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1 / 1)

那是个下着阵雨的初冬夜晚。我乘坐人力车无数次上坡下坡,穿行在大森那一带陡斜的坡道之间;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座被竹丛环绕的小洋房前。借着车夫举起的灯笼的亮光,我看到了一块用日本字写着“印度马提拉姆·米斯拉”的姓氏牌[1]。门洞很窄,大门上的灰色油漆已斑驳陆离,唯独这块濑户物[2]的姓氏牌是新的。

提起马提拉姆·米斯拉君,诸位之中或许也有不少人是知道的。米斯拉君出生于加尔各答,常年为印度之独立而奋斗。与此同时,他还师从一位十分有名的婆罗门学习独门秘技,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一位魔术大师。我恰好在一个月前,经朋友介绍后跟米斯拉君有了交往。不过,我虽跟他探讨过不少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却一次也没见识过他那高妙的魔术。因此,我事先写信给他,希望他能给我展示一下,并于今晚特意坐了人力车,赶到了他那位于冷清的大森边缘的住所。

我冒着雨,借着车夫那昏暗朦胧的灯光,摁下了姓氏牌下方的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探出头来的是一个照料米斯拉君日常生活的矮个子日本老婆婆。

“米斯拉君在家吗?”

“请进。先生早就等着您来了。”

老婆婆和蔼可亲地说着,将我领进了位于大门内尽头处的米斯拉君的房间。

“晚上好!下这么大的雨,真是难为你了。”

黑皮肤,大眼睛,嘴边留着一圈柔软胡须的米斯拉君,拧了拧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灯芯,精神饱满地跟我打着招呼。

“哪儿的话,只要能观赏到你的魔术,这点儿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在椅子上坐下之后,便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环视了一下这个阴气沉沉的房间。

这是个简朴的西式房间,正中间放着一张餐桌,靠墙处有一个大小适中的书架,窗前摆着一张书桌。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我们正坐着的椅子了。这书桌与椅子都十分陈旧,就连餐桌上那块带红色织花镶边的桌布,也都丝缕尽显,似乎马上就要绽裂开来了似的。

寒暄过后,我们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雨滴敲打在竹叶上的窸窣之声。不一会儿,那个女佣老婆婆就端来一套喝红茶的器具,米斯拉君则打开了雪茄烟盒。

“怎么样?抽一支?”他劝道。

“谢谢!”

我毫不客气地拿起了一支雪茄,一边用火柴点火,一边问道:

“你所役使的精灵,名字叫作‘金’,是吧?那么,等会儿我所观赏到的魔术,也是借助‘金’的力量完成的喽?”

米斯拉君也给自己的雪茄点着了火。他微微一笑,吐了一口味道好闻的烟,说道:

“认为有‘金’这种精灵存在的想法,已经是好几百年之前的事了。甚至可以说是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时代的事了吧。我跟哈桑·甘学的魔术可没那么玄乎,你要是想耍的话也能耍的。因为那顶多不过是一种改进了的催眠术而已。——你看,我只需将这只手这么一划拉,不就成了吗?”

说着,米斯拉君举手在我眼前比画了那么两三回三角形,随后将手往餐桌上一放,就将桌布边缘处织的一朵红花给拈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将椅子往前挪了挪,仔细观察了一番。没错,这就是刚才还在桌布图案中的那朵花。米斯拉君将那花递到我的鼻子跟前,我甚至闻到了类似麝香的浓重香味。我觉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连连发出感叹之声。米斯拉君依旧微笑着,随手又将那花扔在了桌布上。不用说,花一落下,就立刻变回了原先那编织图案的模样了,别说拿起来了,就连一枚花瓣也别想让它再动弹一下。

“怎么样?举手之劳而已。接下来请看这盏煤油灯。”

