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了金边溪。
外婆年年都有请来福叔帮忙修缮祖屋,不过因为没有住人,天井还是长了许多的植物。
有一种花白色,花有五瓣,像小扇子的形状,叫作莲蘽。
有一种会结红色的小果实,叶子边缘是一圈锯齿,外婆说这是植物抵御天敌毛毛虫的一种方法,这种叫作空心藨。
是不是名字都很拗口,但又很好听。
还有一种叫作金樱子,也开白花,但是花朵很大,花蕊是嫩黄色的,我们这儿也叫它刺梨子,可以入药。
可以入药的花草乡野里有许多,数也数不清。
有一种朴子树,一到了清明,叶子就翠绿起来。主妇们挑长得最好的嫩叶子清洗干净,用小石臼不断地捶打,打到可以拉丝的时候,混入糯米粉和面粉里,加水揉搓,发酵两个小时,蒸出来的朴子粿翠绿绿的一团,非常可爱。
到了清明,祭拜祖先都要端上一盘,吃起来松软,有一种树叶的香气,是清热和胃的好食物。
我倒是很喜欢分辨这些植物。以前常常问外婆、妈妈,外婆被我难倒。妈妈就很厉害,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植物辨认APP,让我自己去拍照辨认。
这一点倒让外婆大吃了一惊。
外婆难得地对电子产品有好评,这个APP她也常常使用。
第二天早上来福老叔来了,在天井喝了几杯茶。
我们就上山去了。
曾外婆就葬在犀牛山,今天是曾外婆的祭日。
山陡且高,我们走得慢,外婆也是。她一边走一边和来福老叔说话。
我和妈妈一道走。
“妈妈,外婆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妈妈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外婆那句话其实投的是支持票,她的意思是只要我做了决定,她都会支持我。”
“我就知道外婆很爱很爱我,也很爱很爱你。”
“我们也很爱很爱外婆啦。”
越往山上走,天地就越开阔。
外婆、妈妈、我,都在往上走。
到了半山腰,见到一座古塔,不高,七层,失修许久,塔倒了。旁边有一块石碑,上边有碑文,不过有些残缺了。
我问妈妈碑文上讲的是什么。
妈妈颇有闲心地用识字APP对照字体,连蒙带猜地说:“原来建塔的时候,距山不远的是海滩,这是一座指示方向的海边塔。”
要不是因为碑文,我才不相信呢。
可是有一个成语不是讲“沧海桑田”吗?大海变成了桑田,桑田变成了大海,大自然的地质构造如此神奇。
来福老叔在夸妈妈:“小茉莉果然是读了书的,连这蚯蚓文都认得。”
外婆谦虚:“哪里是认得,不过是电子产品的功劳而已。”
从一踏入城市的排斥,到使用APP切换方言和普通话,用识别植物软件,接受了外卖和网购,外婆站在了新旧交替的十字路口。
再往上一些,曾外婆的坟墓就到了。
虽然来福老叔清明祭拜的时候有上来帮忙修缮,但在山野之间,植物才是大地的主人,芨芨草和莲蘽又长满了坟墓的四周。
来福老叔锄了草,挖出新土盖在坟上。
妈妈带了红漆和毛笔,细细地描了墓碑上的姓氏文字。
锄下来的草被当成了草垫,来福老叔和外婆坐在上边。
“人啊,不过就是这样。一把老骨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躺在这里边。”来福老叔五官都生得寡淡,“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死,老了也——”
“老了就更不怕死了。”外婆淡淡地接下去说。
祭拜了曾外婆,我们在山上吃了午餐。
外婆做的包子、凉拌小菜。
来福老叔找了石块搭了个简易的小窑炉,用干了的柴火烤了鸡蛋,我一边说着好残忍一边吃下了香喷喷的鸡蛋。
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一餐和这荒芜的山野,和曾外婆的坟墓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我们在这儿大吃大喝会不会对曾外婆不敬?”
“我们没有大吃大喝。”妈妈顽皮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曾外婆很喜欢热闹。她总是说高高兴兴地吃饭是一种本事。”外婆笑着说,“愁眉苦脸是对食物不敬。”
吃完了午餐,我们就下山。
晚饭之前我们的车就停在了小区停车场。
我在路上又睡着了,等到了楼下揉揉眼睛,一个身影朝我走过来——眉毛偏浅而长,表情仍是一贯地满不在乎。
无所谓女孩在我家楼下等我?
