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天,足球场来了一个古怪的男人。
他很瘦,腰板笔直,眼睛下有着大大的眼袋,像挂了两只小灯笼,面相有点凶横。
他和我们总是笑眯眯、胖胖的教练站在一起,颇有喜剧效果。
“那个家伙我认识,他是我们市少年足球队的总教练。”
马陆兴奋得不能自已,“他是要来我们中间挑种子吗?”
大家一听,都摩拳擦掌,足球场上比往日热火朝天得多。
瘦男人一连来了三天,第四天没再出现。
马陆、猿、杜贾克蹭到我们教练眼前,打探军情,结果回来的时候十分沮丧。
马陆说:“大骗子!”
“据我们教练说,瘦男人是他当年足球队的队友,是友情来访,并没有要来选拔球员的意思。”
又过了几天,瘦男人又来了。
就连马陆这个积极分子也打起哈欠,该干啥就干啥。
瘦男人又连续来了三天,结果有一天无所谓女孩就被教练单独叫去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杜小灵随口一问:“教练让你去干吗了?”
“哦。”无所谓女孩抬头望天,“教练说我被选上市少年女子足球队,咨询我的意见。总教练找了我爸妈,我爸妈说无所谓,让我自己决定。”
“什么?!!”猿激动得一蹦三尺高。
马陆好像被谁踩到了一脚。
山顶洞人不可置信地挖了挖耳洞。
杜贾克有点生气:“你都能入选,我们呢?那教练的眼睛被驴粪糊住了吗?”
“噫,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下一个被教练叫去的就是我们中的谁呢。”我开玩笑地说。
那天训练结束,没有一个人被教练喊去,大家磨磨蹭蹭的都不想走。
“为什么是她呀?”
“她跑得那么快,迈斯都追不上她,她的耐力够好,都能媲美马陆了,而且她找到球感了,这很奇怪吗?”来观战的史莱克认真地说,打碎了所有人的幻想。
的确,无所谓女孩有一种天赋,她为足球而生。
大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心底有点酸溜溜的。”
“没想到我输给了一个女孩。”马陆闷闷不乐。
杜小灵拍了一下马陆的肩臂:“都说了不搞性别歧视了。
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是队友。队友要进明星队了,我们不为她高兴,摆出一副怏怏的嘴脸很讨厌哦。”
“是是是。”猿难得地附和。
马陆有些不好意思:“好啦,我以后不说了。”
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无所谓女孩去了市足球队。
我们仍然每次训练都有足球赛,不过都是抽签分队员。
小涯说他怕晒黑,球赛的时候就在阴凉处帮我们呐喊助威。
我们一边跑一边听他用扩音器说:“快快快,乐乐追上马陆!”
过一会儿又喊:“加油加油,马陆!”
都不知道他在为哪一队加油!
八月中旬的一天,妈妈跟教练请假。
那一天我们很早就起床了,妈妈还准备了一个行李箱。
目的地:金边溪。
金边溪比南风镇要更深入一些,那是外婆的故乡,南风镇是外婆的第二故乡。
妈妈开车,我和外婆坐在后座。
因为起床早,车子驶出市区的时候,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我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睡得太香,在外婆的裤子上留下了一摊口水印儿。
到了中午,妈妈问:“还是去来福叔家吃?”
外婆用了一个语气词:“嗯。”
来福饭店就在路边,前后一大片桃花林。这时候没有桃花,但有果子。我一来,就要爬到树上去摘一竹篮。
妈妈叫叔,到了我这辈分就要喊老叔了。来福老叔是个矮墩子,身板结实。去年我们来的时候前几天恰好是台风,一棵老桃树被吹得连根拔起。来福老叔看了,原来是白蚁蛀了树根和树干,才会抵不住台风的袭击。
但是从表面上看,树叶依然繁茂,还没呈出病态。
“白蚁狡猾得很,蛀完了的树都要等到时候才突然落叶干枯,它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蚕食,和树共生,让树以为白蚁也是它的一部分呢。”
来福老叔力气大,这一棵桃树他一使劲就扛起来了,劈了枝叶,摞在院子里晒干准备当柴火。
“那一窝白蚁呢?”我追问,“要是它们又去祸害别的桃树怎么办?”
来福老叔哈哈大笑:“自然界本来就是如此,不是病弱的树不招虫子,和人一样呢。”
话虽这么说,但作为桃园主人,来福老叔还是得保护他的子民。
那天下午,来福老叔先把这一棵桃树下的蚁巢喷药灭杀。
我在旁边看着,发现来福老叔皱了皱眉。
“怎么了?”
“应该还有别的蚁巢。”来福老叔的表情凝重起来。
他得找蚁路。
蚁路如何分辨?
