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堀川大人[2]这样的人物真个是绝无仅有的。在他之前自不必说,即便是在他之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甚至有传闻说,他母亲在将要生下他的时候,曾梦见大威德明王[3]站在枕头旁。总之,大人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正因如此,大人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出乎我等的意料。别的暂且说,您只要去堀川瞻仰一下大人的府邸,啊,那是多么宏伟,多么壮丽,其气魄之大绝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的。当然了,世上也不乏口无遮拦、妄加评论之辈,竟将大人的秉性、做派比作秦始皇或隋炀帝,可这不正是谚语所说的“盲人摸象”吗?其实,大人绝不是只顾独自安享富贵之人。他思虑更多的是底下小民的温饱疾苦,是有着所谓“与天下共乐”的恢宏度量的。
正因为大人是如此之人物,所以即便他遇到了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也全然无碍。再如,他那座位于东三条,因模仿陆奥[4]、盐灶[5]之风光而名声大噪的河原院里,据说之前融左大臣[6]的鬼魂夜夜都要出来游**,后来肯定也是遭到了堀川大人的呵斥才销声匿迹的。大人的威势是如此之盛,也就难怪京城里不论男女老幼,只要一提起堀川大人来,全都肃然起敬,仿佛他就是神佛转世似的。有一次,大人进宫去赴梅花宴,回来路上,不料拉车的牛脱缰乱跑,撞伤了一个路过的老者。那老者非但不恼,竟还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称能被堀川大人的牛撞上,实乃三生有幸。
唯其如此,堀川大人这一辈子留给后世的逸闻趣事也多如牛毛。诸如赴大飨宴[7]时得到的赏赐仅白马一宗就有三十匹啦,让自己宠爱的娈童充当长良桥[8]的桥柱啦,让一位继承了华佗之术的震旦僧人来割除他腿上的疱疮啦,等等,数不胜数。然而,在为数众多的逸闻之中,没有哪一桩比如今仍在其府上珍藏着的、画有《地狱变相图》[9]的屏风之由来更可怕的了。就连平日里一向镇定自若的堀川大人,也在事发当场为之大惊失色,我们这些侍奉左右的下人就更别提了,可真所谓是吓得魂飞魄散啊。就拿我来说吧,侍奉大人已经二十来年了,也还从未遇见过如此恐怖的场景呢。
不过莫急,莫急,在讲这个故事之前,还得先说说描画此屏风的画师——良秀的事。
二
提起良秀,想必如今也仍有人记得他的吧。在当时,他可是个名噪一时的画师,就画技而言,那可真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发生那事的时候,他已年近五十大关了吧。倘若仅看外表,他也就是个身材矮小、瘦得皮包骨头、似乎还有些心术不正的小老头。他来堀川大人的府上时,总是穿着土黄色的狩衣[10],戴着软乌帽,却又总让人觉得猥琐不堪。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处怪相: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嘴唇竟是通红通红的,一点儿也不像个老人,看着怪瘆人的,会叫人联想起兽类。有人说,那是他老爱舔画笔,沾上了红颜料的缘故,可谁又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呢?更有些没口德的家伙,说良秀的行为举止活像一只猴子,于是就给他取了个“猴秀”的绰号。
说到“猴秀”,我倒又想起了这么个故事来。
良秀有个女儿,那会儿才十五岁,正在堀川大人的府上做小丫头。这可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姑娘,长得也跟她亲爹一点儿都不像。她天生乖巧,再加上兴许是母亲早逝的缘故吧,还十分善解人意。小小的年纪,做起事来比那些年长的还要周到妥帖。故而从夫人到各位内侍,都对她宠爱有加。
说来也巧,那会儿丹波国[11]献上来一只驯养好了的小猴子,于是正值爱淘气的年纪的小少爷就给它取名为“良秀”了。那猴子的模样本来就够逗的,再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府里上上下下还会有谁不觉得好笑呢?光是觉得好笑倒也罢了,大伙儿还一有机会就作弄它,每当它爬上院中的松树,或弄脏了小少爷房里的榻榻米时,就“良秀”“良秀”地大呼小叫起来,肆意戏弄,乐此不疲。
却说有一天,上面说过的那个良秀的女儿,手执一枝系着书信的红梅,正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忽然看到那只被大家叫作“良秀”的小猴子从远处的移门那儿慌慌张张地逃了过来。它像是崴了脚了,没力气跟往常似的爬上柱子,只是一拐一拐地跑着。后面则是小少爷高举着鞭子追了上来,嘴里高喊着:
“站住!你给我站住!你这个偷橘子的小毛贼!”
见此情形,良秀的女儿不由得犹豫了一下。恰在此时,那猴子已来到她身边,还拽着她的裙裤下摆,凄声哀叫着。想必是觉得猴子可怜,再也按捺不住恻隐之心了吧,她就一手依旧拿着那枝红梅,一手抬起,轻轻展开了那件浓淡有致的紫色内褂的大袖子,温柔地将小猴子抱了起来。随后便在小少爷跟前微微俯身,用银铃般的嗓音说道:“请您饶了它吧。它不过是只畜生呀。”
小少爷是因为怒气冲天才追出来的,哪能轻易放过呢?他板着脸跺了两三回脚,反问道:
“这猴子是个偷橘子的毛贼。你干吗要包庇它?”
“它不过是只畜生呀……”
姑娘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她凄然一笑,像是豁出去了似的继续说道:
“再说,既然它叫‘良秀’,那么它受责罚,就跟我父亲受责罚一样,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饶是小少爷,听她这么一说,也就不得不网开一面了。
“哦,是这样啊。既然你是替父求情,我就饶它一回吧。”
小少爷不情不愿地说着,扔下鞭子,转身就朝来时的那扇移门走去了。
三
从那以后,良秀的女儿就与那只小猴子成了好朋友。她将小姐赏赐的黄金铃铛用美丽的红带子穿好后挂在小猴子的脖子上。而小猴子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缠在她的身边,很少离开。有一次她感冒了,卧床不起,小猴子就一直坐在她的枕头旁,啃着自己的指甲。或许是错觉吧,还叫人觉得它脸上愁云密布,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说也奇怪,这么一来,就再也没人像以前那样欺负小猴子了。不,非但不欺负,反倒开始喜欢起来了。到后来,连小少爷也时不时地扔一些柿子、栗子什么的给它吃。有一次,某个侍卫用脚踢小猴子,还惹得小少爷大为光火。据说堀川大人听说此事后,还特意让良秀的女儿抱着小猴子去见他呢。当然了,良秀女儿疼爱小猴子的缘由,这时也传进他的耳朵里了。
“真是个孝女啊。理当奖赏!”