米斯拉君说着,将餐桌上的煤油灯轻轻地重新摆放了一下。可不知怎么搞的,那油灯居然就骨碌碌地旋转了起来,跟一个陀螺似的。它并不移动,而是以玻璃灯罩为轴线,飞快地旋转着。一开始我还怕得要命,心想要是搞出火灾来可就糟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可米斯拉君却显得不慌不忙,稳如泰山,只顾悠悠然地呷着红茶。见他这样,我的胆气也壮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这个越转越快的煤油灯。

我发现,这灯的灯盖都转得带着风了,可里面的黄色火焰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燃烧着,连闪都不闪一下,透着一种难于言表的美。这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啊!然而,由于转速不断增加,这会儿的煤油灯已变得清澈透明,就跟没在转似的。不知不觉间,它就跟之前一样,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连灯罩也都端端正正的,没一点儿歪斜。

“吃了一大惊吧。其实这种玩意儿都是骗小孩子的。你要是想看,就再让你看一点儿吧。”

米斯拉君扭头回望着墙边书架,随后又朝那儿伸过手去,像是召唤般动了动手指。这次,是插在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地行动起来,十分自然地飞到了餐桌上方。并且,这些书在飞向空中的时候,封皮是朝两边展开的,就跟夏日黄昏里胡乱纷飞着的蝙蝠似的。我嘴里叼着雪茄,看得目瞪口呆。昏暗的煤油灯光中,好多本书就这么自由翱翔着,随即便井然有序地在桌上堆出了一座金字塔。而在所有的书都转移到桌上之后,又从最先到来的那本开始行动,一本本地,有条不紊地飞回书架去了。

最有趣的是,其中一本简装书,飘然“展翅”飞起之后,在餐桌上方回转一周,随即便书页沙沙作响地一个倒栽葱,落在了我的大腿上。正纳闷儿间,我拿起来一看,发现这正是我大约在一礼拜前借给米斯拉君的那本新出的法国小说。

“感谢你将这本书借给了我这么长时间,现在该还你了。”

米斯拉君微笑着向我道谢。当然,那么多的书这会儿都已回到书架上去了。一时间,我就跟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居然连应酬话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米斯拉君说过的那句话——“我的魔术,你要是想耍的话也能耍的”,说道:

“哎呀,实在是太精彩了!虽说有关你在魔术方面的好评,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没想到竟会如此精彩,如此不可思议!可你刚才说,像我这样的人,要想耍的话也能耍,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能耍呀,谁都能耍。毫无问题。只是——”

说到这儿,米斯拉君停了下来,紧盯着我的脸,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继续说道:

“只是,有贪欲的人是耍不了的。想要学哈桑·甘的魔术,就得先摒弃欲望。你行吗?”

“我觉得我能行。”

我嘴上如此回答着,心里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儿不太踏实,于是就赶紧补了一句:

“只要你肯教。”

即便如此,米斯拉君还是露出了颇为怀疑的眼神。不过他并没有继续追问,想必是觉得继续追问的话,未免太失礼了吧。随即,他便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好吧,那我就教你。不过,虽说没大不了的,可要学,总还是要花些时间的。今晚,你就住在这儿吧。”

“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米斯拉君肯教我魔术,令我喜出望外。我一连跟他道了好多次谢。但米斯拉君却显得有些满不在乎。他平静地站起身来,喊道:

“阿婆,阿婆。今晚客人在此过夜,请准备下床铺。”

我内心激动不已,连雪茄上的烟灰都忘了弹,只是一个劲儿地凝望着米斯拉君那张完全沐浴在煤油灯光中的和蔼可亲的脸蛋。

光阴荏苒,我跟米斯拉君学魔术一转眼就过去一个来月了。一天,也是个大雨如注的夜晚,在银座的某个俱乐部内,我跟五六个朋友围坐在壁炉前,正轻松愉快地闲聊着。

这儿是东京的中心地段,所以窗外的大雨只会淋湿汽车、马车的车顶。或许正因如此吧,一点儿也听不到在大森那次的、雨点敲打竹丛的萧瑟秋声。

当然了,窗内热烈明快的氛围,也是米斯拉君那个阴森的房间所无法相比的。无论是明亮的电灯光,还是宽大的包着摩洛哥山羊皮的椅子,或者是光滑闪亮的拼木地板,看着就不像是会有什么精灵出没的地方。

我们在雪茄的烟雾中聊了一会儿打猎、赛马之类的话题,随即,一位朋友将抽了一半的雪茄烟扔进壁炉,扭头对我说道:

“听说你最近学会变魔术了,怎么样,今晚就给我们露一手吧?”

