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不投票的外婆(1 / 1)

七月的最后一天,足球场来了一个古怪的男人。

他很瘦,腰板笔直,眼睛下有着大大的眼袋,像挂了两只小灯笼,面相有点凶横。

他和我们总是笑眯眯、胖胖的教练站在一起,颇有喜剧效果。

“那个家伙我认识,他是我们市少年足球队的总教练。”

马陆兴奋得不能自已,“他是要来我们中间挑种子吗?”

大家一听,都摩拳擦掌,足球场上比往日热火朝天得多。

瘦男人一连来了三天,第四天没再出现。

马陆、猿、杜贾克蹭到我们教练眼前,打探军情,结果回来的时候十分沮丧。

马陆说:“大骗子!”

“据我们教练说,瘦男人是他当年足球队的队友,是友情来访,并没有要来选拔球员的意思。”

又过了几天,瘦男人又来了。

就连马陆这个积极分子也打起哈欠,该干啥就干啥。

瘦男人又连续来了三天,结果有一天无所谓女孩就被教练单独叫去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杜小灵随口一问:“教练让你去干吗了?”

“哦。”无所谓女孩抬头望天,“教练说我被选上市少年女子足球队,咨询我的意见。总教练找了我爸妈,我爸妈说无所谓,让我自己决定。”

“什么?!!”猿激动得一蹦三尺高。

马陆好像被谁踩到了一脚。

山顶洞人不可置信地挖了挖耳洞。

杜贾克有点生气:“你都能入选,我们呢?那教练的眼睛被驴粪糊住了吗?”

“噫,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下一个被教练叫去的就是我们中的谁呢。”我开玩笑地说。

那天训练结束,没有一个人被教练喊去,大家磨磨蹭蹭的都不想走。

“为什么是她呀?”

“她跑得那么快,迈斯都追不上她,她的耐力够好,都能媲美马陆了,而且她找到球感了,这很奇怪吗?”来观战的史莱克认真地说,打碎了所有人的幻想。

的确,无所谓女孩有一种天赋,她为足球而生。

大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心底有点酸溜溜的。”

“没想到我输给了一个女孩。”马陆闷闷不乐。

杜小灵拍了一下马陆的肩臂:“都说了不搞性别歧视了。

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是队友。队友要进明星队了,我们不为她高兴,摆出一副怏怏的嘴脸很讨厌哦。”

“是是是。”猿难得地附和。

马陆有些不好意思:“好啦,我以后不说了。”

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无所谓女孩去了市足球队。

我们仍然每次训练都有足球赛,不过都是抽签分队员。

小涯说他怕晒黑,球赛的时候就在阴凉处帮我们呐喊助威。

我们一边跑一边听他用扩音器说:“快快快,乐乐追上马陆!”

过一会儿又喊:“加油加油,马陆!”

都不知道他在为哪一队加油!

八月中旬的一天,妈妈跟教练请假。

那一天我们很早就起床了,妈妈还准备了一个行李箱。

目的地:金边溪。

金边溪比南风镇要更深入一些,那是外婆的故乡,南风镇是外婆的第二故乡。

妈妈开车,我和外婆坐在后座。

因为起床早,车子驶出市区的时候,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我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睡得太香,在外婆的裤子上留下了一摊口水印儿。

到了中午,妈妈问:“还是去来福叔家吃?”

外婆用了一个语气词:“嗯。”

来福饭店就在路边,前后一大片桃花林。这时候没有桃花,但有果子。我一来,就要爬到树上去摘一竹篮。

妈妈叫叔,到了我这辈分就要喊老叔了。来福老叔是个矮墩子,身板结实。去年我们来的时候前几天恰好是台风,一棵老桃树被吹得连根拔起。来福老叔看了,原来是白蚁蛀了树根和树干,才会抵不住台风的袭击。

但是从表面上看,树叶依然繁茂,还没呈出病态。

“白蚁狡猾得很,蛀完了的树都要等到时候才突然落叶干枯,它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蚕食,和树共生,让树以为白蚁也是它的一部分呢。”

来福老叔力气大,这一棵桃树他一使劲就扛起来了,劈了枝叶,摞在院子里晒干准备当柴火。

“那一窝白蚁呢?”我追问,“要是它们又去祸害别的桃树怎么办?”

来福老叔哈哈大笑:“自然界本来就是如此,不是病弱的树不招虫子,和人一样呢。”

话虽这么说,但作为桃园主人,来福老叔还是得保护他的子民。

那天下午,来福老叔先把这一棵桃树下的蚁巢喷药灭杀。

我在旁边看着,发现来福老叔皱了皱眉。

“怎么了?”

