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第三个家庭日如期而至。
“家庭信日?”
“我们互相给对方写信吧。”外婆轻轻地说。
前两个家庭日公布主题时反应最大的妈妈这一次不发一言,她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在我的床头摆放着两封信。
白色信笺是外婆的,朱红色信笺是妈妈的。
我先打开了妈妈的那一封信。
乐乐,我的小伙子:
我在书房坐了好久,都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给你。
我一直记得你还是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婴儿,一转眼你就要长成一个男子汉了。
时间过得真快。
从哪一天开始你背着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进校园,走进我的目光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从哪一天开始你有了自己的朋友,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了朋友而不是我?从哪一天开始,你和我一起出门主动提起了重的行李?从哪一天开始,你不再在睡前爬上我的床用手抱着我的脖颈?从哪一天开始,你有了自己的看法,不再来问我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这些问号好像都是逐渐有了答案。
你长大了,我真的很高兴,但是另一方面,我又非常自私地想要你永远依赖我不再长大。
在你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很焦虑。
万一老师不适当的批评伤了你的自尊心怎么办?
万一你被力气大的同学霸凌怎么办?
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我给了你幼儿园的老师几张超市购物卡。
你的老师拒绝了我,我的脸一直到回到家里都是火辣辣的。
外婆说我被社会染黑了。爱孩子可以有许多方式,不一定非得选择贿赂老师。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妈妈。
我反驳外婆。
你外婆幽幽地说,别忘了爸爸就是一个老师。
没错哦,你的外公,我的爸爸当了一辈子的老师。
他是一个正直善良、可敬可亲的老师。
即使到了现在,外公的教育理念也非常地先进——一个孩子就是一棵植物,我们可以给植物提供养分、土壤、阳光雨露、适宜的温度,但是如果我们用自己的意志去限制,困囚植物的成长,那么植物就会变成盆景,甚至可能枯萎。
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幻想过在法庭上叱咤风云,幻想过去挑战珠穆朗玛峰,幻想过开一家四季开满鲜花的客栈……但就是没幻想过我会在刚毕业的时候就有一个你。
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
外公和外婆给我的爱太多了,他们的爱储满了我的内心,这些爱滋养了我,又满溢了出去。
靠着这些爱,我才能撑下失去了外公的日子,以及怀着你的日子。
乐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外公还活着,那他能把你教育成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呢?我和外婆在你的教育问题上产生分歧的时候,我总会假设一下外公的做法。后来我发现,虽然我赞同外公的教育理念,但现实和焦虑总把我推向另一端。
这点让我很惭愧。
我希望你过得快乐,同时又望子成龙。这催发了种种矛盾。
外公去世的那一年,高中班主任找我聊天,问我对学习的看法。
我当时是多么地桀骜,多么地叛逆。
我说,绝大多数人读书带着功利性——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只有少部分人不知疲倦地在学习中追寻乐趣,这种人还要被冠上“书呆子”的称号,我不想做绝大多数人,也不想做书呆子。
这样的社会我也不喜欢,当年的高中老师轻轻地说,读书读得好和成功其实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那大人为什么总要我们努力学习呢?我不服气地说。
这大概是因为,愿意读书的人以后的人生路会直一些,会少走一些弯路吧。当年的高中老师用不那么确定的语气说。
这一席对话直到今天仍然影响着我。
大概我对你的学习的执念就来源于此。我爱你,希望你的人生平坦无崎岖。
这种爱会束缚到你吗?乐乐,在你上小学的这四年来,我一直都在问自己。
今天,外婆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坦坦****地说出来。