按照大人的尊意,姑娘拜领了一件红色的中衣[12]。有趣的是,那小猴子居然见样学样,也把红衣衫举过头顶作拜谢状。见此情形,大人自然是越发兴致盎然了。由此可见,所谓堀川大人偏爱良秀女儿,完全是由于赞赏她在疼爱小猴子这件事上所体现的孝心,绝不像坊间胡乱流传的那样,是什么贪恋美色。当然了,无风不起浪,人们之所以会如此说三道四,倒也不全是凭空捏造的,但眼下暂且按下不表,留待以后慢慢叙说吧。在此,我以为只要讲明一点就行了。那就是:堀川大人是绝不会因为贪恋美色而对区区一个画师的女儿动了什么心念的。
虽说良秀的女儿在大人面前赚足了风头,但凭着她天生的聪慧乖觉,并未受到其他庸俗无聊的侍女的嫉妒。不仅如此,从那以后,她反倒与那只小猴子一起,受到了众人的喜爱。尤其是小姐,简直到了片刻都不让她离开左右的地步,就连外出游览,也非要与她同坐一车不可。
不过,姑娘这边我们就暂且打住,下面再来说她父亲良秀的事吧。
却说小猴子固然很快就得到了众人的喜爱,可我们的主角良秀,却依旧是人见人厌,大家背地里也还是叫他“猴秀”。并且还不仅限于堀川大人府上的人,就连横川[13]的僧都[14]也只要一提及良秀就脸色骤变,简直跟遇到了魔障似的,厌恶得不行。(有人说这是因为良秀将僧都的行为情状画成讽刺画的缘故,不过这仅仅是下里巴人之间的谣传而已,是当不得真的。)总而言之,这家伙的名声确实很臭,无论你去问哪一路人,得到的答复也都大同小异。不说他坏话的倒也不是没有,但仅限于两三个画师朋友,或只了解他的画而不了解他为人的人之间了。
其实,良秀不仅仅模样猥琐不堪,还有些更令人讨厌的恶癖,所以这一切,都只能说是他自作自受。
四
说到良秀的恶癖,那就是:吝啬、刻薄、没羞没臊、好吃懒做、贪得无厌——不,要说最不可救药的,恐怕还得数蛮横无理,目空一切,老是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面孔吧。要是他的这些个臭毛病仅限于绘画领域倒也罢了,可他那股子死硬劲儿,体现在对世上所有的习俗、惯例统统嗤之以鼻。据一位跟随他多年的弟子说,有一天,一位著名的桧垣巫女在大人府上神灵附体,可就在她传达可怕的神谕之时,那家伙居然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将巫女那张可怕的脸蛋,仔仔细细地给描画了下来。估计在他看来,所谓神灵的报应也只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而已吧。
他就是这么个家伙,所以他画吉祥天[15]时,画的是一个下贱的流浪歌女的脸蛋;而在画不动明王[16]的时候,则画成了无赖、放免[17]之类的模样。凡此种种,尽干些亵渎神佛的勾当。你要是责问他,他还会装疯卖傻地说什么“我良秀画的神佛反而责罚我良秀,这不成了咄咄怪事了吗?”这下子连他的弟子们都吓坏了,不少人唯恐日后遭连累,便匆匆谢师而去了。若要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狂妄无比。他就是个觉得当今天下唯我独尊、无人可比的家伙。
与此同时,若要论良秀在画艺一道上达到了多高的境界,倒也同样是毋庸多言的。不过由于他在运笔和用色上都与别的画师不同,所以就连他的画作,也被许多与他交恶的同行说成是欺世盗名、邪门歪道。照他们的说法,像川成[18]、金冈[19]及别的古代名家的画作,都有些高雅优美的传闻流传后世,如画在门板上的梅花,每逢月明之夜就会散发幽香啦;在屏风上画了吹笛的公卿贵族后,就真能听到优美的笛声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一说到良秀的画作,就尽是些离奇可怕的传闻了。譬如说他在龙盖寺[20]的大门上画了幅《五趣生死图》[21],有人半夜里从门下经过时,就听到了天人的叹息和哭泣之声。不仅如此,还有人说闻到了尸体腐烂的臭味呢。还有,堀川大人吩咐他给侍女们画像,可蹊跷的是,被他画过的侍女都在三年内得了失魂症死掉了。要让那些说他坏话的人来说,这正是良秀的画已走上邪道的最佳明证。
然而,正如前面所说,他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故而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有一次当堀川大人跟他开玩笑说“看来你就喜欢些丑恶的东西啊”时,他竟咧开那两片与年纪极不相称的红嘴唇笑了笑,傲慢地答道:
“大人所言极是。那些平庸浅薄的画师,又哪里懂得丑恶事物中的美呢?”
即便真是本朝第一画师,又怎么能在大人面前如此大言不惭呢?也难怪先前提到的那位弟子,要在背后称其师父为智罗永寿[22],以此来讥讽其狂妄自大了。想必您也知道吧,“智罗永寿”就是从前从震旦过来的天狗的名字。
但是,饶是这么个良秀——这个不可名状、蛮横无理的良秀,却还保留着一份人类所特有的温情。
五
这温情不是别的,正是他对自己那个在堀川大人府上做侍女的独生女儿的、异乎寻常的疼爱。正如先前所述,他女儿是个极为温顺、极具孝心的姑娘,作为父亲,其护犊之心也同样是毫不逊色的。平日里,无论哪个寺院里的和尚前来化缘,他都不肯施舍一点儿钱的,可只要是女儿的衣着和穿戴,他就毫不吝惜金钱,头是头,脚是脚,全都给制备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
不过良秀疼爱女儿,也只顾自己疼爱,至于要不要给她寻个好女婿之类的念头,他是连做梦时都不会有的。非但如此,就他那个肚量,要是有人敢跟他的宝贝女儿搭讪套近乎,是免不了会被他叫上几个街头泼皮暗地里揍个半死的。因此,当堀川大人召他女儿去府上做侍女时,他这个做爹的就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有好一阵子,他总是耷拉着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至于说堀川大人为姑娘的美貌而动了心,不顾人家当爹的愿不愿意就硬将姑娘召进府里的谣传,想必就是有人看到了良秀的那副苦恼的模样而推想出来的吧。
然而,虽说那谣传纯属子虚乌有,但良秀出于护犊之心,心心念念祈求女儿早日回家倒是千真万确的。有一次堀川大人吩咐他画一幅稚儿文殊像,他将菩萨的脸蛋画成了大人所宠爱的某个娈童,画作大获成功,大人也看得十分满意,就十分难得地嘉慰道:
“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不用客气。”
良秀毕恭毕敬地道了谢。可您猜他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
“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大人您能放回我女儿。”
要是在别人的府上倒也罢了,在堀川大人府上侍奉的人,不管你多么疼爱,也不能如此冒冒失失地往回要呀。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呢?因此,大人再怎么宽宏大量,到底也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着良秀的脸吐出了两个字:
“休想!”
