚迷迷糊糊的弘晖,两位小格格躲在钮祜禄氏和耿氏身后瑟瑟发抖。
“师父,我把马车赶过去了,但后门也出不去,”小英子匆匆闯进门道。
“我知道了,咱们一切按计划行事,”苏伟紧盯着窗外,晃动的火把已经绕过了门廊。
“不行,”张保按住苏伟的肩膀,“这事儿咱们俩换,你保护主子们。”
“我怎么保护?”苏伟甩下张保的手,“你是有功夫在身的,你呆在主子们身边才有用。再说,库魁会跟着我,我不会有事儿的。”
“苏培盛,”诗玥面色苍白,搂着弘晖的手已经攥得青紫。
苏伟回头看了诗玥一眼,轻轻地弯了弯唇角,“放心吧,照顾好小主子们。”
“快,前院没人,包围后院的屋子!”一阵哄闹声,堂屋的窗子被燃起的火把映得通红,仍在下的小雨,将火苗浇得忽起忽灭,照在窗棂的影子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恶鬼。
“屋里的人快些出来吧,”何舟挡住刚要张口的曹卓,自己高声喊道,“再不出来,我们就要点火了!”
屋内一片沉寂,连蜡烛也渐渐熄灭,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何舟与曹卓对看两眼,指使了一队侍卫凑到门口,刚要踹门时,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里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何舟皱了皱眉,甩开袍摆,向台阶走去,不想刚走了几步,就被突然亮起的大灯笼晃了眼睛。
“何公公,”曹卓刚想上前,却见背对着他的何舟抬起了手。
“何公公,”屋内一声浅笑,一个人影随着身旁人举的灯笼慢慢走到门槛前,“咱们真是有缘啊。”
“苏公公,”何舟勉强一笑,站在台阶下一动不敢动
看清了屋内说话的人影,曹卓脸色也是一变,虽然这人同是身太监的打扮,但身姿却比普通公公挺拔很多,年龄看似不大,神色却异常镇定。最关键的是,这人手上一只已经上了栓的火枪,正直直地对着何舟的脑袋。
“苏公公,您是聪明人,以当下的形势,又何必负隅顽抗呢?”何舟咽了口唾沫,勉强镇定了心神。
“何公公真会开玩笑,”苏伟的两只手稳稳地端着枪托,一只手指已经扣上了扳机,“这刀都驾到脖子上了,咱家不负隅顽抗,难倒静等受死吗?”
“苏公公说得哪的话,”何舟抿了抿唇,强扯出一丝笑容,脚下刚要开始往后挪,苏伟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你再动一下试试!”
何舟僵在原地,冷汗随着雨水流进脖颈里,一旁的侍卫也都一动不敢动。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士兵,没有机会接触火器,更何况在这个朝代,火枪、火炮对大多数人来讲是尤为可怕神秘的存在。
苏伟沉下了脸,声音冰冷,一旁库魁举着灯笼,时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我不想跟你们废话,”苏伟的手指开始用力,“给我赶两辆马车来,所有人退出院子,谁敢乱动一下,我立刻崩了他。”
“苏培盛!”何舟高扬了嗓音,“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是吗?”苏伟扬了扬嘴角,“要不要试试?不过,我到时死与不死,你都看不到了。何公公,你说咱家这把火枪的威力比起八年前,咱们随主子北征噶尔丹时在校武场上所有的如何?”
何舟死死咬住嘴唇,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苏伟的声音带着轻笑,人却已经迈出了门槛,两旁的侍卫纷纷后退,库魁尾随而出,“当初,众位皇子都在场,”苏伟一步一步走到了何舟跟前,冰凉的火枪口戳上了何舟的脑袋,“咱家三枪只有一枪中靶,今儿个没有主子旁观,”苏伟凑到何舟耳旁,“你说我能用几枪打穿你的头?”
何舟脸色一寒,腿上微微一动,旁边的库魁却登时一拳砸下,将何舟死死勒紧手肘里。
“都别动!”苏伟转身将枪口对准了曹卓,“照我的话去做,否则,今天你和他一起死!”
曹卓看了看何舟,何舟已经被库魁勒得面色铁青,“照他……的话去做……”何舟哑着嗓子冲曹卓喊道。
曹卓抿了抿唇,慢慢抬起手,向后挥了挥。
马车被赶进院里,几个尚能活动的护卫站在两侧,与曹卓的人持刀对峙。屋里匆匆走出几个披着斗篷的女眷,被苏伟扶着一一上了马车。
“何公公,还得劳你跟我们走一段了,”苏伟头一摆,库魁将何舟拎上了车,两人各架一辆,由仅剩的几名侍卫保护着,出了大院。
“大人,咱们该怎么办?”手下人凑到曹卓身后问道。
“还能怎么办?跟上!”曹卓上了马,“咱们的任务是杀掉这院子的主人,何公公亦然。若是到了紧要时刻,牺牲他一个,想必主子也不会怪罪。”
苏伟与库魁的马车没有走出多远,后方就传来了马蹄声,苏伟冲何舟冷冷一笑道,“看来你也没多大价值啊,亏你还为他卖命这么多年!”
何舟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后方,“你们逃不了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放了我,还能给自己留个全尸!”
“我会放了你的,”苏伟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冰寒,看向何舟的眼神已如看一个死人。
“砰”地凭空一声炸响,渐近的马匹纷纷扬了蹄子,为首的几个甚至被翻下马背。
曹卓勉强按住自己的坐骑,抬头望去,黑暗中一个无力的人影滑下了加速前进的马车,卧倒在了道路中央。
“给我追!”曹卓扬起了马鞭,带着手下急追而去。
苏伟与库魁架着前后两辆马车在土路上疾驰,原本尾随的府内护卫,都已经回头去牵制追兵,而这一去就再没有能跟上来的。
身后的车厢里,传来阵阵压抑的哭声,苏伟咬紧了嘴唇,尽全力地抑制住散乱的心神,他要跑,跑的越远,庄子里的人才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