“行啊。”

我依旧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摆出大魔术师的派头,满不在乎地答道。

“变什么随你,不过你可要变个跑江湖的变不来的,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戏法来。”

看来他这话,其他人也都赞同的。他们全都将椅子挪近了些,用催促的目光瞧着我。于是,我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道:

“看好了。我的魔术,是一无道具二无机关的哦。”

说着,我卷起两只衣袖,从壁炉中捞起一块正燃烧着的煤炭来,满不在乎地放在了掌心。就这么一个举动,似乎已经将围在我身边的朋友们吓坏了。他们面面相觑,居然惊恐不安地纷纷后退了起来。看那意思,他们似乎觉得,贸然凑上前来,弄不好是会被烫伤的。

于是,我就越发显得镇定自如,将掌中燃烧着的煤炭递到他们眼前展示了一番,随即,便猛地将其抛撒向拼木地板。刹那间,地板上响起了一阵奇妙的沙沙“雨声”——足以盖过窗外真的下雨声。其实是,那通红的炭火在离开我手掌的一瞬间,就变成了无数的金币,如雨点般撒向了地板。

朋友们看得如痴如醉,茫茫然如在梦中一般,连喝彩都忘了。

“暂且就表演这么个小玩意儿吧。”

我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先的那把椅子。

“这、这些都是真的金币吗?”

过了五六分钟,才有一个朋友终于回过神来,并如此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你要不信,可以捡起来看看嘛。”

“不会被它烫着吧?”

他战战兢兢地从地板上捡起了一枚金币,仔细端详了一番。

“没错!还真是金币呀!喂!服务生,快拿扫帚、簸箕来。将这些个统统扫拢起来。”

服务生立刻按照吩咐办事,将金币扫拢起来后,高高地堆在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朋友们围在那张桌子的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估摸着有二十万日元吧。”

“不止吧。要是换一张细巧一点儿的桌子,恐怕会被压垮的吧?”

“不管怎么说,这可真是了不起的魔术啊。居然能把炭火变成金币!”

“照这样的话,用不了一个礼拜,就能成为堪与岩崎[3]、三井[4]比肩的大富豪了吧?”

总之,他们全都对我的魔术赞不绝口。而我呢,依旧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喷吐着雪茄的烟雾,说道:

“不过呢,我的魔术,是一旦起了贪心就再也不灵的。所以,这堆金币,等你们看过之后,我马上就要将它们扔回壁炉里去了。”

听了我这话,朋友们不谋而合地纷纷表示反对。说是将这么一大笔钱还原为煤炭,岂不太可惜了?可是,我因为与米斯拉君有约在先,坚持要将金币抛进壁炉里,并态度强硬地与他们争吵了起来。这时,其中有一位素以狡猾著称的朋友,十分轻蔑地冷笑着开腔道:

“你主张将金币变回煤炭。我们呢,又心有不甘。这样争论下去的话,何时才能了结呢?我来出个主意,倒不如这样吧:以这些金币为赌本,你跟我们来玩一把纸牌吧。你要是赢了,变回煤炭也好怎么着也好,都悉听尊便。可要是我们赢了,这堆金币就归我们所有了。怎么样?这可算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了吧?”

我听后依旧摇头,并未马上表示赞同。不料这位朋友却嘲笑得更露骨了,还用狡黠的眼神不住地来回打量着我与桌上的那堆金币,说道:

“你不跟我们玩牌,就说明你不想让我们得到这堆金币,是不是?要是这样的话,你所说的那个为了耍魔术而抛弃欲望的决心,不也十分可疑吗?”