随即,便拂袖而去了。
诸如此类,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次,前前后后,共有四五次之多吧。如今回想起来,大人看良秀的目光,是一次比一次冷淡的。每逢这种时候,或许是为父亲的安危担心吧,姑娘回房后,总要咬着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上好一会儿。也正因如此吧,大人看上了良秀女儿的谣传也就越传越疯了。甚至还有人说,正是姑娘不肯顺从,后来才有了那个“地狱变屏风”的惨祸。当然了,这种说法完全是捕风捉影,是绝对不可信的。
照在下看来,大人不肯放良秀的女儿回家,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同情:与其让她回到那个倔老头的身边,还不如让她在府上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呢。这应该是十分难得的一片好心呀。当然了,大人确实喜欢性情温顺的姑娘,可要说这就是好色,就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吧。不,应该说,那简直就是无中生有。
闲话少说。总之,出于女儿的原因,良秀已经很不受大人的待见了。就在这当儿,也不知出于何种打算,堀川大人突然将良秀召进府里,吩咐他画一面地狱变的屏风。
六
一说到地狱变屏风,那个恐怖的画面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同样是地狱变,良秀所描绘的地狱变与别人的相比,首先构图就大不一样。他只在屏风的一个角落里画上十王[23]及其手下小鬼的小小身形,其余则是一大片熊熊烈焰——让人觉得连刀树剑山都被熔化为炽烈火海。因此,除了冥官的唐式衣冠上点缀了些许黄色和蓝色以外,别处都是烈火之赤色。烈焰之中也升腾着泼墨画就的黑烟和喷撒金粉所形成的点点火星,翻卷飞舞,犹如“卍”字一般。
仅仅是这样,那气势就已经叫人瞠目结舌了,而更为出奇的是,那些惨遭业火焚烧、痛苦翻滚着的罪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常见的地狱图中的模样。因为,上至月卿云客[24],下到乞丐贱民,良秀将各种身份的人全都画了进去。有峨冠博带、道貌岸然的殿上人,身穿五重丽服、美丽娇艳的年轻女官,挂着念珠的僧侣,脚踏高齿木屐的侍学生[25],身穿修长童装的豆蔻少女,高举币帛[26]的阴阳师[27]……形形色色,数不胜数。总而言之,各色人等在饱受烟熏火燎的同时,还惨遭牛头马面之狱卒的百般凌辱,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四散奔逃着。头发被钢叉缠住、手脚如蜘蛛般蜷缩着的女人,想必是个巫师吧。被长矛刺穿胸膛、如蝙蝠般倒挂着的男子,肯定是个新任国司[28]。此外还有遭受铁鞭责打的、被压在千钧磐石之下的。有的被怪鸟的尖喙叼住,有的被毒龙的巨颚咬住……刑罚的种类也与罪人的人数相对应,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然而,其中最醒目,也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还得说是一辆从半空中摔落下来的牛车了吧。那牛车有一半已掠过了兽牙般的刀树顶端(刀树的树梢上已是尸骸累累,那些身体已被尖刀洞穿),而被地狱之风撩起的车帘之内,有一位分不清是女御[29]还是更衣[30]的女官。只见她满身华丽的绫罗绸缎,长长的黑发在火焰中飘扬,雪白的脖子朝后仰起,正在痛苦地挣扎着。无论是这位女官的身姿,还是熊熊燃烧着的牛车,无不叫人切身感受到炎热地狱[31]的责罚之苦。可以说,那宽阔画面上所有的凄惨恐怖,全都辐辏在这一人身上了,并且描绘得那么出神入化,以至于只要你盯着她看,耳旁就自然会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
啊,正是这一场景——正是为了描绘这一场景,才发生那件可怕的事情。倘若没有那件事情,即便良秀的画技再怎么高超,又怎么能将地狱之苦画得如此栩栩如生呢?他完成了这一杰出的画作,却也惨遭大难,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可以说,这画中的地狱,也正是本朝第一画师良秀本人,迟早会堕入其中的地狱……
在下急于叙说这面绝无仅有的地狱变屏风,或许已经将故事的先后顺序弄颠倒了。好吧,下面还是将话头转到受了堀川大人之命要画这面地狱变屏风的良秀身上来吧。
七
却说良秀领命之后,一连五六个月都没去堀川大人的府上,而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画那面屏风上了。那么个疼爱女儿的人,一拿起画笔来,居然就不想再见女儿一面了,这可真是岂有此理啊。不过听先前提到的他的那个弟子说,这家伙只要一画开了头,就跟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窍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事实上当时就有传闻,说良秀之所以能靠绘画出人头地,是因为他在福德大神[32]跟前发过誓。其证据就是,如果躲在暗中看良秀作画,就会发现他身边肯定有狐仙的影子,还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前后左右地将他团团围住。狐仙是如此之多,所以只要他一画起画来,就将别的事情统统都抛在脑后了。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阳光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是在画地狱变屏风的时候了,他的这种痴迷劲儿越发严重,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在下这么说,并不是指他大白天躲在放下了格子悬窗的房间,在三叉灯台[33]下神秘兮兮地调配颜料,或者让弟子们穿上水干[34]、狩衣等服装让他一个个地仔细写生。这类事情只要一画上画——即便不是画地狱变屏风,他都会这么干的。事实上在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的时候,他就悠悠然地坐在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路边的死尸旁,临摹着已经腐烂了一半的脸蛋和手脚,甚至连头发都画得一根不差。那么,所谓痴迷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到底是指什么呢?——想必有人会如此嘀咕吧。抱歉,眼下还无暇一一细说,要是拣主要的来讲,大体就是像下面这样的。
有一天,良秀的一位弟子(就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位)正在用水化开颜料,他师父突然跑来说:
“我要睡一会儿午觉。可最近老是做噩梦。”
这并不算什么稀罕事,所以那弟子连手都没停,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
“哦,是吗?”
不料良秀却一反常态,愁眉不展地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那么,我午睡的时候,你能坐到枕头旁来吗?”