她跟外婆和妈妈打了招呼,跟着我们回了家。
外婆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了之前做的小馄饨,给每个人下了一大碗馄饨。
早已饥肠辘辘的妈妈和我吃光了满满一大碗。
被美食和热气温暖着,才有闲心关心别人。
无所谓女孩已经去了市足球队一段时间,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她面前摆着的馄饨吃了一大半,热气氤氲着她的脸,让她看上去像一朵潮湿的花。
后来,无所谓女孩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滴到了馄饨汤里——外婆去收拾行李箱,妈妈在打电话。
大概是只剩下了我,无所谓女孩觉得在我面前流眼泪也无所谓。
这种从身体里涌出,也可以说是身体的一部分的眼泪,在时间长河里被人们赋予了各种意义。
喜悦的、欣喜若狂的,这是喜极而泣。
感动的、被体贴的,这是另一种情难自已。
痛苦的、悲伤、忧郁的,这是悲泣。
身体受到伤害,这是另一种分类。
我尝试着分辨无所谓女孩的眼泪,但徒劳无功。
“加了佐料的馄饨面会更好吃吗?”
“什么佐料?”无所谓女孩开口了。
“眼泪呀。”我笑嘻嘻地说。
无所谓女孩放下了筷子:“苏乐乐,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再开心的事情你也不当一回事,再悲伤的事情你也不当一回事。”
“呃?”
“教练说过了,暑假就让我去省队。”
“嘻!真棒!这是一件大好事。”
“是,所以我一想到好事必须和别人分享,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谢谢你和我分享,祝贺你。”我真诚地说。
无所谓女孩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像花朵一样收拢了:“我想了又想,也只有你能和我一起分享了。”
分享快乐是天使才会做的事情。
快乐分享得越多,不会增倍,但是能传染。
“不过呢——”无所谓女孩眨了一下眼睛,“我只能和你分享。虽然我有爸爸、妈妈、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我从来没听无所谓女孩讲过她的家人。
“我是家里的老三。爸爸妈妈生我姐姐的时候他们刚刚高中毕业,自己都是小孩,也没做好迎接自己的孩子来到人世间的准备。我猜他们想的是——好啦,我们来假装一下父母,他们模仿了其他父母的做法,接连生下了四个孩子。你可以想象我们的家是怎么样的。”
姐姐砸碎了碗,妈妈无所谓地说:“注意一下,下次就不会了。”
哥哥抢了妹妹的玩具,爸爸无所谓地说:“好了好了,只是一个玩具而已,给谁玩都一样。”
弟弟摔倒了,妈妈把他抱起来,用红药水涂了一下伤口,转身就去看苦情剧了。
爸爸通宵打游戏,哥哥在旁边看了一整夜。
姐姐考试试卷自己签的名,后来给所有的弟弟妹妹签名。
成绩分数在他们家都没猫妈妈要生小猫咪重要。
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大家庭。
“或许有人会羡慕我们,可是我总是在想,如果弟弟考了不及格,妈妈会斥责他,如果哥哥把东西弄坏了就得受到惩罚,如果姐姐做了饭妈妈就会表扬她,如果我告诉家人我要进省队了,家人都会为我欢呼那该有多好。”
“进省队的事情你告诉家人了吗?”
“还没有。”
“说一下嘛,或许家人一直在等着为你欢呼的机会。”
“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离开了家,家人也照常过着一样的日子。没有人会想我,没有人会记得我不在家了。”无所谓女孩用手掌掩住了眼睛。
“不可能的。”
“你有爱你的外婆和妈妈,你不会知道这种感受。”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无所谓女孩,一直到她离开。
我送她到楼下,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再见哦,下次你见到我或许是在电视上。”无所谓女孩朝我挥了挥手,她恢复了一贯的洒脱,晃晃悠悠地走了。
“等一下。”
在无所谓女孩快要走出路灯的光照范围的时候,我大声地喊。
“怎么了?”
“加油哦!”我用拳头在头顶上用力地挥舞着。
无所谓女孩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
在她面前有黑夜的暗和路灯的亮光,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了。
回到家中外婆端着茶坐在沙发上,她凝视着墙上的画,那么地入神,以至于我进来都没发现。
我故意咳了几声,再慢吞吞地走到沙发边,贴着外婆坐下。
坐在外婆身边的时刻是那样地多,如果用计量单位计算是“无数次”。
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温暖的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