所有问题最终都必须被解决。
我们再继续聊聊外公吧。
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沉迷于自创画作,画过外公的许多种造型,蛇身鹰首的也有,但无一例外,每一张画中的外公都有一个相同之处。
有一天外公问我,为什么每一个画中的他都有一双大耳朵。
我把所有的外公的人物画都翻出来看,发现我画的永远是大耳朵爸爸。在我的潜意识中,外公其实是一个有着大耳朵的倾听型爸爸,而我迟迟没有发现。
为什么我会在那一段少女时期那么叛逆,直到现在我仍然活在这种愧疚中。
受到挫折的时候我会想外公,难过的时候我会想外公,案件委托人对我竖起大拇指时我会想外公,每想一次我的心便又破了一个更大的洞。
这是我这辈子都无法修补的痛。
小沈叔叔对我说,一个人真正成熟的标志是意识到家人在生命中的重要性。我想,我是在不停地回想外公的过程中逐渐领悟到了这一点的。
我时常想起许多关于外公的细节,他的手指搭在紫砂茶壶壶柄上,他在教室拿粉笔板书的手臂高度,他微笑时眼角长长的皱纹,他拔草时在花田间露出的腰脊弧度——
在我还刚上小学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外公总用单车载我去玩。
稻田在夏风里翻滚,暮色温柔了晚霞,苦樟树的叶子摇动着光阴,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用手抱住了外公的腰。
瞧,小茉莉还是个小屁孩,她还要爸爸带着玩。
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有同龄小孩对我指指点点。
我的手先离开了外公的腰部,我不再愿意坐上外公的车后座。被喊小屁孩的羞耻感让我逃离了外公。
从那时候开始,我急于长大,急于表现得像一个成年人。这像汹涌的浪把我推离了沙滩。
我以为只要我转身,外公就会朝我伸出双手。
我笃信外公和外婆对我的爱,但是打败爱的可能不是恨,而是死神。
不好意思,宝贝,妈妈和你诉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外公去世后,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外公坟墓前,有许多次我站在山巅处,俯视着山下的苍翠,我想过做傻事,但是我没忘记外婆抱着我说,小茉莉,你还有妈妈呢。
我曾经恨过外婆,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打包了外公所有的东西放入储藏室中——深深地埋葬了外公。
她把外公的痕迹从家里和她的日常里抹去,那么干脆那么不留恋。
要过多久,我才能明白,面对死亡,最勇敢的不是对抗,而是放下。
乐乐,我生你的时候,医院里当时陪着我的是我的大学室友,你的小雪阿姨。
小雪阿姨陪同生产的时候,我在手术室里剖宫产,她在手术室门口守着。
当你从手术室被抱出来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住了你。
后来她告诉我,她一直讨厌你的父亲,但是抱着你的时候,她的心中只剩下了对生命的敬仰。
一个新生命在她的手掌之间,就像一个世界那么庞大。
你的小雪阿姨是一个坚定的丁克族,她说她只有在见到你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几秒动摇自己的决心。
你是一个破坏我的决心的坏小孩——这是小雪阿姨时常对你说的话。
而对于我而言,你是坚定我信仰的宝贝。
宝贝,这封信的内容要对外婆保密哦,我知道你和外婆的感情,那比一万个深渊还要深,可是答应我,如果有一天,外婆离开,你一定要、一定要继续做妈妈的信仰。
……
我没办法看完妈妈的信。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妈妈剖开了她的伤痛给我看,这是慈悲,也是残忍。
我不想讨论关于外婆的事情,我拒绝!即使妈妈是出于对我的担忧。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仰起了头靠在椅背上。又过了很久很久,我撕掉了我原来写给妈妈的信,我想我应该重新写一封。我要写什么呢?写我对足球的热爱,写我的朋友们,写我对五年级生活的期待。
我绝对不跟妈妈讨论任何关于外婆的问题。
这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把妈妈驱逐出了我的童话世界,妈妈只存在于我的现实世界之中了。
问题的出现就是为了被解决。
这话说得比真理小学足球队的臭球还要臭一千倍。
死亡就是人类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撕碎了的信纸碎片在写字桌上像一片片白雪,凄凉而无助。
我把碎片扫入废纸篓里,一同扫入的还有我的快乐。
我得戴上面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