见师父居然为做梦而纠结,那弟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又觉得这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应了一声:
“遵命。”
可师父似乎仍有些担心,沉吟片刻后又说道:
“那么你就立刻上里屋来吧。还有,如果有别的弟子进来,不要让他们走进我睡觉的地方。”
他所谓的“里屋”,就是他画画的那个房间。那天也跟往常一样,门窗紧闭,里面黑咕隆咚,跟晚上似的,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那面仅用炭笔勾勒出草图的屏风,正围立在他的被褥前。良秀像是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一进屋,枕着胳膊躺下后,马上就呼呼入睡了。但是,没过半个时辰,那位坐在他枕头旁的弟子,就听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八
一开始那还仅仅是声音而已,可随后就渐渐地成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了——快要溺死之人在水里呻吟的话语。
“什么?你叫我‘来’?……上哪儿?……你叫我上哪儿?来地狱吧。来炎热地狱吧。……喂!你是谁呀?……我问你是谁?……哦,我以为是谁呢……”[35]
那弟子不由得停下了正在化颜料的手,战战兢兢地窥探了一下师父的脸。只见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刷白刷白的,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嘴唇干燥、牙齿稀疏的嘴张得大大的。嘴里有个东西在飞快地活动着,像被线牵着似的。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师父的舌头吗?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原来就是从这条舌头上发出来的。
“我还以为是谁呢……嗯,原来是你呀。我也想到是你的。你说什么?你来接我了?所以叫你来。叫你到地狱来。……地狱里……地狱里你女儿正等着你呢。”
那弟子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鬼影忽忽悠悠地从屏风上飘下来了。那弟子自然立刻就将手搭在良秀身上使劲儿摇晃了起来。可他师父却仍迷迷糊糊的,继续说着梦话,不像是马上就会醒来的样子。于是那弟子就狠下心来,将放在一旁的笔洗中的水哗地一下全都泼到了师父的脸上。
“正等着你呢。快坐上这车来吧。……坐上这车,到地狱来吧……”
师父正说着呢,咽喉仿佛被人掐住了似的,变成了呻吟之声。随即,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像被针扎着了似的慌慌张张地跳起了身来——想必是梦中的恶鬼尚未离去吧。一时间,他的眼里满是惊恐之色,依旧张大了嘴,直愣愣地望着虚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冷冷地吩咐道:
“行了。你出去吧。”
那弟子明白,这个时候要是违拗师父,定会被他训个没完,于是就匆匆地走出了师父的房间。看到外面还是天光大亮的,他这才像从噩梦中醒来了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这名弟子的遭遇是算不得什么的,另一名弟子的遭遇,那才叫惨呢。
一个月过后,又一个弟子被良秀叫进了里屋。那时良秀正咬着画笔,待在昏暗的油灯下。弟子进去后,良秀就猛地转向他说道:
“劳驾,你还是把衣服脱了吧。”
由于在此之前,师父也时常会这么吩咐,所以那弟子也没多想,就将自己脱了个一丝不挂。可奇怪的是,良秀却皱起眉头说道:
“我想看看被铁链绑住的人的样子,对不住了,你就照我的意思来吧。”
他嘴上说得好听,可态度冷冰冰的,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对不住人家的意思。那弟子身体十分健硕,比起握画笔来,他更适合握大刀。可饶是如此,他当时也大为惊骇,日后提起此事时还不停地说:
“我以为师父疯了,要杀了我呢。”
却说当时良秀见对方磨磨蹭蹭,不耐烦起来,也不知他从哪儿哗啦啦地抽出一条细铁链来,饿虎扑食一般扑到弟子的背上,反拧起他的两条胳膊,胡乱地将铁链一圈圈地缠了上去,随后又死命一拽铁链头。这下谁还受得了?那弟子扑通一声就躺倒在地板上了。
九
那弟子此刻的模样,活像一只滚倒在地的酒坛子。可怜他的手脚都被弯曲着捆成了一团,一点儿都动弹不得,能动的也只有脖子跟脑袋了。他那肥硕的身体被细铁链勒得紧紧的,浑身血脉不畅,故而脸上也好,身上也罢,都憋得通红通红的。而良秀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顾一个劲儿围着身体如酒坛子似的弟子打转,同样的写生画一连画了好多张。在此期间,被捆住了身子的那弟子有多痛苦,恐怕就用不着在下一一交代了吧。
要是那天没什么变故的话,那弟子恐怕还要再多受一会儿罪呢。所幸的是(或许说“不幸”更恰当吧),没过多久,从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坛子背后,蜿蜒曲折地流淌出了一长条黑油似的东西来。那玩意儿开始还像是黏性很大,流淌得也较为迟缓,可渐渐地,顺畅流滑起来,泛着幽光一直淌到了那弟子的鼻尖。那弟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叫道:
“蛇!是蛇呀!”
这时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被冻住了。也难怪,这种事,有谁受得了呢?事实上,当时那条蛇的冰凉的舌头,差一点儿就要舔上他那被铁链勒住的脖子了。由于实在是事发突然,想来就连蛮横无理的良秀,当时也吓得不轻吧。他慌忙丢下画笔,赶紧弯下腰去,飞快地抓住那条蛇的尾巴并将它倒提了起来。那蛇仰起头来,缠住自己的身体一个劲儿地倒卷上去,可到底还是够不到良秀的手的。
“你这畜生,害我画坏了一笔。”
良秀咬牙切齿地嘟囔着,直接将蛇扔进了房间角落的坛子里,然后极不情愿地解开了捆在弟子身上的铁链。不过他也仅仅是替弟子解下铁链而已,对遭此大罪的弟子,并无一句抚慰的话语。或许是比起弟子被蛇咬来,害他画坏了一笔更令他怒不可遏吧。——后来听说,那条蛇也是他为了写生,特意养在屋里的。
听了这些事后,想必诸位也对于良秀那近乎走火入魔的痴迷劲儿有所了解了吧。不过最后我还要说一件事。在这件事中,良秀的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弟子也为了他画地狱变屏风而遭了大罪,甚至差点儿送掉了小命。
却说那弟子长得细皮白肉的,简直就像个女孩子。一天夜里,师父若无其事地把他叫进了里屋。进屋后那弟子一看,见师父在灯台下托着一块鲜红的生肉,正在喂一只从未见过的怪鸟。那鸟的大小跟家猫差不多。说来也是,无论是脑袋两侧像耳朵般耸起的羽毛,还是呈琥珀色的又大又圆的眼珠子,怎么看都像一只猫。
十
要说良秀这家伙,向来就是自己做的任何事,都讨厌别人问东问西。就跟先前提到的那条蛇似的,他自己房间里有些什么,是从不对弟子们说的。因此,他的书桌上有时会摆上一个骷髅,有时会摆上几个莳绘[36]的高脚盘,也会根据他当时所画的内容,摆放一些出人意料的玩意儿。至于那些玩意儿平时是收在哪里的,就又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了。应该说,这也是谣传他暗中得到狐仙帮助的缘由之一。
那弟子心想,桌上的这只怪鸟肯定也是师父用来画那地狱变屏风的。随即,他便在师父跟前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问道:
“师父,您有什么吩咐吗?”
可良秀似乎没听到他说话似的,舔了舔他那两片红嘴唇,用下巴颏儿指了指那怪鸟,说道:
“怎么样?挺老实的吧?”
