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在大和国[1]葛城山[2]的山脚下，住着一个叫作“发长彦”的青年樵夫。由于他的面容似女性一般的柔美，头发也似女性一般的长，所以人们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发长彦的笛子吹得非常好，他在去山上伐木时，以及在劳作的间隙中，都会抽出腰间的笛子吹上一曲，自得其乐。而不可思议的是，就连鸟兽与草木似乎也都非常欣赏他的笛声。故而每当发长彦吹起笛子来，便会芳草摇曳，树木招展，更有鸟兽围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地一直听到一曲终了才肯离去。

却说有一天，发长彦跟往常一样，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十分投入地吹起了笛子后，眼前忽地出现了一个身上挂着许多绿色勾玉的、只有一条腿的男人。

他对发长彦说道：

“你吹的笛子真好听。我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住在深山洞穴之中，净做些上古神代的旧梦。自从你上山来伐木后，我就为你的笛声所陶醉，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今天，我是特地来表示感谢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青年樵夫想了一会儿，说道：

“我喜欢狗，你就给我一条狗吧。”

那人大笑了起来。

“你只要一条狗吗？看来你不是个贪心之人啊。好吧，我很敬佩你这种清心寡欲的品性，那就给你一条举世无双的、神奇的狗吧。因为我并非凡人，我乃葛城山中独脚神是也。”

说完，他便吹起了嘹亮的口哨，于是便从树林深处，飞奔出一条白狗，一路将落叶踢得四下翻飞。

独脚神指着白狗说道：

“它名叫‘嗅嗅’，聪明极了，无论多远地方的事情，它都能嗅出来。你就替我好好照料它吧。”

说完，他就跟云雾似的，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发长彦十分高兴，便带着白狗一起回到了村里。

第二天，发长彦上山后，自然而然地又吹起了笛子，不料一个身上挂着许多黑色勾玉的、只有一条胳膊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对他说道：

“独脚神是我哥哥，听说他给了你一条狗。我今天也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无论你想要什么，不用客气，尽管说好了。因为我也并非凡人，我乃葛城山中独臂神是也。”

于是发长彦就说道：

“我要一条不比‘嗅嗅’差的狗。”

那人听了，马上吹起了口哨，唤出了一条黑狗来。

“这狗名叫‘飞飞’，无论是谁，只要跨上它的背，就能凌空飞过百里、千里。还有，明天我弟弟像是也要来谢你的。”

说完，就跟昨天他哥哥一样，立刻消失了。

第三天，发长彦上山后，还没等他吹笛，一个身上挂着许多红色勾玉的、只有一只眼睛的大个子男人，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天而降了。

“我乃葛城山中独眼神是也。听说我的两个哥哥已经给你送了礼物，好吧，我也送你一条绝不比‘嗅嗅’和‘飞飞’差的狗吧。”

话音刚落，他的口哨声就已经响彻了整个森林，一条露着獠牙的杂色狗便飞奔而来了。

“这狗名叫‘咬咬’，无论怎样的凶神恶煞，只要与它作对，都会被他一口咬死。我们兄弟给你的狗，无论离得多远，只要你一吹笛子，就会立刻跑来的。不过听不到你的笛声，它们是不会来的哦。切记，切记。”

说罢，这个独眼神就跟一股旋风似的消失在空中了，搅得树叶瑟瑟发抖。

二

四五天后，发长彦带着三条狗，吹着笛子，来到了葛城山山脚下的一个三岔路口。这时从大道上来了两个年轻的武士。他们身佩弓箭，骑着高头大马，十分威严地行进着。

看到他们后，发长彦便将笛子往腰里一插，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问道：

“两位大人，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那两个武士先后答道：

“最近飞鸟国大臣的两位千金，一夜之间便不知了去向，像是被哪里的鬼神掳去了。”

“大臣十分担心，说是无论是谁，只要能找到小姐，就重重有赏。我们正在寻访呢。”

他们俩对这个长得跟女人一样的樵夫和三条狗不屑一顾，说完，就又匆匆上路了。

发长彦听了，觉得机会难得，便摸了摸白狗的脑袋，吩咐道：

“嗅嗅，嗅嗅，你赶紧嗅出小姐的去向来。”