“一条堆积着泥土的线。”
可是桃园都是土壤呀?怎么去找出这条线呢?
来福老叔笑:“这就得下苦功夫了。”
外婆也说: “ 就是耐心要多一些, 再多一些, 更多一些。”
来福老叔最后找到了另一个蚁巢吗?今年来我一定要问一问。
妈妈的车缓缓地驶进了来福饭店的路,可是饭店的大门居然关着。
我们都下了车,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轻人从一排三间平房里走出来。年轻人也是身矮壮实,有些腼腆:“客人,最近饭店暂时休业。”
“来福老叔呢?”我趴到铁门前问。
“我爸爸啊——”年轻人还没说完话,见到了外婆,有一瞬间的恍神,“是娇娇姨吗?”
外婆也认出了年轻人:“……喜子?”
喜子开了铁门,把我们迎进去:“金边溪要修桥,我爸回去了,交代我大概这几天您老就会来,让我招待您呢。”
喜子也是一个厨师,午餐炒了笋丝粿条、炭火桃枝鸭、腊肉苦笋煲,还有金边溪的家常炒菜——葱油淋蕃薯叶。
“都是我们自己吃的饭菜,做得不好。”
喜子哥哥很谦虚,饭菜却做得好吃极了。
吃了饭他就带我去摘桃子。
今年的结果率不高,来福老叔仍是留了一棵果最甜最大的给我摘,我一边摘一边问:“白蚁的巢穴都端了吗?”
喜子哥哥憨笑:“有白蚁吗?我没听说过。”
那就是被来福老叔给灭杀了。
我又摘了一个竹篮子的桃子,要走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桃树的枝干,低声说:“明年我还来哦。”
午饭过后我们又继续赶路,这时候距离金边溪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了。
窗外的风景就是一片流动的苔藓绿、淡绿、褐绿、深绿、墨绿。
我趴在外婆的膝盖上:“外婆外婆,闻到了草和树木的香气了吗?”
妈妈早关了空调,打开了车窗。虽然是夏季,但大山和绿植带来的沁凉是那种令人舒适的凉爽。
有时候我会觉得,故乡会幻化成一个影子,跟在离开故乡的人的身后,甜蜜而又悲伤。越靠近金边溪,外婆就越缄默。
妈妈连汽车音乐都关掉了。
从车窗外冲进来的有偶然的水声、人声,最多的是鸟叫声。
叽叽喳喳叫的是小麻雀,声音小,短而连贯。
一叫起来就是许许多多的小麻雀,却不显得杂乱。
咕咕咕叫的是珠颈斑鸠,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斑鸠。如果恰好是在路边的树上,还可以听见它们起飞时特有的快速扇动翅膀的“噗噗”声响。
啾啾叫的是喜鹊吗?
还有一种婉转好听的啼叫,外婆说那是画眉。
我拉着外婆讲话:“来福老叔应该把白蚁蚁巢都灭杀掉了。”
“这是一个老农该有的本事。”外婆回答。
“外婆,我以后想做一个老农欸。”
“苏乐乐,你别哄人,你这样五谷不分的城市小孩没办法做一个老农的。”妈妈插话,“就连我,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老农。”
“妈妈我又和你不一样。”
“你是我的儿子,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和妈妈的聊天让外婆脸上的笑容像风吹花瓣,一层层地打开了。
“做一个合格老农也不外乎是外婆讲的‘耐心要多一些,再多一些,再多一些’。”我反驳妈妈。
“做什么职业都可以用这一句话啦。”妈妈用轻松的口吻总结,“说到职业,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辞职。”妈妈用更轻松的语气说,仿佛这一个决定和“我要买这条裙子”“我准备接下这个案子”是一样的意思。
“辞职就是不工作吗?”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坐直了些,和我一样等着妈妈的回答。
“我还没想好。”妈妈说,“我有想过如果辞职的话,之前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一切都得重新再来,这样真的很麻烦,所以我想问问家庭成员的意见。”
“也听听我的意见吗?”
“是的。”妈妈肯定地说。
“我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辞职。”
“我想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这些别的事情会让你一直离开我和外婆吗?”
“不会。”
“能让你快乐吗?”
“我要去做了才知道。”
“那我支持你,妈妈,如果你不去做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别的事情能不能让你快乐。我投支持票。”
妈妈从后视镜看外婆。
外婆一直认真地听着我和妈妈的一问一答。
“妈妈,你投什么票呢?”
在瞬间的寂静后,外婆轻轻地说:“我不投票。”
“为什么呀?”我抓住外婆的胳膊。
“ 没有人能规定你的一生, 即使是我, 是乐乐, 也不能。”