“这是什么鸟?我还从未见过呢。”
弟子嘴里这么说着,不由得又战战兢兢地打量起这只长着耳朵,跟猫儿似的怪鸟来。良秀则跟平时一样,语带嘲讽地说道:
“什么?没见过?唉,要不说城里的孩子不中用呢。这叫猫头鹰,是两三天前,鞍马[37]的一个猎人给我的。不过,这么老实的倒还是真不多啊。”
说着,他徐徐抬起手来,从上往下,轻轻抚摩了一下刚喂过食的猫头鹰背上的羽毛。他这一摸不打紧,不料那猫头鹰却在尖利而短促地叫了一声后,突然从桌子上飞了起来,张开一双利爪,猛地朝那弟子的脸上扑去。要不是那弟子忙不迭地用袖子挡住了脸,肯定会被抓出一两道口子的。他“啊”地惊叫一声,挥动袖子驱赶着,可那猫头鹰却凶悍异常,乘胜追击,嘴里吱呀怪叫着又扑了上去。那弟子已经忘了师父在场了,他时而起身抵挡,时而坐下驱赶,在狭小的屋子里抱头鼠窜,狼狈不堪。那怪鸟则不依不饶的,或高或低地飞翔着,只要发现一点点空隙,就会瞅准对方的眼睛猛扑过去。每逢这时,它还将翅膀拍打得噼啪作响,而这响声又营造出了一种怪异、可怖的氛围,仿佛飞流直下的瀑布就在眼前迸溅,又似乎带来了落叶的气味以及馊了的猿酒[38]那热烘烘的气息。那弟子后来说,当时他觉得那盏昏暗的油灯就是朦胧夜月,师父的那间屋子简直就是深山里妖气重重的峡谷,感到惶恐万分、毛骨悚然。
然而,令那弟子感到无比恐惧的,还不仅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将他吓得毛发倒竖的,是他的师父良秀。他正冷眼旁观这场骚乱,并慢慢地铺开纸,舔着笔,摹写起少女般娇嫩的弟子遭受怪鸟肆虐的惨状。那弟子后来说,他一看到师父这样,立刻就吓得半死。一瞬间还真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葬送在师父的手上了呢。
十一
要说这“小命送在师父手里”的事情,也并非全无可能。事实上,那天晚上良秀特意将弟子叫进里屋,就是为了诱使猫头鹰攻击他,好让自己摹写他惊慌逃窜的模样。因此,那弟子只看了师父一眼就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用两只袖子兜住了脑袋,嘴里发出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惊呼惨叫,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移门下动弹不得。可就在这当儿,良秀似乎也大呼小叫地站了起来,而猫头鹰拍打翅膀的声音也愈加猛烈了,其中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摔倒、跌破的尖利之声,简直是乱作了一团。那弟子再次被吓个半死,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只见屋里漆黑一片,听到师父正在心急火燎地叫别的弟子进来。
不一会儿,有个弟子远远地应了一声,随即便用手护着油灯急匆匆地进来了。借着油味熏人的灯光一看,只见那架三叉灯台已经倒在了地上,地板上、榻榻米上尽是油污,那只猫头鹰拍打着半拉翅膀,在地上痛苦地翻腾打转。桌子对面,师父良秀抬起半个身子,到底也露出了惊呆了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也难怪。因为猫头鹰的身上,从脖子到半拉翅膀,被一条漆黑的蛇紧紧缠住了。多半是刚才那弟子蹲下时将坛子撞倒后,那条蛇逃了出来,而猫头鹰一击不中反被缠绕,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两名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所措,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一怪异的场景。随后,他们就默默地给师父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至于那条蛇和那只猫头鹰该如何处置,就没人过问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先前说过,堀川大人吩咐良秀描画地狱变屏风,还是初秋时的事情,而从那时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们就不断地遭受着师父古怪行为的惊扰。然而,到了冬末,良秀的屏风画像是遇到了障碍,他的模样也变得越发阴森恐怖,说起话来自然也更加狂暴无状了。这时,屏风画的底稿已经完成了八成,可似乎再也画不下去了。不,看他那意思,似乎连已经画好的部分,也都要全都涂抹掉呢。
可是,他的屏风画到底遇到了什么障碍呢?谁也搞不清楚。而且,谁也不想去搞清楚。此前发生过的各种事情,已让弟子们吃足了苦头,他们简直觉得自己与老虎关进了同一个笼子,都只想尽量离师父远点儿。
十二
故而在此期间,也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倘若非要说一件的话,那就是,这个倔老头,也不知为什么,居然变得爱掉眼泪了。就是说,他时不时地会在没人的地方独自哭泣抹泪。一天,某位弟子有事来到院子里时,看到师父正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仰望着春日将近的天空,而他的眼里,竟然噙满了泪水。见此情形,那弟子自己反倒害臊起来,只得默不作声地悄悄退了回去。这个为了画《五趣生死图》不惜去路边临摹死尸的率性自大之人,竟会因画屏风不太顺心而像个孩子似的哭鼻子,这也实在太反常了吧。
却说就在良秀以走火入魔的痴迷劲儿描画地狱变屏风的当儿,另一方面,他的女儿却不知为何忧愁日深,以至于在我等面前,也都露出忍泪含悲的面容来了。要说她原本就是个眉宇含愁、肤色白皙、恭谨娴静的女儿家,可如今变得睫毛低垂,眼眶发黑,自然就越发给人以孤寂凄切之感了。起初,众人还纷纷猜测,有说是惦念老父之故的,也有说是春心萌动、为情所困的。直到出了堀川大人欲使她顺从自己的传闻之后,有关这姑娘的传言就终止了。
恰逢这么个时期,有天晚上,已是更深夜阑,在下独自经过走廊时,那只被人叫作“良秀”的小猴子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飞快地扑向我,还一个劲儿地拽我的裙裤下摆。记得那是个暗香浮动、月光浅淡、暖意融融的夜晚,借着月光望去,只见那小猴子龇着雪白的牙齿,皱起鼻尖,发疯似的尖叫着。我出于三分惊恐,七分气恼(因新做的裙裤被那厮乱拽),起初只想一脚将它踢开,一走了事。可转念一想,之前不是已有侍卫因欺凌猴子而惹少爷光火了吗?更何况看猴子如此举动,似乎确有什么非同小可之事。于是我拿定了主意,就顺着它拽的方向走了五六间[39]。
待我沿着走廊转了个弯,在夜色之中也能看到枝叶扶疏的松树前面那个泛着白光的宽阔池面时,从附近的某个房间传来了有人撕扯争斗的动静:时而激烈慌乱,时而悄无声息。此时,四周一片寂静,月光朦胧,薄霭轻淡,除了鱼儿跃起的响声外,听不到半点儿人语之声。如此静谧的环境中居然有人在争斗!我不禁站定了身躯,心想要是真有歹人作恶,非得给他点儿厉害尝尝不可。于是就屏气凝神,悄悄靠近了那个房间的移门。
十三
然而,许是嫌我行动太过迟缓了吧,“良秀”像是十分焦躁地在我脚下转了两三圈后,就跟喉咙被掐住了似的嘤嘤低叫着,猛地蹿上了我的肩膀。我怕它抓挠,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脖子。这时,它为了不从我身上滑落下来,又一口咬住了我所穿的水干的袖子。被它这么一闹腾,我禁不住踉跄了那么两三步,后背重重地撞上了那扇移门。事已至此,也就再也容不得我片刻踌躇了。我一把拉开了移门,就要窜到月光照不到的房间里去。就在这时,有个什么东西遮住了我的双眼——不,是在我拉开移门的同时,一个女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来,让我大吃一惊。那女子差点儿与我迎面相撞,出得门来,她便就势滚倒在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随即便双膝跪地,气喘吁吁地仰望着我的脸,那神情,就跟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无须多言,那女子就是良秀的女儿。然而,那晚的她,却显得格外动人。大大的眼眸熠熠生辉。双颊通红,跟着了火似的。而凌乱的裙裤和中衣,也给她增添了几分妖艳,与往常的小女孩模样截然不同了。——她真是那个总是那么弱不禁风、凡事谦恭忍让的良秀的女儿吗?
我靠在移门上,望着月光中这个美丽的姑娘,用手指了指仓皇离去的脚步声的方向,用眼神询问她:“那是谁?”