这时，正好有一阵风吹来，“嗅嗅”便一个劲儿地翕动鼻子嗅了起来。很快，它就浑身打了个激灵，回答道：

“汪、汪。大小姐被住在生驹山洞窟里的食蜃人掳去了。”

所谓食蜃人，就是从前豢养八岐大蛇[3]的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于是，樵夫立刻将白色的“嗅嗅”和杂色的“咬咬”抱在两肋之下，飞身跨上黑色的“飞飞”，大声吩咐道：

“飞飞，飞飞，你立刻飞往生驹山食蜃人居住的洞窟。”

话音未落，发长彦的脚下就刮起了一阵猛烈的旋风，眼见得黑色的“飞飞”就如同一片树叶似的升上了天空，笔直地朝青云前方遥远的生驹山飞去。

三

不一会儿，发长彦就来到了生驹山。一看，山腰里果然有个很大的山洞，里面有头插金梳的美貌小姐正在哀哀哭泣。

“小姐，小姐。我是来救您的，您不用再害怕了。您赶快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回您父亲那儿去。”

听发长彦这么一说，那三条狗也叼起那小姐的袖子和衣摆，叫道：

“快，快收拾一下吧。汪、汪。”

可小姐却眼泪汪汪地指了指山洞里边，说道：

“把我掳来的食蜃人，就在里面呢。他喝醉了酒睡着了。我们一走，他肯定会追上来的。到时候你我都性命不保啊。”

发长彦呵呵一笑，说道：

“不就是个食蜃人嘛，有什么可怕的？您瞧好了，我马上就把他给办了。”

说着，他拍了拍杂色狗的背，厉声吩咐道：

“咬咬，咬咬，快去把洞里的食蜃人一口咬死。”

杂色狗“咬咬”立刻露出了獠牙，发出雷鸣般的呜呜声，无比凶猛地冲进洞里，一会儿工夫就衔着食蜃人那鲜血淋漓的脑袋、摇着尾巴跑出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从被云雾遮蔽着的谷底，刮起了一阵风，而这风中还带着一个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发长彦，多谢你了。我会铭记你的恩情的。我是一直遭受食蜃人欺凌的生驹山的驹姫。”

不过，那小姐因自己重获新生而欢喜不已，像是没听到这个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忧心忡忡地对发长彦说道：

“多亏了您，让我捡回了一条命。可我妹妹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遭受怎样的折磨呢？”

发长彦听后，便抚摩着白狗的脑袋，说道：

“嗅嗅，嗅嗅，快嗅出二小姐的去向来。”

白狗“嗅嗅”翕动鼻子嗅了几下，便抬头看着主人的脸叫道：

“汪、汪。二小姐被住在笠置山洞窟里的土蜘蛛[4]掳去了。”

这个土蜘蛛，就是从前神武天皇[5]征讨过的小矬子坏蛋。于是发长彦就跟上次一样，将两条狗抱在肋下，与小姐一起跨到了黑狗“飞飞”背上，并吩咐道：

“飞飞，飞飞，你快飞到笠置山土蜘蛛所住的洞窟去。”

黑狗“飞飞”立刻腾空而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青云缭绕的笠置山飞去。

四

却说那笠置山的土蜘蛛是个老谋深算、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他看到发长彦他们找门来后，就满脸堆笑地迎出了洞口。

“欢迎，欢迎，发长彦君。您大老远地赶来，真是不容易啊。请进，请进。请洞里休息吧。我这儿虽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新鲜的鹿胆和狗熊的胎儿还是有的，就让我来好好地款待你吧。”

但发长彦没理他这茬儿。他摇了摇头，声色俱厉地说道：

“少废话！我们来是要你归还二小姐的。你赶紧将二小姐交出来还则罢了，如若不然，那个食蜃人就是你的下场！”

那土蜘蛛听了，吓得直哆嗦，将原本就矮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好说，好说。我一定交出来。您都这么吩咐了，我怎么敢违拗呢？二小姐就在洞里，你们去将她带出来吧。”

