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7月,年仅35岁的芥川龙之介在家服药自尽。自尽前,他在桌上放好了给妻子、孩子和友人们留下的六封遗书及手记。芥川曾留下将遗书“阅后立即烧毁”的遗言,故而留存的这些遗书弥足珍贵。
芥川龙之介遗书(其一)[33]
我们人类是不会轻易为了一个事件而自杀的。我是为了对过去的生活做个总结算而要这样做的。尽管如此,我29岁时与秀夫人[34]所犯下的罪孽,可谓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不过我并未因自己所犯的罪孽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只为对象选择不当(秀夫人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有着强烈的动物本能),不利于自己的生存而深感后悔。何况与我有过恋爱关系的也并非秀夫人一人。但是,我在30岁之后,就没有过情人了。这也并非碍于道德,仅仅是出于对利害得失的算计罢了。(但也不是没有产生过爱情。在情有所钟时,我也创作过《越人》[35]《相闻》[36]等抒情诗,只不过在陷入爱情过深之前,我就悬崖勒马了。)我自然是不想死的,但活着也极痛苦。旁人或许会因我父母妻子健在自己却偏偏要自杀而笑我是个傻瓜。但是,倘若我是孤身一人的话,恐怕就不会这样做了吧。我是人家的养子,从未说过真正任性的话。(应该是不能说吧。我对于养父母的态度“近似于孝顺”,为此我也感到很后悔。可对我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现在我要自杀了。这或许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行为。我也像所有的青年那样,有过种种梦想,可如今看来,我总还是个疯子的儿子。我现在不仅对我自己,也对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厌恶了。
芥川龙之介
P. S. [37]
我借着去中国旅行的机会,终于摆脱了秀夫人。(记得我在洛阳的旅馆中读了斯特林堡[38]的《痴人的忏悔》,得知他也和我一样给情人写了撒谎的信,并为之苦笑不已。)之后,我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但她的苦苦追逼常令我痛苦不堪。我由衷地感谢爱我且不令我痛苦的女神们。(这个“们”仅表示两人以上的意思。我毕竟不是唐璜[39]。)
芥川龙之介遗书(其二)
给我的孩子们[40]:
一、要记住,人生就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斗。
二、因此,你们不要过多使用你们的力量,而要以培养、积蓄你们的力量为要务。
三、要如同对待父亲一般地对待小穴隆一。因此,你们要听从他的教导。
四、茫茫天命虽然难以预料,但你们也不该依赖家人。你们要抛却欲望,这反倒是能让你们过上安稳生活的坦途。
五、你们要孝顺你们的母亲,但也没必要为了孝顺而委曲求全。这样反倒能让你们的母亲度过幸福的晚年。
六、恐怕你们也像你们的父亲一样,会神经质吧。你们要特别注意。
七、你们的父亲是爱你们的。(如果不爱你们,或许就会弃你们于不顾了。倘若真能弃你们于不顾,我倒也未必没有生路可走。)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给我的孩子们”遗书原稿
《寄给某旧友的手记》(节选)[41]
从未有哪个自杀者如实记录过自己的心理活动,恐怕这是自杀者的自尊心使然,或是对自身心理缺乏兴趣的缘故吧。但我却想在这寄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中,明白无误地向你传达我的心理。当然了,即便我不特意告诉你我的自杀动机,也未尝不可。雷尼耶[42]曾在其短篇小说中描写过一个自杀者,该小说的主人公居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自杀。其实,只要打开报纸,你就能在社会新闻版面上看到各种各样的自杀动机,诸如衣食无着啦,病痛难耐啦,精神上痛苦不堪啦,等等。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可知,这些并非自杀动机的全部。非但如此,这些大多只是酿成动机的过程而已。恐怕自杀者大抵都像雷尼耶所描写的那样,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自杀的吧。那里面包含着导致我们做出某种行为的复杂动机。不过,至少我是知道的。我之所以要自杀,是由于某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某种我对于未来的、隐隐约约的不安。也许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吧。这自然也无可厚非。因为近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除非你离我较近且身陷类似的处境,否则我说的话就会像风中的歌声一般消散于无形。因此,我并不责怪你。