但姑娘咬着嘴唇,默默地摇了摇头。那神情显得异常委屈。
于是我俯下身去,将嘴凑在姑娘的耳朵旁,低声问道:
“是谁?”
姑娘依旧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肯说。然而,她那长长的睫毛上已沾满了泪水,嘴唇也咬得更紧了。
在下生性愚笨,只懂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故而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愣愣地傻站着,像是聆听着姑娘的心跳声似的。而另一个原因是,不知何故,我隐隐觉得,再问下去,就是冒犯这姑娘了。
如此这般,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随后,我关上了那扇一直开着的拉门,回头看着脸上红霞稍退的姑娘,尽量温和地说道: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
随后,我也带着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的不安,以及没来由的羞耻感,悄没声地原路返回了。然而,没走上十步,裙裤的下摆又被拽住,像是身后有人怯生生地要将我留下来。我吃了一惊,立刻回头望去。您道那是什么人?
原来就是那只被叫作“良秀”的小猴子。它正像人似的跪在那里给我磕头呢,脖子上的那颗金铃被摇晃得叮当作响。
十四
出了那晚的事情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来月吧。有一天,良秀突然来到堀川大人的府上,请求面见大人。按说身份如此卑贱的人,哪能轻易获准呢?或许是大人平日里一向对他另眼相看的缘故吧,并非谁想见就能见的大人,那天居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并命他速速进见。良秀照例是身穿土黄色的狩衣,头戴软乌帽,脸色却比往常更为阴郁。他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小人先前奉大人之命描绘地狱变屏风,日夜运笔,不敢懈怠,如今好歹已大体完成了。”
“哦,可喜可贺。予甚满意。”
大人如此说道。奇怪的是,他的声调颇为慵懒,显得无精打采。
“非也。可谓是无喜可贺。”
良秀像是憋着闷气似的,头也不抬地说道:
“虽说已大体完成,可如今却有一处,叫小人无从下笔啊。”
“你说什么?画不出来了?”
“正是。通常说来,不是亲眼所见之物,小人是画不出来的。即便勉强画出,也无法称心满意。这样,还不是跟画不出来一般无二吗?”
听了他这话之后,大人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如此说来,要画地狱变屏风,你就非得亲眼看看地狱不成?”
“正是。不过,前些年大火时,我看到了堪比炎热地狱的熊熊烈火。我之所以画出了不动明王背后的火焰,正是拜那场大火所赐。想必大人也见过那幅画吧。”
“那么罪人又该怎么画呢?还有地狱里的狱卒,想必你也没见过吧!”
大人像是根本就没听良秀说话,只顾一个劲儿地追问。
“小人见过被铁链捆绑的人,也细细摹写过被怪鸟追啄的人。故而不能说对罪人的惨状一无所知。至于狱卒嘛——”
良秀露出骇人的苦笑,继续说道:
“至于狱卒嘛,小人已于似梦非梦之间,见过多次了。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三头六臂的恶鬼,他们拍着无声的手,张着不出声的嘴,几乎每日每夜都来折磨我。——总之,我想画而又无从下笔的,并非此类。”
听到这里,饶是堀川大人似乎也吃惊不小。一时间,他默不作声,只是焦躁不安地紧盯着良秀的脸。随后,他就颇为凶险地挑了挑眉毛,厉声说道:
“到底什么画不出来,快说!”
十五
“小人想在屏风的正中央画上一辆从空中坠落的蒲葵叶牛车[40]。”
说到这里,良秀这才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大人。在下早就听说过,这家伙只要一说起绘画的事来,就亢奋得跟疯子似的,而他此刻的眼中,确实带有某种叫人不寒而栗的神情。
“车里有一位艳丽的贵妇,散乱的黑发飞舞着,在烈火中苦苦挣扎。她的脸因浓烟熏呛而花容失色,两条蛾眉紧蹙着,正抬起头仰望着车篷。或许她的手还在撕扯着车帘,想借此遮挡雨点般纷纷洒落的火星。而在其四周,还翻飞着一二十只凶悍的鸷鸟,张开长喙呱呱乱叫着。——啊,小人怎么也画不出来的,不是别的,就这牛车里的贵妇啊。”
“既如此……你想怎样?!”
大人催促道。不知为何,大人的脸上竟然泛起一抹奇妙的欢愉之色。可良秀却像发着高烧似的,两片嫣红的嘴唇颤动着,用梦呓般的声调重复道:
“小人画不出来的,就是这个。”
随即,他又突然气势汹汹地说道:
“请当着我的面,烧一辆蒲葵叶牛车来看看。还有,若能办到的话……”
大人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忽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说道:
“好啊。一切都如你愿。什么‘若能办到’,少说废话。”
闻听此言,在下不由得感到后背发凉,像是预感到惊天惨祸将要发生了。事实上大人此刻的面容已变得十分可怕,他的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眉毛犹如闪电般抽搐个不停,简直就跟染上了良秀的疯魔症一般。
他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喉咙里咯咯作响,难以自抑。
“烧一辆蒲葵叶牛车,行!再让一名艳丽的女子装扮成贵妇人坐到里面去,好!让车中的女子在烈火和黑烟的折磨下,苦苦挣扎着死去!——能想出如此画面来,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画师!哈哈。理当嘉奖!理当嘉奖!”
听了大人这话,良秀突然面如土色,喘息似的颤动着嘴唇,一会儿过后,他又跟泄了气似的,浑身瘫软着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拜谢道:
“多谢大人恩典。”
但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想必他所设想的恐怖场景,已因大人话语而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吧。此时此刻,我平生唯一一次觉得,良秀是个可怜之人。
十六
两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堀川大人如约召见了良秀,为的是让他近距离目睹一下焚烧蒲葵叶牛车的场景。不过地点并不在大人的府邸,而是在京城外一座名叫“雪解御所”的山庄内。从前,大人的妹妹就是住在那儿的。
这座名叫“雪解御所”的山庄,已经很久都没人居住了,宽阔的庭院早已荒芜不堪。或许有人看到了如此毫无人气的荒凉景象后,就开始胡乱猜测了吧。关于大人的这位已故的妹妹,还流传着种种传闻。其中最为诡异的一则是说,每逢月黑之夜,就会出现一条红色裙裤,脚不沾地地行走在走廊上。其实有这样的传闻也并不奇怪。因为该山庄在大白天就如此荒寂,等到天一断黑,溪流声自然就越发阴森恐怖,而飞行于星光之下的苍鸻更是形同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那天夜晚,恰巧也是个没有月亮、漆黑一片的夜晚。借着堂上的灯光望去,但见大人身穿浅黄色直衣[41],深紫色的提花指贯[42],高高地盘腿坐在一个靠近檐廊、白底镶锦边的稻草蒲团上。他的前后左右,还有五六个恭恭敬敬的贴身侍卫伺候着——这是毋庸赘言的。不过,其中有一人特别引人注目,如同凶神恶煞一般。据说在早年的陆奥之战中,他因饥饿难耐而吃过人肉,打那以后,就变得力大无穷,甚至能生劈鹿角。那天他似乎在衣服下面还衬着软甲,腰间佩刀的鞘尖高高翘起[43],恶狠狠地蹲在檐廊之下。夜风吹拂,灯火或明或暗,叫人分不清眼前所呈现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但不知为何,看着是那么阴森恐怖。
院子里停着一辆蒲葵叶牛车,高高的车篷,在黑暗中赫然可见。车上没套牛,黑色的车辕斜搭在车榻[44]上。望着车上金属件如繁星般闪烁的金光,尽管眼下已是春天,却叫人感到莫名的寒意,一阵阵地直透肌骨。由于牛车上挂着提花缎镶边的青色车帘,严严实实的,叫人无从得知车内是何等光景。牛车周围站着杂役,一个个手执熊熊火把,同时留心着不让黑烟飘向檐廊,像煞有介事地守候着。
良秀面对着檐廊,跪坐在稍远处。这天,他也穿着土黄色狩衣,戴着软乌帽,沉沉星空之下,他显得比平日里更瘦小、更寒碜了。他的身后,也蹲着一个穿狩衣、戴乌帽的人,估计是他的弟子吧。由于他们俩都缩在较远的黑暗处,从我所在檐廊下望去,连狩衣的颜色都看不太清楚。
十七
时近夜半,整个庭院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夜风阵阵,像是在试探众人气息发出微微的声响。每逢这时,就会飘来松明火把的烟火味儿。大人也默不作声,只是凝望着眼前这一片奇异的景色。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往前挪了挪膝盖,厉声喊道:
“良秀!”