“不!我可不是因为舍不得这些金币而要将其变回煤炭的。”

“那我们就玩牌吧。”

类似的问答重复了几个来回之后,我终于陷入绝境,不得不按他所说的,以桌上的金币为赌本,来与他们一决胜负了。不用说,朋友们全都兴高采烈,他们当即叫人拿来了一副牌,将房间角落里的那张牌桌团团围住,还不住地催促尚有些犹豫不决的我赶紧入局。

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不情不愿地与朋友们玩了一会儿纸牌。然而,奇怪的是,玩牌并不高明的我,却在那天晚上打得顺风顺水,简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而更为奇怪的是,起初并不起劲儿的我,打着打着,居然也来了劲儿了,还不到十分钟,我就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全神贯注地打起牌来了。

我的那些朋友,原本是为了卷走那些金币才特意设下这个牌局的,所以到了如此地步,他们就急眼了,一个个全都面无神色,一心只想赢得牌局。可是,不管他们如何拼命,我不仅一局都没输,甚至最后还赢了几乎与那堆金币同等价值的钱。于是,刚才那位狡猾的恶友,便以疯子一般的气势,将纸牌摆到了我的眼前,恶狠狠地说道:

“来!你抽一张!我压上我的全部家当。土地、房产、马、汽车,一件不留,全部压上。你也要将那堆金币以及今天你赢的钱也全部压上。来!快抽呀!”

刹那间,我的贪欲陡然爆发了。如此说来,这次要是我不走运,那就不仅是桌上的那堆成小山似的金币了,就连刚才好不容易赢来的钱,也都要被对方拿走了。可是,只要我能赢,那么对方的财产也就全都成我的了。如此紧要关头,不施展一下魔术,那么我苦心学习还有什么意思呢?想到此,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便悄悄地施展了魔术,并拿出以命相搏的气势说道:

“来呀!你先抽!”

“九。”

“老K!”

我在发出胜利者欢呼的同时,将抽到的纸牌递到了脸色惨白的对方眼前。可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张纸牌上的国王,像是被灵魂附体了一般。他抬起那颗戴着王冠的脑袋,嗖地一下子从纸牌里跨了出来。他手持宝剑,风度翩翩,脸上露出瘆人的微笑,说道:

“阿婆,阿婆。客人像是要回去了,你不用准备床铺了。”

哎,这个声音好熟悉啊!

随即,居然连窗外的雨声,也立刻变成雨点敲打在大森的竹丛上那会儿的声响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猛然清醒过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仍沐浴在昏暗的煤油灯灯光里,而米斯拉君也仍在我对面坐着——脸上带着跟老K国王一模一样的瘆人的微笑。

我看了下仍在手指间夹着的雪茄,发现烟灰变长了一点儿,但还没掉落。可见我刚才所经历的什么一个来月之后的事情,只不过是两三分钟的梦而已。可是,就在这么短短的两三分钟之间,我和米斯拉君都明了了一件事:我是没资格学习哈桑·甘的魔法的。我羞愧难当,低下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想要学我的魔术,就得先摒弃欲望。这点修为,你尚不具备啊。”

米斯拉君将胳膊肘支在那块带红色织花镶边的桌布上,用颇为遗憾的眼神望着我,平心静气地嗔怪道。

大正八年(1919)十一月十日

[1] 日本人的家门口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明户主的姓,有的甚至将全家人包括宠物的姓名全都写上。

[2] 日本爱知县濑户市及其周边地区烧制的陶瓷器的总称。不太讲究的时候,日本人也将所有陶瓷器都称作“濑户物”或“濑户烧”。

[3] 指以岩崎弥太郎(1834—1885),为第一代的三菱财阀。

[4] 指以三井八郎兵卫高利(1622—1694),为第一代的三井财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