于是，发长彦就带着大小姐和三条狗走进了山洞。果然，一位头插银梳的美貌小姐正在洞里哀哀哭泣呢。

察觉到有人进洞后，那小姐慌忙抬头来看，看到自己的姐姐后，便不禁大喊一声：

“姐姐！”

“妹妹！”

姐妹两人情不自禁地朝对方扑去，立刻就抱头痛哭了起来。一旁的发长彦见此情形，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突然，那三条狗背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

“汪、汪。土蜘蛛这个畜生！”

“太可恶了！汪、汪。”

“汪、汪。你等着！汪、汪。汪、汪、汪。”

它们发疯似的狂吠了起来。发长彦他们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狡猾的土蜘蛛已经用巨大的岩石从外面将洞口封得死死的了。不仅如此，他还在外面拍着手大笑呢。

“哈哈，臭小子发长彦，尝到老子的厉害了吧。用不了一个月，就把你们一个个地统统饿死。这下你们该佩服我的老谋深算了吧。”

这下让发长彦也为自己轻易上当而懊悔不已了。所幸的是，他立刻就想到了腰间的笛子。只要吹起笛子来，鸟兽自不必说，就连草木都会如痴如醉，难保那狡猾的土蜘蛛不会动心。于是发长彦便鼓起勇气，安抚住狂吠不止的三条狗，全神贯注地吹起了笛子。

果然，婉转动听的笛声让那个可恶的土蜘蛛也听得心醉神迷、忘乎所以了。刚开始，他将耳朵贴在洞口的巨石上，屏息静气地聆听着，渐渐地，他就听得入了迷，并开始将那巨石一寸两寸地往边上移了。

等到那土蜘蛛将巨石移出够通过一个人缝隙时，发长彦便突然停下不吹了，拍了拍杂色狗“咬咬”的背，吩咐道：

“咬咬，咬咬，你快去将土蜘蛛一口咬死。”

土蜘蛛一听就被吓破了胆，拔腿就要逃走，可已经来不及了。“咬咬”如同一道闪电般蹿出洞去，毫不费事地就将土蜘蛛一口咬死了。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从深深的谷底，卷起了一阵风，风中还带着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发长彦，多谢你了。我会铭记你的恩情的。我是一直遭受土蜘蛛欺凌的笠置山的笠姫。”

五

随后，发长彦就带着两位小姐和三条狗，骑在黑狗“飞飞”的背上，从笠置山的山顶出发，凌空直向飞鸟国大臣所在的都城飞去了。途中，两位小姐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都拔下自己发髻上插着的金梳、银梳，悄悄地插在了发长彦的长发上。发长彦自然对此浑然不觉，他只是瞭望着脚下那大和国美丽的山川田野，不断地催促着黑狗“飞飞”快飞。

一会儿过后，当他们来到发长彦最初路过的那个三岔路口时，发现那两个曾经遇到过的武士，像是从哪儿回来了似的，正并马而行，朝着都城方向赶路呢。发长彦见状，突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想要将自己所立下的大功讲给他们听。

于是他就吩咐黑狗“飞飞”道：

“快降下去，降下去。降到三岔路口那儿去。”

再说这两位武士找遍了各个地方都没打听到小姐们的下落，正心灰意懒、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呢，现在突然看到两位小姐与那长得跟女人似的樵夫一起骑在一条健硕的黑狗身上从天而降，自然是大惊失色。

发长彦从狗背上跨下来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说道：

“两位大人，我与你们分手后，就立刻去了生驹山和笠置山，如此这般，就把两位小姐给救回来了。”

见身份如此卑贱的樵夫就这么轻易地抢了自己的功劳，这两位武士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们脸上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对发长彦立下的大功赞不绝口，引诱发长彦叙述事情经过。一会儿的工夫，就将那三条狗的来历与那笛子的神奇之处全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随后，他们便趁着发长彦不注意的当儿，先是悄悄地抽走了他腰间的笛子，然后猛地骑上黑狗的背，并将两位小姐和两条狗抱在肋下，异口同声地吩咐道：

“飞飞，飞飞，赶快飞到飞鸟国大臣居住的都城去！”