良秀似乎应了一句什么,可我只听到轻微的哼哼声。
“良秀,今夜如你所愿,我要将牛车烧给你看。”
说着,大人目光流转,瞟了身边的侍卫们一眼。此时,他似乎还与侍卫中的某一位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过,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良秀听了这话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仰望着檐廊之上,但依旧不发一言。
“你好生看着。这就是我平日里所乘坐的牛车。想必你也认得出来吧。现在我就将此车付之一炬,让你看看炎热地狱的模样。”
堀川大人再次打住了话头,并朝身边的侍卫们使了个眼色。随即,他突然用十分苦涩的语调说道:
“这车内绑着一个有罪的侍女。故而只要举火烧车,那女子必定会被烧得皮焦肉烂,痛苦万分地死去。就你描绘屏风而言,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范本了吧。雪白的肌肤将被烧得枯焦,乌黑的秀发将化作火星而升腾飞舞,你给我好生看着,不要白白错过了。”
说完,堀川大人第三次停下话头,沉吟半晌。随后,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摇晃着肩膀,无声地笑了起来。
“此等景象想来直到末世也难得一见的。好吧,就让我也在此一饱眼福吧。来人。揭开车帘,让良秀好好看看车内的女子。”
听到吩咐,一名杂役便将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大大咧咧地走近牛车,一伸手,猛地将车帘撩了起来。烧得噼啪作响的松明火把,在红红的火焰呼地摇晃了一下之后,就一下子将狭窄的车厢内部照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一名女子被铁链紧紧捆绑着,那模样简直叫人目不忍视。——啊!该是我看错了吧!只见她华丽的刺绣樱花唐衣[45]上,垂着乌黑发亮的浓发,斜插着的金钗也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尽管这身装束与往常大不相同,可那娇小的身姿和雪白的颈项,还有那神情凄恻的侧脸都表明,她就是良秀的女儿,千真万确,毫无疑问。看到这时,我差点儿喊出声来。
就在此时,我对面的那名侍卫急忙站起身来,一手按住刀柄,目光炯炯,紧盯着良秀的方向。我大吃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良秀面对此情此景,像是已丢掉了半个魂灵。原本跪坐着的他,此刻猛地跳起了身来,双手前伸,不由自主地想要朝前奔去。不巧的是,正如先前所述,他处在离我较远的黑暗处,以至于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就在我这么一闪念之间,良秀那张已了无人色的脸蛋,不,是他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吊在半空中的身影,忽然冲破重重黑暗,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原来是那辆囚禁着姑娘的牛车,随着堀川大人“点火!”的一声令下,已因杂役投下的火把而熊熊燃烧了起来。
十八
转眼之间,烈火就裹住了车盖。缀在盖檐上的紫色流苏如同被风吹起似的飘了起来。而从那下面弥漫开来的白烟(即便在夜色之中也清晰可见)打着旋儿翻腾着。火星如雨点一般漫天飞舞,以至于车帘、衣袖、车顶上的金属饰物都给人以瞬间碎裂、飞散的感觉。这可怕的景象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不,还有比这更可怕的。舔过格子车厢壁的红色火舌,随即蹿上了半空,颜色是那么耀眼,仿佛烈日坠地、天火迸溅一般。刚才差点儿叫出声来的我,此刻早已魂飞魄散,只是茫然地张着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可怕的场景而已。
那么,身为父亲的良秀,此刻又如何呢?良秀当时的表情,是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
正不由自主地朝牛车跑去的他,就在火苗腾起的同时,陡然停下了脚步,手依然朝前伸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就跟目光全都被包裹着牛车的黑烟吸过去了似的。此时他浑身上下都沐浴在火光之中,满是皱纹的脸上,连胡子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无论是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是扭歪了的嘴唇,抑或是不停抽搐着的脸颊,都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心中往来交错着的恐惧、悲哀和震惊。即便是马上要被砍头的盗贼,被拖到十殿阎罗跟前的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见得会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就连那个凶悍的侍卫看了,也不禁为之色变,以至于忐忑不安地去窥探堀川大人的脸色。
然而,堀川大人只是紧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牛车,脸上时不时地露出令人胆寒的狞笑。此时车里——啊,我此时看到的车里的姑娘是怎样一副模样呀!我简直没勇气细说。那被浓烟熏呛得朝后仰起的雪白面庞;为了驱散火舌而挥舞着的长长的乱发;绚丽无比而又顷刻间化为火焰的樱花唐衣——这是一幅多么惨烈的景象啊!尤其是当一阵夜风吹散了浓烟,姑娘的身影便从如同撒了金粉的熊熊烈焰中显露出来时,她那口咬黑发、使出几乎要挣断铁链的力气苦苦挣扎时的模样,让人觉得地狱中的无边痛苦真的出现在眼前了。不仅是我,就连那个凶悍的侍卫也都看得毛发倒竖。
当夜风再次嗖地掠过院中的树梢时——估计当时谁都以为就是这样的吧。就在那声响穿过昏暗的天空的当儿,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既不着地,也不升空,而是像一个球似的弹跳着,从山庄的屋面上笔直地射入了正熊熊燃烧着的牛车之中。就在被烧得通红的木格子车壁纷纷崩落的当儿,那玩意儿抱住了拼命后仰着的姑娘的肩膀,发出了劈竹裂帛般的尖叫声。那叫声穿过浓烟久久地回响着,凄厉至极,难以名状。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我等不约而同啊地惊呼了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了,在火墙之内,紧搂着姑娘肩膀的,正是被系在堀川府邸之内、诨名“良秀”的小猴子。它是从哪儿、怎样潜入这个山庄的呢?对此,自然已无人知晓了。而事实是,为了平日里疼爱自己的姑娘,这只小猴子纵身跳入火中,甘愿与姑娘死在一起。
十九
然而,人们看到那只小猴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如同描金画中金粉底子般的万点火星啪地一下迸向半空之后,不要说小猴子了,就连那姑娘的身影也都被淹没在浓烟深处了。此时的院子正中间,只有一辆喷着火的牛车,在噼啪作响地熊熊燃烧着。不,与其说是喷着火的牛车,还不如说是火焰立柱更符合它那翻腾不已、直冲星空的骇人气势吧。