近两年来,我净在考虑死亡之事。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深有体悟地阅读迈因兰德[43]。毫无疑问,迈因兰德以抽象的语言,巧妙地描述了通向死亡的道路。然而,我却想以更为具体的方式来描述同一个主题。
在此欲望[44]前,对于家人的同情之类,我是一概没有的。就此而言,我不得不又先留下如此inhuman[45]的话语了。倘若你认为这便是“无情”,那我也不得不认为,我确实是有着“无情”的一面。
我有着将一切都如实记录下来的义务。(我也解剖了我对未来的不甚明了的不安。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在《某傻子的一生》中已基本表达清楚了。只是故意没写我所面对的社会环境——将阴影投射于我身上的封建时代。为什么故意不写呢?是因为直到今天,我们仍或多或少地置身于封建时代阴影之中。我只想将此舞台之外的背景、照明以及出场人物的——基本上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写出来。更何况对于自己本就身处其中的社会环境之类,我是否真有清醒的认识,也是颇可怀疑的。)
…………
我死后,我的家人就只能依靠我的遗产生活了。而我的遗产只有100坪[46]土地、我的房子、我的版权以及2000日元的储蓄而已。我的房子或因我自杀而难以出售,我为此十分苦恼。因此,我十分羡慕那些拥有别墅的资本家。我说这些话,或许会让你觉得好笑吧。其实我自己也为现在说的话感到好笑。然而,在考虑此事时,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现实层面上的不便。因此,我只想采取除了家人外,尽量不让外人发现尸体的自杀方式。
…………
我们人类也只是被称作“人”的动物,故而具有怕死的动物本能。所谓的“生活能力”,其实也不过是动物之求生能力的别名而已。说穿了,我也只是一只被称作“人”的野兽,且已厌倦了食色,由此可见,我已渐次丧失了动物之求生能力了。
我如今身处冰一般透明澄澈的、病态的精神世界中。昨晚我跟一个妓女谈论了她的工资,深切地感受到我们人类“为了活而活着”的悲哀。倘若甘于进入永久的睡眠,那么即便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也能带来平和安详吧。可话虽如此,我到底何时才能毅然决然地实现自杀,也还是一个问题。不过大自然在我如今的眼里显得越发美丽了。热爱大自然之美却又想自杀——想必你要笑我这种自相矛盾了吧。但是,这也仅仅是大自然之美映入我这双临终之眼的缘故而已。对于大自然,我比别人看得更多,爱得更深,理解得更透彻一些。仅就这点而言,即便身处重重困苦之中,我自己也还是满意的。
这封信请你妥善保管,在我死后数年间也不要公开。因为,我也可能是病死而未必是真的自杀。
追记:
我读了恩培多克勒[47]的传记后,就感到那种想自我封神的欲望有多么的陈腐。仅就我的意识所及,我的这篇手记并非自我封神之作。恰恰相反,我是将自己当作芸芸众生之一的。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在那棵菩提树下讨论“埃特纳的恩培多克勒”[48]的情景吧。当时的我,倒也是想自我封神的人之一。
昭和二年(1927)七月 遗稿
(徐建雄 译)
[1] 参看《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1页。——作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导读注释均为作者注。)
[2] 参看岩井宽《芥川龙之介:艺术与病理》,〔东京〕金刚出版社1978年版,第185页。
[3] 参看岩井宽《芥川龙之介:艺术与病理》,〔东京〕金刚出版社1978年版,第47页。
[4] 参看赵迪生《芥川龙之介〈地狱图〉人物形象评析》,载〔沈阳〕《日本研究》2000年第2期等及下文日本学者相关评论。
[5] 参看鹤田欣也《现代日本文学作品论》,〔东京〕樱枫社1975年版,第41页。
[6] 参看正文第11页。——编者注
[7] 参看正文第16页。——编者注
[8] 参看正文第36页。——编者注
[9] 参看正文第38页。——编者注
[10] 参看正文第40页。——编者注
[11] 日本学者近年来甚至认为那天晚上侵犯良秀女儿的人并不是大人,而正是良秀本人。参看关口安义、庄司达也《芥川龙之介全作品事典》,〔东京〕勉诚出版社2000年版,第223页。
[12] 参看赵迪生《芥川龙之介〈地狱图〉人物形象评析》,载〔沈阳〕《日本研究》2000年第2期等及下文日本学者相关评论。
[13] 参看正文第39页。——编者注