“应该还有别的蚁巢。”来福老叔的表情凝重起来。

他得找蚁路。

蚁路如何分辨?

“一条堆积着泥土的线。”

可是桃园都是土壤呀?怎么去找出这条线呢?

来福老叔笑:“这就得下苦功夫了。”

外婆也说: “ 就是耐心要多一些, 再多一些, 更多一些。”

来福老叔最后找到了另一个蚁巢吗?今年来我一定要问一问。

妈妈的车缓缓地驶进了来福饭店的路,可是饭店的大门居然关着。

我们都下了车,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轻人从一排三间平房里走出来。年轻人也是身矮壮实,有些腼腆:“客人,最近饭店暂时休业。”

“来福老叔呢?”我趴到铁门前问。

“我爸爸啊——”年轻人还没说完话,见到了外婆,有一瞬间的恍神,“是娇娇姨吗?”

外婆也认出了年轻人:“……喜子?”

喜子开了铁门,把我们迎进去:“金边溪要修桥,我爸回去了,交代我大概这几天您老就会来,让我招待您呢。”

喜子也是一个厨师,午餐炒了笋丝粿条、炭火桃枝鸭、腊肉苦笋煲,还有金边溪的家常炒菜——葱油淋蕃薯叶。

“都是我们自己吃的饭菜,做得不好。”

喜子哥哥很谦虚,饭菜却做得好吃极了。

吃了饭他就带我去摘桃子。

今年的结果率不高,来福老叔仍是留了一棵果最甜最大的给我摘,我一边摘一边问:“白蚁的巢穴都端了吗?”

喜子哥哥憨笑:“有白蚁吗?我没听说过。”

那就是被来福老叔给灭杀了。

我又摘了一个竹篮子的桃子,要走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桃树的枝干,低声说:“明年我还来哦。”

午饭过后我们又继续赶路,这时候距离金边溪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了。

窗外的风景就是一片流动的苔藓绿、淡绿、褐绿、深绿、墨绿。

我趴在外婆的膝盖上:“外婆外婆,闻到了草和树木的香气了吗?”

妈妈早关了空调,打开了车窗。虽然是夏季,但大山和绿植带来的沁凉是那种令人舒适的凉爽。

有时候我会觉得,故乡会幻化成一个影子,跟在离开故乡的人的身后,甜蜜而又悲伤。越靠近金边溪,外婆就越缄默。

妈妈连汽车音乐都关掉了。

从车窗外冲进来的有偶然的水声、人声,最多的是鸟叫声。

叽叽喳喳叫的是小麻雀,声音小,短而连贯。

一叫起来就是许许多多的小麻雀,却不显得杂乱。

咕咕咕叫的是珠颈斑鸠,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斑鸠。如果恰好是在路边的树上,还可以听见它们起飞时特有的快速扇动翅膀的“噗噗”声响。

啾啾叫的是喜鹊吗?

还有一种婉转好听的啼叫,外婆说那是画眉。

我拉着外婆讲话:“来福老叔应该把白蚁蚁巢都灭杀掉了。”

“这是一个老农该有的本事。”外婆回答。

“外婆,我以后想做一个老农欸。”

“苏乐乐,你别哄人,你这样五谷不分的城市小孩没办法做一个老农的。”妈妈插话,“就连我,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老农。”

“妈妈我又和你不一样。”

“你是我的儿子,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和妈妈的聊天让外婆脸上的笑容像风吹花瓣,一层层地打开了。

“做一个合格老农也不外乎是外婆讲的‘耐心要多一些,再多一些,再多一些’。”我反驳妈妈。

“做什么职业都可以用这一句话啦。”妈妈用轻松的口吻总结,“说到职业,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辞职。”妈妈用更轻松的语气说,仿佛这一个决定和“我要买这条裙子”“我准备接下这个案子”是一样的意思。

“辞职就是不工作吗?”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坐直了些,和我一样等着妈妈的回答。

“我还没想好。”妈妈说,“我有想过如果辞职的话,之前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一切都得重新再来,这样真的很麻烦,所以我想问问家庭成员的意见。”

“也听听我的意见吗?”

“是的。”妈妈肯定地说。

“我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辞职。”

“我想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这些别的事情会让你一直离开我和外婆吗?”

“不会。”

“能让你快乐吗?”

“我要去做了才知道。”

“那我支持你,妈妈,如果你不去做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别的事情能不能让你快乐。我投支持票。”

妈妈从后视镜看外婆。

外婆一直认真地听着我和妈妈的一问一答。

“妈妈,你投什么票呢?”

在瞬间的寂静后,外婆轻轻地说:“我不投票。”

“为什么呀?”我抓住外婆的胳膊。

“ 没有人能规定你的一生, 即使是我, 是乐乐, 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