而此刻的良秀,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根火焰立柱之前——这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方才还饱受地狱之苦折磨的良秀,这时,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居然呈现出了难以名状的光辉——心醉神迷的法悦[46]光辉。他大概连堀川大人仍在堂上坐着都忘掉了吧,居然将双臂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立在那儿。此刻映入他眼帘的,似乎已不是女儿痛苦死去的景象了,只有色彩绚丽的火焰,以及在火中苦苦挣扎着的贵妇人,而如此景象又令他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喜悦。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还不是这家伙眼睁睁地看着独生女儿痛苦死去而无动于衷,那时的良秀身上,居然产生了一种人类所不具有的、宛如梦中怒狮般奇妙的威严之感。正因如此,受到突如其来的火势所惊吓,无数狂飞乱叫的夜鸟,也似乎都不敢接近良秀那顶软塌塌的乌帽了。或许那些浑朴的鸟儿,也看到了他头顶上如同佛光般的威严了吧。
鸟儿尚且如此,更别说我等乃至杂役了。一个个全都屏息凝神,内心战栗不已,却又充满了异样的随喜[47]之情,如同观看大佛开眼一般,目不转睛地望着良秀。漫天飞舞、噼啪作响的烈焰,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的良秀——这是何等庄严、何等欢喜的场面啊。然而,在此之中,唯有高坐堂上的堀川大人已变得与刚才判若两人。他脸色刷白,嘴角边堆起了泡沫,两手死死地抓着紫色指贯下的膝盖,像一头干渴的野兽一般喘着粗气……
二十
堀川大人在“雪解御所”烧车之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立刻招致外界议论纷纷。议论的焦点首先在于:堀川大人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关于这一点,说得最多的是,因爱恋不成而导致怨恨。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大人的本意,应该在于惩戒画师那为了画屏风而不惜烧车杀人的邪恶本性。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上在下就曾听大人亲口这么说过。
还有就是,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烧死也要画屏风的良秀的那种铁石心肠,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甚至有人骂他是个只知道画画而没有父女之情的、人面兽心的怪物。就连横川的那位僧都,也赞同这种说法。他常说:
“即便技艺多么出众,不辨人之五常[48],也必将堕入地狱。”
却说过了一个来月,那面地狱变屏风终于画成了。良秀立刻将其送来堀川大人的府上,恭请大人观赏。当时正巧僧都也在,他只看了那屏风一眼,就为那漫卷于天地之间如同狂飙一般的烈焰之可怖而震惊。之前一直阴沉着脸对良秀怒目而视的他,居然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膝盖,说道:
“妙哉!”
闻听此话,堀川大人不由得苦笑了起来。他当时的神情,也是令我至今都难忘的。
自那以后,至少在大人的府上,就几乎没人再说良秀的坏话了。想必是由于不管平日里如何讨厌良秀的人,只要看到了那面屏风,就会不可思议地为其威严的内心所震慑,就会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炎热地狱之莫大痛苦的缘故吧。
然而,此时的良秀,已不再是世上之人了。就在完成那面屏风画的翌日夜晚,他就抛绳于自己的屋梁上,投缳自尽了。想必这个害死了自己独生女儿的家伙,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苟活于人世了吧。他的尸骸,至今仍埋在他家的遗址上。只是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淋,已布满了青苔,辨认不出是何人的坟墓了。
大正七年(1918)四月
[1] 该小说最初连载于《大阪每日新闻》1918年5月1日—22日(大正时代)。取材于日本古籍《宁治拾遗物语》卷三中的《绘佛师良秀喜欢火烧自家记》和《古今著闻集》卷十一中的《弘高的地狱屏风图》的故事。《地狱变》全称为《地狱变相图》,为著名佛教题材画像,反映身犯罪孽之人堕入地狱后,惨遭种种果报的景象。——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堀川为由北往南流经日本京都的一条河流。古代有许多贵族、大臣居住在那一带,民间统称为“堀川大人”。本文中的“堀川大人”为虚构人物,用此称呼以示其身份尊贵而已。
[3] 佛教中五大明王之一。镇守西方,有大威德力,能断除一切魔障,摧伏一切毒龙。全身青黑色,呈愤怒形,六面六臂六足,坐于瑟瑟座上,背负火焰,手持戟、弓、索、剑、箭、棒等武器。
[4] 日本古国名,相当于今天的青森、岩手、宫城、福岛各县全境和秋田县的一部分。
[5] 盐灶市。位于日本宫城县中部,濒临松岛湾,也是去著名旅游胜地松岛的观光基地。
[6] 指源融(822—895),日本平安时代前期的贵族。本为嵯峨天皇的皇子,后降为臣籍,受赐源姓,官至左大臣。擅长和歌,作品被选入《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中也记载其逸话。因在京都鸭川边模仿奥州盐灶的风景营造豪宅河原院,且生活奢靡,又被人称为河原左大臣。据说他还命人每天从大阪湾等处挑三十石海水来煮盐取乐。源融去世后,河原院成为宇多法皇的别墅。而他的鬼魂常会夜游此地,哀叹昔日之盛况不再,后被宇多法皇喝退。
[7] 日本平安时代,每年正月初七会在皇宫里举办“白马节会”。当时认为在这一天看到白马(也包括青马、棕色马)后能全年免灾(此风俗来自中国)。天皇在御览了众多白马后,便在皇宫中举行盛大宴会,之后将白马赏赐给出席宴会的公卿大臣。
[8] 即长柄桥。“长良”与“长柄”在日语读音相同。该桥位于日本大阪府大阪市东淀川区。据说当初因为施工难度大,曾用活人充当桥桩才得以建成。故有“人柱传说”。
[9] 变相是指为了传扬佛法而将佛经故事绘成图画。流行于古印度及中国的南北朝、隋、唐之际。《地狱变相图》即是描绘亡灵堕入地狱后惨遭种种酷刑的图画,旨在劝人行善抑恶。据说中国唐朝的吴道子曾在长安景云寺的白壁上作《地狱变相图》,屠夫、渔夫看后自悔每日杀生罪孽深重,竟然纷纷改行。
[10] 原为狩猎时的服装。平安时代成为公卿、武士的日常便服。现在是神官的服装。
[11] 日本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的京都府中部和兵库县东部。
[12] 日本中古时代女性在着正装时穿在外衣和单衣之间的衣服。往往会重叠地穿上几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