发长彦大吃一惊，立刻朝那二人扑去，但这时已刮起了大风，驮着武士的黑狗“飞飞”早已紧紧地卷起尾巴飞上蓝天了。

剩下的，就只有那两位武士所留下的两匹马了。发长彦趴在三岔路口的正中央，号啕痛哭了起来。

这时，从生驹山的方向吹来一阵清风，风中还响起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发长彦，发长彦。我是生驹山的驹姫。”

与此同时，从笠置山方向也吹来了一阵清风，风中也响起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发长彦，发长彦。我是笠置山的笠姫。”

随后，这两个声音便合二为一，轻声说道：

“我们这就去追那两个武士，帮你夺回笛子。你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便风声呼啸着朝刚才黑狗飞去的方向远去了。

然而没过多久，那阵清风又吹回了三岔路口的上方，并同方才一样，从空中传来了细声细气：

“那两个武士已经与两位小姐一起到了飞鸟国大臣家了。他们还得到许多赏赐。来，您快吹起笛子，把那三条狗叫回来吧。趁此时间，也让我们帮你打扮得体面一点儿，让您风风光光地踏上发达之路吧。”

话音刚落，那根神奇的笛子，以及黄金铠甲、白银头盔、缀着孔雀羽毛的箭、香木制成的弓等威武的大将行头，闪着耀眼的光芒，如雨点般落在了青年樵夫的眼前。

六

片刻之后，身背着香木弓、孔雀羽箭，如同天神一般的发长彦跨着黑狗“飞飞”，肋下抱着白狗“嗅嗅”和杂色狗“咬咬”，便凌空飞到飞鸟国，降落在了大臣的府邸。那两个年轻武士见了，不由得慌作一团。

其实也不仅仅那两个武士，就连大臣本人也大吃一惊，一时间恍若身处梦境一般，呆呆地望着威风凛凛的发长彦。

发长彦脱下头盔，恭恭敬敬地向大臣鞠了一躬，说道：

“我叫发长彦，住在葛城山的山脚下。是我除掉了食蜃人和土蜘蛛，救回了府上的两位千金。那两位武士与这事儿根本就是不沾边儿的。”

那两个武士已将从发长彦那儿听来故事当作自己的功劳，在大臣面前吹嘘过了，现在听发长彦这么一说，当即急得变了脸色，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头，像煞有介事地说道：

“别听他那一派胡言。砍下食蜃人脑袋的是我们，识破土蜘蛛诡计的也是我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这下子可就让站在他们中间的大臣没了主意了，他看了看发长彦和那两个武士，搞不清他们谁说的是真话，谁在撒谎。于是他便扭头对自己的两个女儿说道：

“我的好女儿们，这事就只能问你们了。到底是谁把你们救回来的呢？”

两位小姐一齐依偎在父亲的胸前，羞答答地说道：

“救我们回来的，是发长彦。我们把梳子插在他的头发上了，这就是证据。爸爸您自己去看好了。”

大臣上前一看，果然见女儿的金梳和银梳都在发长彦的头上闪闪发光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两个武士再也无法狡辩了，只得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大臣的跟前，说道：

“我们起了坏心，想把发长彦救回小姐的功劳占为己有。现在我们全都坦白了，还请大臣留我们一条小命啊。”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发长彦不仅得到了许多奖赏，还做了飞鸟国大臣的乘龙快婿。那两个武士则被三条狗追赶着，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大臣府邸。只不过到底是哪位小姐成了发长彦的妻子呢？因为这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到现在就很难搞清楚了。

大正七年（1918）十二月

[1]　日本旧国名之一。相当于今奈良县全境。平安时代迁都以前，该地是历代皇居所在地。

[2]　位于日本大阪府与奈良县交界处的一座山。标高858米。以修验道之灵场而闻名。

[3]　出现在日本古籍《古事记》神话中出云国的八头八尾大蛇。后被素戋呜尊（须佐之男）用酒灌醉后杀死，并在其尾部取出了天丛云剑，即三神器之一的草剃剑。

[4]　日本神话中不臣服于大和朝廷的土著人。据说长得个子很矮，但四肢很长，过着穴居生活，故名。

[5]　日本第一代天皇，天照大神的后裔，传说他从九州率军东进，平定了大和地区，于公元前660年在大和的橿原宫登基。为日本开国之祖与天皇之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