[14] 参看正文第39页。——编者注
[15] 参看白晶《从〈地狱图〉看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和艺术观》,载〔长春〕《长春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
[16] 参看黑格尔《美学》(第三卷 下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89页。
[17] 参看吉田稠、中谷克己《芥川文艺的世界》,〔东京〕明治书院1978年版,第35页。
[18] 参看吉田精一《芥川龙之介·2》,〔东京〕樱枫社1981年版,第60—70页。
[19] 参看鹤田欣也《现代日本文学作品论》,〔东京〕樱枫社1975年版,第30页。
[20] 参看斯威布《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楚图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54—255页。
[21] 参看黑格尔《美学》(第三卷 下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06页。
[22] 同上书,第319页。
[23] 同上书,第320页。
[24] 同上书,第319—320页。
[25] 参看肖书文《从〈古事记〉看日本妇女性格的形成》,载〔武汉〕《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
[26] 参看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鲁迅、文洁若、文学朴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版,第294页。——编者注
[27] 参看芥川龙之介《罗生门: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楼适夷、文洁若、吕元明译,译林出版社2010版,第314页。——编者注
[28] 参看本书《芥川龙之介遗书及手记》第408页。——编者注
[29] 参看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鲁迅、文洁若、文学朴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版,第271页。——编者注
[30] 参看本书《芥川龙之介遗书及手记》第410页。——编者注
[31] 参看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精选集》,高慧勤编选,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版,第591页。——编者注
[32] 参看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鲁迅、文洁若、文学朴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版,第291页。——编者注
[33] 该遗书通常被认为是写给好友小穴隆一的。——编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篇注释均为译者注。)
[34] 秀茂子,和歌作家,有夫之妇,曾与芥川龙之介发生过一次关系。这使芥川龙之介饱受精神煎熬。
[35] 写给和歌诗人、爱尔兰文学翻译家片山广子的诗。
[36] 写给和歌诗人、爱尔兰文学翻译家片山广子的诗
[37] 参看正文第371页注2。——编者注
[38] 参看正文第355页注1。——编者注
[39] 西班牙传说中好色之徒。最后被自己所杀男人的石像杀死。常被用作文艺作品的素材。
[40] 芥川龙之介有三个儿子。
[41] 本篇通常被认为是写给好友久米正雄的。——编者注
[42] 亨利·德·雷尼耶(1864—1936),法国象征派诗人、小说家。著有《水都》《一个青年的休假》等。
[43] 迈因兰德(1841—1876),德国诗人、哲学家、厌世主义者,认为人生毫无价值。著有《救济的哲学》等。
[44] 指自杀的念头。
[45] 英语,意为“无情的”。
[46] 面积单位。一坪约合3.3平方米。
[47] 约前495—前435年,古希腊哲学家、诗人。主张万物由土、水、火、风四元素组成,因爱和憎而产生结合和分离。
[48] 埃特纳是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的活火山,海拔3323米。传说恩培多克勒为了证明其永生,曾跳入埃特纳火山的火山口。而火山十分高兴地吞没了这位哲学家后,又将他一只华贵的青铜凉鞋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